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2年的最后一个冬夜,章画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给我生了个女儿。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是个天寒地冻的深夜,医院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却空旷冷清、寂静无声。窗外是纷纷扬扬的白色大雪,产房在十八楼,缴费在二楼,药房跟小卖部在一楼。我乘坐空旷的电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记不清多少次。
当我再一次站在产房门口时,白色的大门打开了,一个蓝衣护士推着棕色的婴儿床向我走来。直泻而下的银色灯光铺在婴儿床上,像柔和的阳光一样照拂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天使。我听到空中响起音乐声。
不是欢乐颂,不是催眠曲。是庾澄庆的情非得已。
我使用了三年的手机铃声。
好吧,我承认。我之所以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个寒夜,记得一切细枝末节,不是因为初为人父的喜悦,而是因为在婴儿啼哭声中,钟雪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此生最后一通。
音乐响了很久,就要断掉前,我才在丈母娘善意的眼神催促下,走到窗边,按下接听键。
无数片雪花前仆后继地拍打着洁净的玻璃,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天空中有瑰丽的烟花绽开。隔着电话线,钟雪轻柔的声音听起来空灵而飘渺。
她说:“苏扬,新年快乐。”
我有些恍惚。时隔一年,我再次听到她的声音,记忆如泄了闸的洪水,伴随着强烈的耻辱感汹涌而来。
我紧绷着嗓子,问:“什么事?”
许是听出我话语中的冷漠,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她似乎有些受伤。当然,只是似乎。示弱博同情向来是她最拿手的。
千千万万朵雪花在狂风中挣扎,我静静地等待她出招。
果然,很快她说:“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我想都没想,“不可以。”
“哦。”声音似乎有些失落,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只要六百二十块。”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再陪你睡一次。”
我说:“滚!”
02
三年后的今天,我想起那通电话,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背景,记得她说过的每个字,记得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的耻辱,就好像我曾回忆过千万次一样。
而事实上,一次也没有。每当它冒出个头来时,都会被我及时地狠狠地压回去。
可那段记忆就像被人刻成了一张光盘,妥善地存放在我脑中。只要我想,它便开始播放。超清模式。
今天,我之所以会主动按下播放键,全是因为大斌。
大斌裹了件Canada Goose的黑色羽绒服坐在我家书房里,喝着章画给他泡的龙井,吃着我女儿的巧克力饼干,给我带来前女友的消息。
“苏扬,钟雪快死了。”
犹如平地炸雷,轰地一声在我脑中炸起茫茫大雪。接着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我以为是茶杯落地的声音,可垂眼一看,茶杯稳稳地握在手中。我愣了半晌,伸手抚上急剧跳动的心脏,我仿佛看到那里特意为钟雪筑起的坚硬外壳裂成两半,露出了柔软、不堪一击的真面目。
氤氲水汽中,我听到自己不住颤抖的声音,“她怎么了?”
“病了。”大斌猛灌了一口茶,眉头紧皱,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浓烈的酒。
“什么病?”
大斌沉默不语,神色郁郁,叹了一口闷气,喝了一口闷茶,一张脸如同丧家之犬。我这才记起,钟雪不仅是我的前女友,也是大斌念念不忘的前女友。
只不过,她跟我在一起了两年,跟大斌只在一起了两个小时。
但如今的我早已明白,感情的深浅从来跟时间的长短没半毛关系。
我起身去拿外套,“我们出去说。”
我开车穿过大半座城市,带大斌去了怡安路,老远就望见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
三年过去,这里似乎一点都没变。暗红色的塑布顶棚,森森铁架支起滚烫的烧烤炉,油烟冲天,人头攒动,呛人的气味直往人头皮里钻。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各种孜然、花椒、五香粉的油腻香气从我鼻腔里进入到肺里。那一刻,全身的毛孔都活了过来,仿佛搁浅许久的鱼重新回到了大海里。
只是,那大海里,少了一条同伴。
03
钟雪最喜欢的一条街便是怡安街,我带她去西餐厅她一点也不开心,带她来这里,她便雀跃的像条鲜活的鱼。跟她分手后,我曾极其恶毒地想,她骨子里就如怡安街一样,廉价、肮脏、低贱。
和章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对食物的挑剔程度近乎苛刻,从不肯将使用超过两种调料的食物塞进嘴里,更别提这种油煎烟烤的了。
当然,她也不准我塞。
我们家的厨房里除了盐,再没其他调料。
路上的积雪被碾压成肮脏的黑色,大斌熟门熟路地将我带到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店里,拉过一张塑料凳子,一屁股坐在油腻腻的小方桌前,高呼:“老板,来二十个生蚝,五十串羊肉。”
问我,“你来点什么?腰子?”没等我回答,又说:“不用客气,反正你买单,哈哈。”
半个小时后,小方桌上堆了五十根削得笔尖的铁棍,桌下滚了六只空啤酒瓶。大斌起身想再去拿啤酒,我按住他的手,“钟雪到底得了什么病?”
