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人不甘心地把喝空了的酒瓶反转过来晃了晃，残留的酒液在划过瓶身后，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恼怒地踹了踹桌脚，桌子旁边的空酒瓶噼里啪啦的一哄全倒。
酒瓶咕噜咕噜地滚到房间内，男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将酒瓶握在手里。他瞥向床上蜷缩着身体入睡的少年，心中酝酿许久的怒意终于在酒精的助燃之下烧起燎原大火。
“酒，我的酒，没了……！”他喃喃自语，突然举起酒瓶用力往床柜砸去，玻璃碎片瞬间迸发炸开。被惊醒的四叶环顿了顿，接着换上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看着他父亲发酒疯，正想默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个酒鬼竟然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徒手抓起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手臂。
“好痛啊！！混账！放开我！”环声嘶力竭地吼着，他顾不上伤口，眼前的疯子铆足了劲儿钳住了他双手，成年男子的力气始终更胜一筹，尽管他使劲想从中抽离，但还是无法挣脱。他尝试用脚去踢去踹，可惜失去理智的男人没有因此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变本加厉，顺势又在环的腿上划出一条血痕。
男人狰狞的面目变得更为之丑陋，他挥舞着碎片疯狂大叫：“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自由了！”
这个疯子真的是想杀了他！环赶紧把头一侧，飞快地躲开准备刺往自己脖子的碎片。
以往母亲在世时，这个男人不懂得珍惜，天天打骂家人，环从那时起就恨不得能一夜长大，强大到能拥有与之抗衡和保护母亲的力量，而自从母亲不幸去世后，这家伙失常更甚，每日不是酗酒就是赌博，这种人渣败类还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环不屑地嘁了一声，忍着痛挑衅般的向他喊道：“有本事你就来啊！”
男人的脸色猛然一变，心狠手辣地打了环几拳。那双水色眼眸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锐利犹如暴戾的猛兽，带着鲜血的嘴角让人心怵。他一惊，挥拳的动作停滞了下来，环趁机抬头咬住男人的手臂，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拽，他能感觉到恶心的铁锈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啊啊啊啊——！”男人松开对环的桎梏，爆发出痛彻心扉的悲鸣。环迅速爬起身来，朝他呸出一口血沫后逃离了房间。
男人哆嗦着身体在地上匍匐了好几步，他拾起一个新的空酒瓶，对着环离开的方向咆哮道：“四叶环，你别指望能逃掉！”
……
逢坂壮五失眠了。
不，按理来说，夜间是属于吸血鬼的华丽舞台，可是白天的时候他才刚流离到这个雪花纷飞的小镇，待物色好新的公寓和工作后，天色早已入夜了。吸血鬼本身就惧怕光，尽管他是中等级别的吸血鬼，轻微的阳光不至于灼伤皮肤，但为了抵抗光照所带来的其他不良影响，就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充足的睡眠来恢复身体机能，遗憾的是，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遍都无法入睡，胃里翻山倒海似的不停痉挛，痛得他不禁揪住了衬衫，额头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想想，他已经好久没进食过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吸食家畜的血液。一个宁愿挨饿也不愿伤害无辜人类的吸血鬼，在正统家族里面分明是异端。壮五还清楚记得第一次看见同类进食的场景，那个可怜的人类啊，眼球被残忍地剜出，手臂被拗断，甚至连手指指节也被恶趣味地逐一掰断，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一样，而自己的同类则骑在其上，一脸陶醉地榨干他所有血液，壮五就那样不知所措地看着，无声的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是因为怜悯人类，还是因为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怪物而哭泣，或，两者皆有。
在受到同类排挤之前，他毅然离群索居四处游荡。他曾在一些小酒馆里面听人类讲故事，都市传说中的吸血鬼美丽优雅却危险万分，而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可恶、在哪……”壮五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痛楚刺入骨髓。他紧皱着眉，撑起身体用手去够床边的那把折叠小刀。
