写作之夜,一切都沉默下来。我需要使一切都沉默下来,包括自己。在长时间万籁俱寂之后,我的手就像会上了油的机器一样,异常坚决异常灵活地运动起来,无法停止,不想停止,仿佛一阵暴烈强悍的闪电。这是我追求的写作效果。我记得写作之夜中首先进入我手中的是一种名叫写作的东西?动作?听说写作是神圣的庄严的,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我的字和我亲如兄弟——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感觉,只能说我的字和我的手是一体的。谁能说这是在开玩笑呢?也许我的想法之类早早化在我的手中。
我真想变成一只鸟,谁能说我现在不是一只鸟呢?我在飞,我在高高的天空沉酣地滑翔,我要在一番自由飞翔之后随便降落到某一座森林某一条树枝,啄虫子,交朋友,讨论一个鸟儿的精神发展问题。哈哈。我难道不是忘情了吗?对,我不筑窝,因为我要随时起飞,随时到奇幻的空中滑翔;一个鸟儿应该像我一样追求它的天命。哦,你这只不要命的鸟!真该整治你一番。太要求自由的人往往最终都不得自由。谬论!我不听。猫头鹰在今夜发出了一阵诡秘的叫声,此刻就有一只窝在我的窗前。稍等,待会儿咱们一块儿飞,我知道你在夜晚看得清,还得靠你带路。它硬硬地看着我,仿佛凝住一般,半天不动。我柔声安慰道:老弟,你别着急啊,哥哥我得先热热身,不然可是飞不起来的。嗯嗯嗯,不错不错,我热身的方式就是用手不停地写一种特殊的字。怎么特殊?哎呀,我也不晓得啊,反正我只知道只要畅畅快快高高兴兴地写完我就可以飞了。哈哈,放心放心,我飞得可不会比你低比你慢啊。
这时候我窗前摆的一群石头不安分了。它们可不是普通的石头。我日日夜夜对着他们思考,自己的意识或者潜意识早就渗到它们身上了。哪怕是它们此刻开始说话,就算是飞起来砸中我的头,敲破我的手,我都不会惊讶。你们说我平时太压抑你们,这话说得太不地道了啊。我天天阅读,天天冥想思考,疯了一般地写作,还不就是为了疏通你们?当然,我自己也有些小私心,就是想借着你们,转化你们,成为我的灵感和创造力。你们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创造吗?老兄们呐,你们不要经常躲在石头里,得多出来飘飘,多让我见见,甚至让我闻闻也成呐。还好,你们都还很听话,都挺可爱啊。我喜欢。等过些时候,我的功力更深,一定让你们蜕变成“超级思想”——哈哈,思考惯了啊,对于思想,我毕竟有特殊的感情特殊的要求。石头虽说是你们的新家,但你们不要在新家待久了就忘记自己的使命呐。写作之夜,老弟我还要仰仗各位使我健笔如飞。嘿嘿。
我听说门前的小溪不想流了,没问题,在写作之夜,我会悄悄给它凿开新的源头,源头滚滚,耐心梳理它的行路,要大,要宽,要深。咱也得有一条亚马逊河。我要带着我的石头兄弟们猫头鹰们兄弟去洗澡。冬天怎么了?写作之夜的我们怎么会怕冷。冲啊!
“ 你觉得你的东西有价值吗?“一个老女人阴沉沉地站在我面前,瞪着我,微笑着说。
我知道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因此我也看着她,对着她笑,笑声赶走了猫头鹰,石头们僵死一般竖在那儿。我要笑,大笑,满怀开心和希望地笑,就像一杯接一杯喝着醇美的葡萄酒,就像一口接着一口啃着香透了的酱牛肉。这笑声很有节奏,比我的手还灵活,像是召唤着什么,但我也并不想召唤着什么。这笑声并不可怕,但也不让人快乐,它仿佛涨在天空里,天空就是我的喉咙,我的牙齿,我的舌头;写作之夜就是我的头。我想到笑之国做个国王,大家一起笑,笑他个天翻地覆,笑他个惊泣鬼神。在那个国家里,笑是唯一的沟通方式。不笑的人,或者笑得不真诚的人,都要被驱逐出笑之国。这个国王当得自在。
我可悲地发现,笑并没有赶走她。她还站在那儿,换了一副眼神,空空地,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我预感她要一直站在那儿,要搅得我心神不宁。难道这是一个阴谋?有人要破坏我的奇幻酣畅的写作之夜吗?我肚子梗得不舒服,脊背仿佛被谁抽了一鞭,又热又麻。我加快我的手,我移来山,挪来海,压住她,淹住她,或者更好的是吓走她。我多看她一眼,我移山填海的本领就削弱一分。我知道了。她是来成就我的写作之夜。
你看她的样子,眼神如此幽怨,似乎潜藏了极大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呢?写作之夜的我是没有仇敌的,因此我知道那怒气不是因我而发的,但也不是因别人而发的。那是一种邪火,无名之火,为发怒而发怒,但又并不真的发怒,她要以幽怨的眼神压制这些怒火,缓缓地极其磨人地释放这些怒火。她也真不容易啊。她的眼神渐渐像枯井般深枯井般黑,我打了个哆嗦,凉风吹着她的头发,像要把她掀翻样。我更沉默了,乜斜着眼望她,一瞬间感觉什么似乎都不存在似的。灯光也白得空虚。她的脸也一样。我坐起来,点了一支烟,烟让我异常清醒,烟雾寂寥,在空中结撰出神异的图案,旋即飘飞湮灭。哇,写作之夜迎来了新的时刻!
(庚子年腊月十七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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