大斌看了我一眼,走到隔壁桌拿了一卷撕起来碎屑乱飞的劣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你终于沉不住气了,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打算问了呢。”
我盯着他看。
大斌将揉成一团的纸巾扔进垃圾桶,耷拉着眼角重新坐下,“癌,子宫癌,晚期。”
耳边仿佛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心脏咚地一声坠入万丈深渊,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三天前,我见过她。”大斌双手捂住脸,用力搓了搓,“我差点没认出来,她瘦得不成人形,两只眼睛大得吓人,头发也掉光了。”
“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我是在她住的地方见到她的。”
“她没住院?”
“没有,她有个儿子要照顾,如果她住院了,儿子就没人照顾了。”大斌看了我一眼,“她儿子很可爱,被她教得很好。”
04
上苍眷顾,我这一生可谓活得顺风顺水,命运的小船四平八稳地向前行驶着。不到三十岁,该有的基本都有了,房子车子、高薪工作、如花美眷、可爱宝宝。没经历过多少坎坷。
钟雪算是最大的一个。
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从那个乌黑的泥潭中拔出来了,但这一刻我忽然不确定了。
因为我听到钟雪有个儿子,竟然狠狠地窒息了好一阵子。
有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在心里发酵。
好在我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怎么会没人照顾,她老公呢?她家人呢?”
“她也许对你说过很多谎,但她是孤儿这件事,是真的。”大斌的眼神有几分悲凉,“还有,她没结婚。”
“未婚生子?”我嗤笑一声,语气中有嘲讽流露出来,“倒是很像她的风格。”
大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没资格这样说她。”
“呵呵。”我冷笑一声,觉得很不爽。也许这种不爽从大斌提起钟雪的那一刻起就暗自埋下了,他们之间竟然有联系!
“我是没资格,左右不过两个陌路人。”我继续嘲讽,“不过你倒是个真情痴,这么多年了,还对她还念念不忘。你难道忘了她曾经对你做过的事了?”
“你不要激我,我是喜欢过她没错。”大斌用牙咬开第七只啤酒瓶盖,一双眼睛迸发出锐利的光芒,直抵人心,“但,真正念念不忘的人,不是我。”
我颓然地垂下头。
有时候我真怀疑大斌真正爱的人其实是我,不然他妈的怎么能这么了解我?不管我如何层层伪装,他都能一眼看穿。
“你想去见见她吗?”大斌说,“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一种叫做无比难过、难过得近乎恐惧的情绪从我心底蔓延上来,如雾霾般厚重。我差点无法呼吸。
我问自己:你想见她吗?
想。
你会去吗?
不知道。
为什么?
我害怕。
见我犹豫,大斌直接使出大招,封死了我的退路。他从那件昂贵的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彩色的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一个约莫三个月大的婴儿板着脸,无比严肃地看着镜头。
我诧异:“你怎么有我小时候的照片?”
大斌神色古怪地看着我。
一道闪电劈过来,我整个人都木了,我听到熟悉的声音从我身体里飘了出来,“......她在哪里?”