以前他也怀疑过自己真的是吸血鬼吗，于是便用小刀在自己身上实践，割开的伤口没过多久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愈合了，肉眼可见的只剩下一道浅浅的伤痕。看吧，就像现在，他手法娴熟的在自己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咬着牙承受一切痛感，他需要利用肉体上的疼痛来麻痹自己对吸血的欲望。
“呼、这样就好了……”壮五扔开小刀，脱力的倚靠在窗边。吸血鬼的听觉非常敏锐，从他胃痛那刻起，他就听见隔壁房间的争吵声不断，现在似乎是转移到楼下了。他本无心插手人类的事情，但深夜凛冽的空气中却掺入了一丝腥甜的味道，这令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液。
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都在叫嚣，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下去的饥饿感在这一瞬又死灰复燃，身体仿佛随时都会烧起来，下意识冒出的獠牙刺破了他的嘴唇。
壮五一条腿踩上窗台，纵身一跃便从二楼跳了下去。他知道这情况相当不妙，可他控制不住身体了，唯有遵循本能去寻找那股甜蜜香气。
四叶环被眼前这个穿着睡衣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他成功打断了自己与酒鬼父亲的对峙，在环为此感到庆幸的同时，也不解为何这人一脸痛苦的表情，还偏要抓着他紧紧不放。
不过现在他无暇顾及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后面的酒鬼在回过神来后就奋不顾身地冲向了这边！环赶紧搂住眼前人想把他带走，没想到对方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推开了自己，转过身便飞扑了上去。
“嘶！”环倒吸一口冷气，刚才被甩开的时候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鲜血沿着手臂缓缓滴落在雪地上。那个家伙，明明看上去弱不禁风，力气怎么这么大啊！？
环看着壮五身手敏捷的绕到男人身后，捉住对方的手直接往手肘的反方向折，关节断裂的咔擦声还有男人高分贝的惨叫声同时响起。大概是厌恶这样的噪音，他干脆一手拎起男人的脑袋，连带着悬空的身体，猛地砸向了墙壁，男人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应声倒下了。
目睹这一切的环，决定收回刚才对这人的印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心脏揪得死紧，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非常危险，他很想撒腿就跑，然而腿软得不行。
当壮五跨坐在男人身上，张开嘴瞄准脖子正准备咬下去的时候，环忍不住大声喝道：“不可以！”
那个酒鬼死了最好，但这个人，环莫名认为如果不阻止他的话，他事后一定会自责不已吧。
“呜，血……”理智与本能在艰难地作拉锯战，壮五痛得声音都不成调。他用指甲拼命掐着自己的双臂，即使嵌进了血肉也没有停下来。
环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那双腥红色的眼眸里洇着透明的液体，似乎一眨眼就化作香气馥郁的葡萄酒液簌簌落下，痛苦不堪的神情一下子令他到嘴边的话语全咽回到肚子里。
最终在壮五倒下之前，环跑了过去并接住了他。
02.
柔软的绸缎窗帘被风吹起，傍晚的天色将狭小的房间晕染成略微昏暗的金黄。环趴在床沿，用手撑着下巴朝窗外望去，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雪已经停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那个仍在沉睡的家伙，心情十分复杂。
有谁会想到这看似羸弱的身体居然可以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环在抱着他回来的时候就在想了，这人轻得如纸片人一样，手脚也是冷冰冰的，而且脸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若不是因为看见他绷着眉头，环都要怀疑自己抱着个死人了。
当环解开壮五的睡衣时，他发现刚还渗着血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然而雪白的肌肤上却满目疮痍。环端来一盆温水，浸湿毛巾后小心翼翼地给壮五擦拭身体，眼见盆中清澈的水逐渐变红，那些触目惊心的爪痕划痕便一一显露出来，不止在身上，连手臂上也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刀疤。他不敢想象这人以前经历过什么，仅仅是这一看，他就觉得痛到喘不过气来了。
环赶紧拿来干净的衣服帮他换上，自己的紧身毛衣套到壮五身上顿时显得松垮垮的，一点保暖作用都没发挥出来，他只好又用棉被厚厚实实地给对方裹上一圈，才得以安心地吁了口气。
壮五是被热醒的，以至于醒来时感觉脑袋一阵发烫，昏昏沉沉的，神经都要烘断了。他定定地坐了好一会，直到环将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感受到那一片细润的温凉后才成功唤醒了意识。
“啊，终于醒过来了。你还好吧？”环看着壮五的眼睛开始明晰，渐渐恢复了神采，不再是他初遇对方时的红，而是清亮通彻的紫罗兰色。
