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现代小说兴起以降,叙事视角便不再囿于传统的“全能视角”或者说“上帝视角”,“有限的叙述视角”越来越受到重视。人们发现,当叙述视角固定在各种有限的角度,同一件事情便能产生新意,甚至产生不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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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视角的有限性这一点,诗歌却可以说是先驱。从很早开始,甚至可以说从诗歌诞生起就对“有限视角”情有独钟。“有限视角”经常对增加诗性至关重要。
依然是那一列城堞
将久年的灰石
印在蓝天的这一边
而蓝天的那边
远山欲溶的雪有些泫然
这是郑愁予《燕云》中的一节,有限视角在其中十分明朗。为什么灰石被印在了蓝天的边上?而且是这一边,不是那一边?都是站在作者的有限视角来看的。
如果作者以上帝视角来写作这首诗,那么灰石首先就不是被印在蓝天的边上,而是堆在被蓝天笼罩的大地上,而且并不存于哪一边,只是客观地存在于地球的某个空间上。如果这样写,就会诗意全无,读来索然无味。
举这首诗为例,是因为发现用它说明诗歌视角比较典型,通俗易懂。更多的诗,其有限视角并非那么一眼就能看清楚,但实际上都是有限视角。有限视角的基本特征是:视角不会轻易地、跳跃地变动。
既然有限视角是不会轻易跳跃的视角,那么反过来任意跳跃、变化的视角就是“全能视角”或说“上帝视角”。
《秋歌》——给暖暖(作者:痖弦)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痖弦的这首《秋歌》就是全能视角,角度多变,不断跳跃,宛如一位画家悠闲地作画,画下了落叶、荻花、雁子、寺院……
一般认为,有限视角能增加诗性,可为什么现代诗中仍有许多全能的“上帝视角”,却并未损坏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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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因为诗歌中其实没有真正的全能视角。那些看上去的全能视角,都是伪饰的、“自以为是”的全能视角。
这其中的一个关键诀窍是:使用外部视角。
可以看到,以上试举的《燕云》一节使用的是内部视角,从作者所处位置的眼睛观看,得出了灰石被印在了蓝天的这一边。而《秋歌》是外部视角,实际上诗歌中的外部视角都是作者内部视角的转换,是作者的内心生活投射于外部的反映。
我们知道,诗性的源泉之一是对峙的张力。当明明不是真正的全能视角,却自以为全能的时候,诗性便产生了。
不仅如此,诗歌中那些看上去的有限视角,同样也不是纯粹的有限视角。尽管视角并不“全在”,但出自作者口中,在这首诗中,它其实是“全知”的,因此也就具备了“全能”的功能。作者完全知道“灰石并非是印在蓝天的这一边”,但就要假装以为是这样,诗歌的天真性就在这里。仅仅是天真,真正的天真是不足以成诗的,诗歌中的天真都是假天真。
于是我们发现,当运用外部视角、全能视角的时候,其实是我们的内部视角、有限视角的伪装;而当我们运用内部视角、有限视角的时候,我们的“全知全能“的一面又突然暗暗地隐身在后。这种吊诡性正是我们在诗歌中面临的二位一体的奥妙所在,也是存在的奥妙所在。
2019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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