“榕城。”
05
因天气原因,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
候车室里暖气开的很足,我脱了外套,除了围巾,还是很热。大斌扔给我一罐冰可乐,我一口气灌了下去。
“那个孩子,我一直以为她做掉了。”可乐罐子被我捏在指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钟雪最喜欢听的声音之一。
她还喜欢火车鸣笛的声音,喜欢夏蝉叽叽吱吱的声音,喜欢瓷盆碰撞的声音,喜欢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喜欢一切奇怪又刺耳的声音。
当我放开禁锢着思绪的闸门,肆无忌惮地想起钟雪时,才发现原来不止那通电话,而是所有。所有跟钟雪有关的记忆全都被人刻录了下来,完整地封存在我的大脑中。
那个人叫做苏扬,深爱钟雪的那个苏扬。
我跟钟雪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主动提出见面,我犹豫了一下,好奇心跟戒备心打起架来。
最终好奇心胜。
见面那天,我在腰间缠上层层绷带,护住两个肾,身上带着防狼喷雾,钱包扔在家里,只揣了二十块钱在裤袋里。
结果我冒着生命危险去见的网友,只是个不到九十斤的漂亮女生。
女生扎着马尾,穿着牛仔背带裙,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如秋水。
见了我,那双眸子露出诧异的光,我深吸一口气,收紧腹部,好让我的腰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淡定地从怀里掏出防狼喷雾递给她,“我是苏扬。这个送你,这年头坏人多,女生要小心点,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
“我叫钟雪。”女生笑了,笃定道,“你不是坏人。”
我们在大街上走了十分钟,接着,她带我去了一间茶吧,点了一壶茶,一碟瓜子。我们聊了一个下午,最后她买的单。
其实她领着我站在茶吧门口时,我是万分警惕的,并且脑中立刻浮现出大斌语重心长的面孔,“扬儿啊,你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大斌的初恋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绝色美女,那段恋情是我见过最不像恋情的恋情,是史上最短的恋情,仅仅持续了两个小时。
其实要不是大斌强烈坚持,没人会认为那是一段恋情。
两年前,大斌看上了一个网友,两人约了见面,大斌看到真人跟照片一样绝色,心神一荡就表白了。对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浅浅一笑,大斌便当她默认了。两人逛了一会街,女孩累了,也渴了,她带大斌去了一间咖啡馆。
咖啡喝完,女孩走了,大斌的钱包空了,银行卡也空了。
两杯咖啡喝掉他整整两个月的生活费。
他一直耿耿于怀。不止为生活费,也为他的智商,还为那个没跟他说分手就消失不见的女孩。
大斌戏称她为,“我的灰姑娘”。
当钟雪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酒水单,停留在标价六百一壶的碧螺春上时,我几乎已经肯定了她的身份,并迅速在脑中列出了至少五种应对之策。
那是大斌痛失两个月生活费后,花了半年时间绞尽脑汁想出来,并传授于我的。
但令我纳闷的是,钟雪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我买单的意思。
于是,我汗颜了。
06
认识钟雪之前,我也知民间疾苦,不过只是从书本电视上得知。
我父母是中学教师,家里虽谈不上多富有,但衣食无忧。偶尔我看中一两样比较贵的衣服或者玩具,他们也舍得买给我。
所以,当我听钟雪说她第一次吃冰淇淋是十六岁时,我惊讶地“啊”了一声。
幸好她说那句话时,我正用力推开一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掩盖了那令人尴尬的一声。玻璃门内冷气袭人,夹杂着甜甜的夏日香气。
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为了弥补第一次的小人之心,我请她吃冰淇淋。
第一次见面后,她没有像大斌的灰姑娘一样消失不见,而是给了我一个新的QQ号,说之前那个不用了。我没问为什么,女生们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像我堂妹就有五个QQ,可以同时拥有五个不同的头像,五种不同的空间背景。
那天,钟雪一个人吃了两份香蕉船,我捂着突然发作的胃,坐在对面看着她吃。她低垂着白皙的脸,握着银色的勺子,一小口接一小口地吃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神情满足。削瘦的肩胛微微耸动,好似一对翅膀,随时准备振翅高飞。
金色的夕阳透过玲珑的窗棂,铺散在她浓密的长发上,如同波光粼粼的黑色海面。
男性荷尔蒙在阳光下大肆分泌,我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那面海,那对翅膀,还有那张张合合的柔软嘴唇。
但我克制住了这个禽兽的想法。
吃完冰淇淋后,钟雪抬眼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说:“没有。”
她又问:“你看我行吗?”