壮五转头刚好看到环微敞着领口的脖颈，显现出优美弧度的锁骨斜斜没入衣领，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呼吸不知怎地就急促起来，于是连忙避开了脸。
他咳了两声，用低哑的嗓音问道：“那个男人，我把他怎么样了？”
“没死，送医院去了。”
从环的方向只能看见壮五低垂的眼睑，和微微张合的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环没由来的火大。
“昨晚那个酒鬼想杀了我，幸好你阻止了。”他抢在壮五开口之前说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壮五闻言，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了几分，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后下了床，很有教养地朝着环鞠了一躬，轻声说：“谢谢你的照顾。”
环出神地看着他头顶上的两根呆毛，随着它主人的动作晃了几晃，也一同垂了下来。他心痒痒的，刚想伸手去摸，壮五却挺起了腰，直直地看向了他。
“但请不要再接近我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冷淡疏离的眼神里积聚着暴风雪般寒冷的情绪，拒人于千里之外。
环楞在原地，看着壮五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好像自己才是遭人嫌弃的怪物一样，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发泄地踢了踢房间内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空酒瓶，将脸重新埋进被单里。
“什么啊，自说自话的家伙。”
壮五离开环的家，只需走两三步便到自己新租的公寓门前了，他回头扫了一眼门牌，默念三遍“四叶”，提醒自己要找个时机把借来的毛衣还回去，他并不想欠下人情。
……
夜色渐深，小镇内萦绕着袅袅白雾，路面上残留着薄薄一层的积雪。在街灯的照耀下，依稀能看到行人经过时所留下的一串脚印，凹陷处逐渐消融成水。
顺着远方望去，世界宁静得仿佛只剩下广袤无垠的雪地与夜幕，黑与白界限分明。壮五喜欢这样的环境，黑夜与寒冷令他感到无比安心。
其实他不需要费时费力去找所谓的工作，需要金钱的话，把从家族中带走的一两枚珍稀戒指变卖出去，所获得的钱足够让一个人类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
但身处无尽的时间长河中，他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消磨时间、填补空虚的东西。金钱就算有再多也买不来精神上的满足，于他而言，钞票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啊。
到了。
他停在一家名叫「Pythagoras」的酒馆前，店面不大，木质的小门上面镌刻了岁月留下的好看纹路。门的正上方有一盏颇为古老的吊灯，鹅黄色的暖光在寒夜中显得尤其温馨。壮五敲了敲门，听到一声很热情的“欢迎光临”才走了进去。
“壮，来了啊。”
“大叔让开啦，噢噢让我看看我们的新店员——”一位橙发青年扒开挡在他面前的人，朝壮五伸出手笑着说：“我叫和泉三月，以后多多指教啦！”
元气满满的笑容，就像能照亮人心的小太阳一样。如果可以尽情沐浴在阳光之下，大概也是如这般温暖吧。
壮五回握住他的手，不禁笑了起来：“你好，和泉先生。我是逢坂壮五，请多指教。”
换上二阶堂大和给的酒保服，壮五跟着他来到吧台前。
“请问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今后你就跟着三月学习调酒吧。”大和懒洋洋地坐在边上，招呼三月给他惯例的来一杯啤酒。
“调酒？可昨天招聘启示上写的是服务员……”壮五茫然地看了看身后一字排开的各种基酒，他连名字都认不全，又如何调呢。
“因为目前就你一个接受夜班，有时候三月不在，你就替他上吧。”大和边用手指摸着冰凉光滑的杯沿边调侃道：“没事没事，三月老师可厉害了，包学包会。”
“哈哈哈也没有啦。”三月一脸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大和又开他玩笑，便一个手刀快狠准地劈在对方脑袋上，“啊不对！不是叫你别喝这么多吗大叔！”
“我跟你讲，你再这样暴力对待你老板，小心我把你开除掉。”
“那你就开啊！”
壮五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看他们斗嘴，这样的情景对他来说十分新奇有趣。虽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城镇停留多久，但这份工作应该可以给他带来一些欢乐吧，至少眼前这两个活宝给了他信心让他这么认为。
“朗姆酒、龙舌兰、伏特加、威士忌和白兰地……”壮五顺着五根手指数过去，有点烦恼地低喃道，“呃，还有什么可以作为基酒呢？”
上二楼的楼梯只有那么一小截，而他则在思考中走了差不多两分钟。他走过转弯角，一眼便看到那个蹲在他家隔壁门前的少年，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下来。
装作没看到就好，没看到，没看到……
壮五轻手轻脚地从环面前经过，他想着赶紧进屋就好，不过欲速则不达，钥匙插了两遍都没插准锁孔。正当他尝试第三遍的时候，一条胳膊突然搭在了自己肩上，心中暗呼不好。
“喂——”因被冷漠对待而不愉快的环凑在他耳边，撇撇嘴略带委屈地说道：“不要无视我啊。”
03.