我吞了口口水,“我看行。”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住的地方,途经一条黑巷子时,我牵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扎。于是,在说再见之前,在那栋长满青藤的老房子楼下,我做了在冰淇淋店想做的事。
明月半弯,银光暗淡。我的手爬上她的肩膀,握住那对翅膀,钟雪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发憷。好在我就要放弃前,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觉得这女孩真懂事,我从前那些女朋友就没这么懂事的。
我轻车熟路地摸上她的嘴唇,用嘴。
傻子才用手。
手,翱翔在黑色的大海里,那一头海妖般浓密的长发,光滑得像一匹绸缎。
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一缕情丝已经悄然摇入骨髓,从此无法自拔。
07
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同居了。
因为钟雪被室友从那套老房子里赶了出来。原因我没问,不过用脚趾想都能想得到,漂亮女生总是容易遭同伴排挤。
那天半夜,钟雪哽咽着声音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炸了,立马蹭蹭蹭跑到大斌家,将他爸的小货车开出来替她去搬家。结果发现其实我打个的就够了,因为钟雪所有的行李加起来只塞满了一个箱子。
凌晨一点,我开着小货车拉着钟雪在马路上狂奔。奔出三公里后,我突然记起我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同时记起我如今住的房子是打算将来做婚房用的。
我要将这样一个几乎陌生的姑娘带回家吗?
虽然她比一般女孩要漂亮,但我从未想过要娶她。
而我之所以听到她有困难就立即赶过来,完全是因为男人心中那点侠义豪情,并不是因为心疼,也不是因为爱情。
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小货车又奔出三公里,最终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了下来。
我打开车门,刚准备从驾驶座上跳下去,钟雪按住了我的手,轻轻说,“不要浪费钱了,你送我去车站吧,那边可以过夜。”
我一愣,“那怎么行?那地方鱼龙混杂,小偷特别猖狂,哪里是女孩子能待的。”
钟雪天真地说:“没有啊,我刚进城找不到住的地方,也没有钱,在那住了一个月,什么都没被偷。”
我默默地瞅了一眼她那残破的行李箱,她已经来了六年了,才积攒了这么点东西。可见六年前更是少之可怜。没被偷,不是因为没有小偷,而是因为没什么好偷的。
“我不会让女朋友睡车站的。”说完,我就跳下车,去搬她的行李箱。
钟雪默默地靠上来,挽住我空着的那只胳膊,看得出她很感动。
寂静夜空下,我被她那双水灵灵的含情目看得心神荡漾,想着待会要不要找机会留下来。
恩,先开个双人房再说。
结果,别提双人房了,什么房都没有。
客满。
08
最终,我还是将钟雪拉回了我未来的新房。
因为实在太他妈累了。
我开着小货车跑了半座城市,将装着钟雪所有家当的那只行李箱扛上扛下,扛了整整八次,结果那八家全都客满。
更令人气愤的是,跑了八家,才有人提醒我昨天是七夕,全城的宾馆都被小情侣们占领了。
同居第一天,钟雪睡床,我睡沙发。
同居第二天,钟雪睡床,我前半夜睡沙发后半夜睡床。
同居第三天,钟雪睡床,我也睡床。
......
购物节,杜蕾斯搞活动,我买了一百盒。
快递是钟雪收的,她打电话给我:“苏扬,你要去摆地摊吗?”
我说:“不啊,我自己用。”
她吓得手一滑,手机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晚上,带钟雪去卖场买手机。正挑着,大斌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去江边喝酒,庆祝他第十八次失恋。
自从遭受灰姑娘对他感情跟金钱的双重打击后,大斌就走上了一条堕落的不归路,换女朋友比换裤子还要勤快。因此,我十分佩服那位灰姑娘,她只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就将一个纯情少年变成情场浪子,忒有本事了。
对于大斌诚挚的邀约,我义正严辞地拒绝了,每次他失恋,破财的都是我。
“来吧,这次我买单。”大斌说,“反正你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又说,“泡面吃多了,影响生育能力,出来哥们请你吃顿好的。”
我嘿嘿一笑,“兄弟已经不吃泡面很久了。”看了钟雪一眼,她正低头认真听导购员讲解,白皙的脸,纤长的睫毛,很美很绝色。我忍不住低声炫耀,“我家来了个天仙似的田螺姑娘,顿顿给我烧四菜一汤。”
大斌问:“哪来的?”