当环强行把手卡在门缝时，壮五有一股冲动想不管不顾直接甩上门。但联想到自己的力气比人类多上几倍有余，他只好象征性地推一下门，希望环能知难而退。
而环偏要跟他对着干，壮五一推，他索性将自己半个身体都挤了进去，硬是撑开了房门，长腿一伸便整个人跨进了屋内。
壮五无奈地叹气，在他抬头与环视线相接后，想生气的心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感。
这孩子居然哭了。可是刚刚他并没有使上劲啊。
“对不起，夹到你了吗？我……”
“我还未成年，20岁之前都没法一个人睡！”环的声带剧烈振动着，说话声里带着颤音。他反手关上门，嗙的一声刺得壮五的耳膜微微震痛。
哈！？壮五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环。怎么会有人拿这种理由来擅闯民居的，而且还这么理直气壮。他很想说一句你看上去也不像小学生啊！
环见他毫无动静，就权当他默许了。于是赶紧抹了一把脸擦掉眼泪，在玄关处脱掉鞋子径自参观起房间来。
环的变脸速度快到壮五根本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他听到卧室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才急忙上前阻止。
“四叶君，请等一下！”壮五一把揪住环的衣服，不让对方完全陷入床铺中。他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正色道：“你这样做父母会担心的吧，你的家不是就在隔壁吗？”
“没有家人了。”环淡淡地回答。他稍微歪了歪头，不依不饶地拉过壮五的手继而说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要把我赶回去？”
从着装上来看应该是学生，而且还照顾过自己算是有恩……壮五有些迟疑，他摇摇头，尝试作最后的挣扎：“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怕——”
“既然不讨厌，那我就是可以留下来了？”环打断他的话，眼神流露出纯粹与真诚。
虽然知道这孩子并没有恶意，但这一环紧扣一环的语言陷阱实在太厉害了，令他不知不觉就深陷其中，缴械投降。
“……好吧，只能这一晚哦。”
“太好了！下次，我会请你吃国王布丁作为回礼的。”环扬起满足的笑容，他脱掉学生制服的外套，说着就要滑进柔软的床铺里。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环突然回头冲着壮五眨了眨眼，“我的话，叫我环就好。”
“逢坂壮五。”他干巴巴地回答。
“嗯——”环认真地想了一下，尔后点点头说：“小壮，我记住了。”
壮五一言不发站了很久，最终放弃了思考。他拿起木桌上的书，正准备离开卧室去客厅，那个不安分的脑袋却悉悉索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了。
“小壮你不睡吗？”
壮五不难听出环的声音里夹带着的那几分倦意，毕竟他回到公寓时就已经很晚了，还闹了这么一出，他也有点过意不去。
“没事的，我不困。你快点睡吧。”他低声说道，顺手关上了灯。
然而下一秒环一个激灵的坐起来，近乎以央求的语气开口说：“别关灯，好不好？别关。”
环讨厌黑漆漆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只会令他回想起过往被父亲殴打的痛苦经历；还有只剩他一个人时墙上挂钟发出的清晰刺耳的声音，这会让他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且煎熬。
壮五闻声马上打开灯，他转过身恰好看见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脸色发白得很。他怔了怔，然后不动声色地选择原路折回，默默搬来椅子坐在床铺旁边。