我说:“上回借你家小货车拉来的。”
大斌又问:“陪睡吗?”
我:“废话!”
大斌:“靠!”
09
我曾经觉得,一定是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才会遇到我的田螺姑娘。
她美丽、勤劳、节俭,不作不矫情。
钟雪没来之前,我从不吃早饭,午饭在公司解决,晚饭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回家煮泡面。钟雪来了之后,我早上喝小米粥吃荷包蛋,完了带着她给我准备的爱心便当去上班,晚上回家还有美味的四菜一汤等着我。
跟她在一起,我的胃病再也没发作过。
可即使这样,我也没想过要娶她。我理想中的妻子、我爸妈想要的儿媳妇,可以不那么漂亮但一定要上过大学,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将来才能相夫教子。
而做某餐厅做服务员的钟雪,连简单的英文单词都不认识。
有人说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何止是流氓,简直是畜生。因为我竟想一辈子这样霸占钟雪。
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到九点,走出大厦时,才发现天空破了个口子,倾盆大雨哗啦啦地直往下倒。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也没有的士,我正犯愁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弱弱的声音响起,“苏扬?”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钟雪从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脸上漾着惊喜的笑意。她朝我扑过来,夹着着一股潮湿水汽,“你做完事啦?”
我十分诧异,“你怎么来了?”
钟雪举起手中的伞,“下雨了,我来接你啊。”
我看着她脚上被雨水泡湿、沾满了泥巴的鞋子,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来的?”
钟雪垂下眼睫毛,“走过来的。”
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你傻啊,这么远的路,怎么不打个车?这么大雨,你一个女孩子多危险?”
钟雪便用那双水晶般纯净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轻声说:“为你,我愿意。”
瞧,我的田螺姑娘小嘴多甜,这种小说电视上才有的台词,想不到我苏扬也有机会听到。可不管多煽情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都显得特别真诚。
我虎躯一震,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她好。很好很好。
我们过了一段甜如蜜糖的日子,她烧菜我洗碗,她洗衣我拖地,她浇花我松土,一起看肥皂剧,一起泡脚,一起滚床单,一起去怡安路吃乌烟瘴气的小吃,默契得像结婚二十年的夫妻。
可惜,很短暂。
短暂到我常常以为那一切,全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有个周末,我带钟雪去吃火锅。一进火锅店,就有一道阴鸷的目光射了过来,我凭感觉望过去,看到一个长着鹰钩鼻、颧骨很高的男人。
但那人并不在看我们。我挪开目光,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火锅店的温度有点低,钟雪的小手冰凉,脸色也白的难看。她低声说冷,我安慰她说待会吃起来就不冷了,然后松开她的手,“你坐着喝杯热茶,我替你弄调料去。”
钟雪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默默地垂了下去。
我取完调料回到餐桌上,没看见钟雪,心咯噔了一下,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的田螺姑娘,她不会真的变回仙女飞上天了吧?
我有些不安,这种不安一直持续了十五分钟,直到钟雪回来。
她是从火锅店外面走进来的,见了我,垂着眼低声喃喃,“对不起,我突然肚子疼。”
我的不安还是隐隐存在,“店里就有卫生间,你怎么跑外面去了?”
钟雪瞪大眼睛,“啊?我没看到,我只记得刚刚路过的地方有个公厕。”
我松了一口气,“傻丫头。”
10
后来我才知道,真正傻的人是我。
那天晚上,钟雪表现得有些异常,我从不知道她那么能吃辣,一勺一勺的红辣椒往碗里倒,吃的嘴巴通红发肿。
她还点了一瓶红酒,咕咕咕地拿它当饮料喝。我差点以为我的田螺姑娘拥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可一走出火锅店,她整个人都软了,身子无力地攀在我身上,脸蛋呈坨红色,媚眼如丝,妩媚至极。
我小腹一紧,喉咙有些干。
一进门,我就急不可耐地将她按在墙上,吻她的嘴唇,撕她的衣服,手指探进去从上到下抚过她滚烫的肌肤。钟雪像个软绵绵的布娃娃,任我摆弄,可当我将舌头伸进她嘴里时,她忽然睁开眼睛,大力地将我推开,“魔鬼,滚开!”
我措不及防,被她推倒在地上,有些愣住,有些茫然。
钟雪失去支撑,沿着墙壁瘫软成一团雪泥,我看见两行晶莹的泪珠从她粉白的脸上滚下来,所有的淫邪心思,所有的狐疑不解全都消失不见。我静静地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换了睡衣,盖上被子。
钟雪似乎在做梦,一会哭一会浑身发抖,我不知道我的田螺姑娘曾经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疼。针扎一样疼。
我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掌心里,像我老姨妈哄她孙女一样低声说,“乖,我在。”她渐渐平静下来,喃喃了一句,“苏扬,别离开我。”
我柔声说,“不离开,我保证。”
就在那时候,我下定决心带钟雪回家见我爸妈,我想他们也许会喜欢她,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我是娶定她了。
在此之前,我想先让我最好的哥们见见她,于是我打电话邀请大斌晚上来我家吃饭。大斌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地说:“哟,藏了一年多的田螺姑娘,终于舍得让我这等凡夫俗子一饱眼福了?”
我说:“你快谢祖隆恩吧。”又说,“我打算带她回家见父母,在此之前,先见见你这个大伯。”
大斌来了精神,“你来真的?”
我认真地“恩”了一声,“晚上早点啊,我们今天买了大闸蟹,你丫的有口福了。”
大闸蟹是钟雪一只只挑的,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个个张牙舞爪,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蒸熟后,蟹黄流油、蟹肉肥美,可惜的是,大斌没有品尝到,钟雪也没有。我一个人吃了六只。在深夜,伴着烈酒。跟眼泪。
晚上六点,我躲在书房改一个设计稿,听到客厅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钟雪的声音,“酱油没有了,我出去一下。”
五分钟后,电话响了,是大斌。
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我到你家楼下了。”
我骂道,“那你还不快滚上来?”
他哆嗦着声音说,“我看到那个谁了。”
“谁呀?”
“我初恋。”
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初恋是谁,骗了他两个月生活费就消失不见的灰姑娘!我忍不住说,“那丫的就是一女骗子,这么久了你抓到她也没用,你快上来吧。”
“不,我要问问她为什么抛弃我。”
大斌说着掐断了电话。
11
我的右眼皮一直跳。
听说那种骗子都是有组织有背景的,我担心大斌会吃亏,忙合上电脑,拿了手机往外走。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回来,将我送给钟雪的那瓶防狼喷雾带在身上。
从楼梯上往下跑时,我一直在竖耳听楼下的动静。在我的设想中,楼下可能会有一场大战,大斌可能会被随时冲出来的组织成员团团围住。可我跑到楼下,一个人都没看到,只有铺满地面的残阳跟森森作响的树叶。
我有一种风雨即来的不好预感,如同乌云压顶。我拖着不安的步子往前走,走到小卖部门口,看到一副意想不到的画面。
大斌抓着钟雪纤细的胳膊,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而钟雪拼命挣扎,眼神慌乱得像一只小鹿。
我立即吼道:“大斌,放手!”
“苏扬。”钟雪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趁大斌分神时,奋力挣脱开他的手,往我这跑。跑到一半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顿住脚步望了大斌一眼,脸色变的雪白如纸。
大斌愣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钟雪,再看看我,忽然大笑起来。笑完,转身就走。我看着大斌的背影消失,再看一眼手中的防狼喷雾,想起我跟钟雪初次相识的情景,脑子里有些懵。
钟雪就是骗走大斌两个月生活费的那个女骗子?
如果是,她那时为什么会放过我?
可如果不是,节俭到近乎抠门的她怎么会舍得点一壶价值六百的茶水?
我美丽纯真的田螺姑娘,原来是个女骗子?老天爷怎么能能这样对我?怎么能在我决定娶一个姑娘时,给我来这么一大盆浓浓的狗血?
我真他娘的想骂人!