环向呆呆的壮五投以疑惑的目光，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小壮，是困了吗？你也睡觉比较好。”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狠心点。
他本是蛰伏于棺木之中的吸血鬼，而现在擅自把阳光放进来这不异于飞蛾扑火吗。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喜欢黑夜的同时也向往光明，渴望能够被温暖与光亮拥抱。就算死亡也是他咎由自取。
“啊。”壮五轻轻地应了一声，“我坐在这里看书，这样可以吗？”
“嗯，谢谢你，小壮。”
环重新钻回到被窝里，被子拉至脸上，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他侧头看着壮五，银白色的发尾微微翘起，让人有种冲动想帮他捋顺。橘黄色的柔光笼在对方身上，似给他镶上了一层浅淡朦胧的毛边，看上去分外温柔。环意识到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孤孤单单了，于是便吃吃地笑了起来。
壮五早有感受到热烈的目光，只是他没揭穿环而已。但过了好一会，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把脸转了过来，环光明正大的“偷看”行径被抓了现行。
“我不会离开的，安心睡吧。”他笑了笑，以哄小孩的口吻说道。
环心花怒放地哦了一声，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拉得并不严实的窗帘遮挡不住晨光，冬日倦懒的太阳气息在无声无息间覆盖了壮五整个身体，像是银针在皮肤身上细细密密扎了一身，细微的疼痛在向他述说着白天来临了。
环的白天相当于他的黑夜。
壮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合上书，揉了揉看得酸痛的眼睛。他该去休息了，然而他的床还正被某人以大字型的方式占据着。既然是学生，不是应该要去学校吗？现在都快八点了，可环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壮五试着去叫了他几遍，他却打着呼噜睡得一脸安稳。
壮五利索地拎起环身上的被子，呼啦一下掀了个痛快。嗖嗖冷风瞬间全方位包围住了环，很快环就因寒意侵袭而醒了过来。
“唔——小壮你干嘛啦！”环噌一下的坐直了身体，眼神幽怨的看向了壮五。
“你不用去上学吗？”
“学校不去也没关系，反正也没意思。”
“那你就一整天无所事事？”
“我会找时间去打工的。”环不耐烦地回道，他瞟了一眼壮五，看见对方表情失落的叹了叹气，不知为何立马觉得受到了打击。他害怕被壮五赶出去，他不想一个人了！难以言传的恐慌席卷了全身，他连忙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握紧壮五的手，语气诚恳地问：“小壮是希望我去学校吗？”
“这……”壮五蹙着眉想了想，其实环去不去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但自己白天会待在公寓里，如果环去学校的话，那么两人之间就可以减少不必要的接触了，这样对彼此都好。思忖过后他选择点头。
“好，那我去。”环果断回答。
壮五心里咯噔一下，环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令他哭笑不得。说不感到高兴那是假的，可他根本不是环值得这样做的家伙，吸血鬼残暴的天性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这份信任，他恐怕是无法给予回应了。
他抽回手背过身不再看环，而刚刚被对方握着的地方还暖暖的。
04.