钟雪红着眼睛,咬着下嘴唇,手足无措地站着,像做坏事被抓到现行的孩子一样。如果是五分钟前,她露出这种表情我肯定十分心疼,可现在,我只感到莫名的烦躁,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一个骗子。
但我最终还是心软了。
当我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抓着的酱油瓶上时,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想起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想起那个雨夜。我决定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对她说:“你跟我说,你没见过他,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
可钟雪只是怔了怔,然后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那句话将我的天空炸出一个大洞,我第一次当着钟雪的面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然后将手中的防狼喷雾狠狠砸到地上,她根本没明白!就算大斌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接受不了!
我可以接受她是个服务员,却无法接受她是个茶托女!
12
我们冷战了三天。
三天里,钟雪无数次朝我靠近,无数次欲言又止,而我总是冷冰冰地走开。我还没有说服自己,但我也没想过要将她赶走,我需要时间来缓冲。
三天后,大斌来了,他跟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敲门,笑呵呵地递上水果,笑呵呵地叫钟雪弟妹,笑呵呵地嚷着要在这蹭饭。
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接着明白过来,他是为了我这个兄弟。钟雪下楼买菜后,他跟我说,“我总觉得有那样纯净眼睛的人不会是坏人,这就是当初为什么她骗了我,我不恨她的原因。”拍拍我的肩,“苏扬,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了解。”
大斌那番话解救了我,其实我也不相信钟雪是个坏女孩,我潜意识里认为她会那样做一定是有苦衷的。于是我收起冰冷的面孔,重新接纳钟雪,只要她不再做那种事。
之后,钟雪陆陆续续地跟我讲起她的身世,原来她是孤儿,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双双死于车祸,她跟着年迈的祖母长大。十六岁那年,她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去一家店应聘服务员时,那家店的老板承诺包吃包住并有不菲的工资,只要她带人过去喝茶。身无分文的她便留了下来,赚到的钱大部分都寄回了老家。
钟雪没什么法律意识,也不知道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行为,直到有一次被人报复。那人几乎将她打了个半死,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做的是什么,可她无法离开,店老板恐吓她,并扣押了她的证件,而她的祖母需要很多钱治病。
她不知道自己骗了多少人,也不记得被多少人打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已经麻木了,只要不打脸。
每当钟雪用平静的声音讲述过去那些事时,我觉得特别心疼,越了解从前的她,我就越懂得原谅。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那些事,我想我依旧会娶她,依旧会视她如珍宝。
一切是从一条陌生讯息开始的,讯息的内容让我在青天白日里打了个寒颤。是钟雪的一张照片,配了一句话,不要相信这个婊子,你不过是她放长线想要钓的大鱼。
我迅速记下那个号码,回拨过去。
13
如果说钟雪是茶托女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那接下来发生的这些事对我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不亚于世界末日。
电话里头的那个人自称X先生,他告诉了我许多钟雪没有告诉我的事,他说在钟雪之前那个QQ号上,我的名字分在长线那一组。他说钟雪除了我,还跟其他男人在交往。他说钟雪曾经跟三个人订过婚,拿到礼金后就消失不见了,她如今跟我在一起,完全是故技重施。
我自然是不相信的,我狠狠地掐断了电话。
结果证据纷至沓来。
一个QQ密码,数张触目惊心的高清照片。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上回我跟钟雪一起去的那家火锅店,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正在进行某种高难度动作。男的是我曾见过一面的那个鹰钩鼻,女的是钟雪。
我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我最爱的女人在跟我约会时,利用十五分钟时间,给我戴了一顶帽子,绿油油的!
这他妈的是什么世界?
最后那位X先生说:“她没告诉你她怀孕了吧?呵呵,因为她准备偷偷拿掉。”
一系列的打击将我击垮,我几乎丧失了痛感,在那人的指引下,我去了医院。我至今都记得我在医院看到钟雪时的那种灭顶绝望,如同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已经麻木了的我压成粉末。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女人,竟然藏着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他妈的就是世上最大最绿的傻逼!
在医院门口,我将打印出来的照片扔到钟雪脸上,钟雪茫然地拾起照片,脸色一点点变白,眼里装着恐惧,“苏扬,听我解释。”
我冷笑一声,“解释什么?解释你本来就是个骗子,还是解释你本来就是个婊子?”
钟雪的身子晃了两下,表情看上去有些伤心,也许是明白了她再也不可能从我这骗到什么了。
她最后说了四个字,“我会搬走。”
钟雪走后的第三天,我就跟章画在一起了,她是我妈塞给我的相亲对象。四个月后,我娶了她。
奉子成婚。
14
飞机上。
大斌问我:“你知道钟雪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吗?”
我想起那个分组,想起长线那两个字,不悦地转过脸去。外面是滚滚白云,洁白如雪。可人心,却是肮脏的。
“钟雪是爱你的。”大斌又说,“她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曾经救过她,还给她买了一支冰淇淋。就在怡安路。”
我猝然回过头,“什么?”
“钟雪说,那天她被一个客人报复,那个人发疯似得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是你大声制止了他,不然她就没命了。”大斌问,“你还记得吗?”
我愣了半分钟,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被人揍得那么惨的女生。女生很瘦很小,看起来还未成年,身上血迹斑斑,脸颊肿得老高,她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拎在手里,不断地扇耳光,踢肚子。
那年我还是个豪情万丈的热血青年,见那男人就快打死那个女生,立马冲上去吼了一声住手。见我出头了,围观人群中又有几个站了出来,那男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被揍的那个女生蹲在地上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哄女生,刚好旁边有个冰淇淋店,我便进去买了支甜筒给她。也许还对她说过几句安慰鼓励的话,但我都不大记得了。
那个满身伤痕的女生是钟雪吗?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她竟被人那样对待过!我恨不得跳回那段时光里去,将那个男人狠狠揍一顿!
“钟雪这辈子全泡在苦难里,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她说最开心的事就是认识你。”大斌叹了一口气,“给你发信息的那个X先生,就是那家黑店的老板,他在钟雪入住的第一晚就强暴了她,并拍了裸照。此后一直霸占着她,每当钟雪想离开时,他便用裸照威胁她。一次又一次,钟雪说她活在一个黑色的旋涡里,永不超生。她跟你在一起后,便下定决定要脱离那个男人,可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放过她,他用你来威胁她,那次在火锅店……”
“别说了。”我捂住脸,双手有些颤抖,我已经明白了。我想起那个拼命吃辣椒、拼命喝酒、大哭发抖的女孩,想起那声魔鬼,有温热的水从指缝中流过。
我的田螺姑娘,她本是个纯洁无暇的仙女,可她却生活在地狱里。
别怕,我来陪你了。
还有我们的儿子。
听说,他叫苏生。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我只见到了钟雪的遗体,在一间空旷的白房子中。她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周身堆满了鲜花,真像美丽的田螺姑娘。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听老人说,眼泪不能落在遗体上,否则亡者不能重生。
我的田螺姑娘这辈子受尽了苦难,我希望下辈子她能生活在天堂。
“五天前,她请人找到我,拜托我来一下榕城。她的本意只是想托我将儿子带给你,可我觉得你应该来见一见她。”大斌抹了抹眼角,朝我伸出手,“给我六百二十块。”
“什么?”
“钟雪问我借的,我答应她会向你讨债。你儿子的第一件礼物,她希望是你这个爸爸买的。”
我想起三年前那通电话,胸口轰然裂开,大片水泽从体内流出,湿透衣襟。我最爱的女人死了,而我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滚。天知道我有多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让她离开。
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那些人,一定是没有经历过死别。若是他们经历过最爱的人死亡,一定不会那样说。天人永隔,你想道歉,想补偿,却永远没机会了。
余生已成灰烬,一抔泥土。
万里雪飘。
尾声
大斌将苏生安置在一个朋友家。
我去接他时,他睁着一双澄净透亮的眼眸看着我,“你是我爸爸吗?”补充了一句,“肯定是!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妈妈从来不骗人。”
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再来接我?”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将他抱起来,“爸爸带你去找妈妈。”
我将苏生带回了家,并跟章画坦白了一切。章画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我跟另一个女人的故事,全程面无表情。我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她不能接受他,我就带着苏生独自生活,绝不会抛弃他。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章画的眼泪忽然簌簌而下。
她推开房间的门,走到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身边,抱起苏生,对我女儿说 ,“雪儿,叫哥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