环带着一脸显而易见的阴郁从学校离开。
几天没打开过的鞋柜，里面被投放了好几份情窦初开的少女们那饱含爱意的书信，环视而不见，对他来说这些都不如来几个国王布丁实际。可是没想到在放学时，有人却因此将环堵在了门口。来者不善一言不合就挥拳头，大声嚷嚷着说都是你的错，害她哭了什么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是他的错！？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既然是那个人主动讨打的，那环也没必要跟对方客气了。两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幸好老师及时赶到现场才避免了更大的伤害。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架打得简直莫名其妙。环暗暗地将那个家伙痛骂一顿，他一咧嘴，唇边的伤口呲啦一下又恢复原状，迎面刮来的寒风更是火上浇油，伤处一阵发疼。环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只好把怒气都发泄在街边的小石子上，越踢越起劲。
……
壮五上完夜班后，回到公寓门前看到的那副光景跟前天如出一辙。
少年坐在地上半垂着头，脑袋时不时像小鸡啄米那样前后晃动，戴着的猫咪兜帽滑了一半，露出一小截冻红了的耳廓，看上去怪可怜的。这种天气坐在空气流通的走廊里会得感冒的吧，他怎么就不肯回自己家呢？壮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他肩膀，环本来就只是在浅寐，很快便醒了过来。
他搓了一下发红的鼻头，抬头看见壮五即张口笑了笑，呵出一小口白雾。
壮五的视线不经意落到他脸上，突然发现不妥后警觉地缩回手，他收紧瞳孔，沉下声音说：“离我越远越好。”
环的嘴角有着明显的血迹……糟糕，好想要——！壮五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他喉咙发干，几乎抑制不住想毫无顾忌地扑上去吸取血液来滋润食道的疯狂念头。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而环却奋不顾身地凑过来，神色慌张地抱住他。
“喂！小壮，你没事吧？”
啊啊、真是够了！他能有什么事，他还怕自己会伤到你啊！这孩子太天真了，明明在那个夜晚目睹了自己如怪物似的所作所为后，应该对他避而远之的，然而却还像个傻瓜一样粘上来……呜……好痛苦，不行了！
饥饿是逼人发狂的毒药。
壮五蓦地抓住环的领带再一把扯下，强迫对方把头低下来。他伸出舌头去舔环脸上的伤口，温柔又细致地来回摩挲，干掉的血迹融化在味蕾上就如奶油一般柔滑香甜，令他无比陶醉。
环感到有一丝刺痛，但还是由得他去了。那人柔软的鬓发伴随舔舐的动作不停撩着他的脖颈，酥酥痒痒的，给他一种好像在跟小动物戏耍的错觉。等壮五停下来时，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眼睛，嗜血的猩红一点一点地涌上来，淹没了澄澈的紫色。
白毛红瞳，像家养的白兔，相当可爱。
“你是肚子饿了吗？”他看见壮五眨眨眼，似乎在期待着什么，“那就咬吧，虽然我怕痛，不过是小壮的话，我可以忍。”环大方地指指自己的脖子，又捋起长袖，伸出了白花花的手臂让壮五选择。
壮五何止饿，都快饿疯了！刚才那一丁点的血彻底勾起了他蠢蠢欲动的吸血本能，他渴求更多，多到可以填满腹内，让那股甜蜜的气息将自己重重包围。伤害环并不是他的本意，可再忍下去总有一天会爆发，酿成更惨烈的悲剧，倒不如现在减轻一点负担……
他鬼使神差地捧住环的脸，从嘴角开始吻起，接着是嘴巴。伸长的獠牙划破了环的下唇，血珠渐渐渗出，晕染出艳丽的色彩。他贪婪地张开嘴，含住环的唇瓣，甘甜极致的味道瞬间扩散至整个口腔，他不禁发出了一声表赞叹意味的喘息。
环被壮五舔得浑身燥热，身体某个部位开始发烫，有点儿难受。不过现在不是处理那个的时候，他侧身换了个姿势，让眼前这软趴趴的家伙背抵在门上免得他滑了下去。壮五松开手时，环又抓住他手臂给扯了上来，硬是要他抱住自己的脖子。而环则一手搭在壮五的腰上，一手掐着对方的下巴，将他的犬齿看了个遍。
真的好尖啊，平常的话不会这样吧。环边观察边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心想血液真是一点都不美味，亏壮五还吃得一脸享受。就在环走神的那一刻，壮五再次吻了他。
追逐血的芬芳是吸血鬼的本能，壮五探出舌尖滑进环的嘴巴里四处搜刮，对方的舌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液香味，他迷迷糊糊地歪了歪脑袋，凑上去用自己的舌头勾起环的，然后小心地含住了它，像品味上等巧克力般着了魔地吸吮。
环那放在壮五腰上的手游移到背后，他轻轻一按，两人的距离变得严丝合缝，间接加深了这个吻。他生涩拙劣地主动伸出舌头放到对方嘴里，转瞬之间锐利的犬齿便划破了他的舌头，可他没有任何痛感，倒不如说还挺舒服的，因为在双舌交缠时，壮五有好好地把冒出来的血液卷走，后又舔了一下他受伤的地方，像在安抚他一样。
他们靠得如此之近，灼热的气息落在彼此呼吸之间，两人的津液混合着腥甜味被吞咽下腹，激烈缠绵的深吻令壮五神魂颠倒，死去的心脏仿佛怦然复苏。在食欲得到缓解后，他慵懒的半咪着眼，有点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
环脸红红的喘着气，从未想过接吻居然能跟跑步这种体力活媲美，不过感觉还不坏，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还想再来一次啊。他这么想着的同时，壮五伸手将仍挂在两人嘴边的银丝抹掉，十分自然的舔了舔手指。环眼巴巴地望着对方，结果下一秒那家伙却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睡了过去。
环觉得好气又好笑，没料到壮五是吃饱就倒头睡的类型，他轻微不满地嘀咕道：“这下我要怎么办……”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老实扶着壮五，在那人身上东摸摸西掏掏，成功把公寓钥匙给翻了出来。
05.
壮五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环那随着呼吸频率均匀起伏的胸膛，他顿了顿，打算将身体往后挪，但环的一条手臂扣住了他的后背，简直把他当作了人肉抱枕，抱得跟铁焊住了一样紧。于是他毫不留情的推了推环，撑开距离后坐了起来。
被弄醒的人用鼻子闷哼一声，壮五心虚地撇开了头。昨晚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当时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完全遵循身体本能，没想到最后演变成了那样，热烈的吻似要将灵魂也燃烧殆尽，现在仅仅是回想而已，身体竟不自觉的颤抖。
他感到羞耻又尴尬，只好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进行深刻反思。
环在一旁叫了他几遍，他还是置若罔闻，直到狠狠地扯了一下他脸蛋才懂得回应。
“痛痛痛！环君，是我不对……”
“确实是你的错！所以我要罚你。”环愤愤地说，不但把他弄醒了，还不理睬人，罪上加罪！
壮五无辜地诶了一声，他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其他原因。
环拿出昨天那串钥匙放到壮五眼前晃了晃，“给我这个的备份。”
“不行。”壮五一口回绝，事情发展成这样他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今后的生活绝对不能像脱轨了的火车直往不归路走了。
“哦，那就不还你了。”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他正要收起钥匙，壮五迅速地抓住他手腕不让他往回收。即使是修得圆润的指甲一旦使上力度，也会变得极为锋利，眼见就要掐进肉内，环执拗依然，不肯松手。
“你不是怕痛吗，快点放手！”
“不放！放了你就不会给我的了，那我就要回去隔壁了。”环咬牙切齿地吼道，“我讨厌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屋子！”
壮五眼神闪动，动作松了开来。他想起环说过没有家人了，孤独寂寞的滋味不好受，他何尝不是这样呢。但环的字典里好像没有忍耐两字，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他坦坦荡荡，大概是那种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吧，与自己完全相反。他苦恼地抓了一下头发，目光停留在环因得到钥匙而露出了的灿烂笑容上。
“对了小壮，你晚上是干什么去的？总是这么晚才回来。”
“工作。”
“噢——”环一脸不可置信，继续一探究竟地问道：“那我晚上可以跟着你去那里看看吗？”
“不可以，你还未成年……”
他底气不足的回答引来环不加掩饰的讥笑声，“我懂了，小壮你是去那些色色的地方对吧。”
“才不是好吗！”壮五万分头疼地捂住脸，他跟不上环那发散又跳跃的思维，与其对话实在太累了，他们之间的代沟也许要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一点吧。他侧过身，自暴自弃地说了一句随便你，不想再理会那个兴奋得直扑上来的家伙。
……
周末的小酒馆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围着小圆桌坐着的人们时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碰杯的清脆声响与店门上方挂着的小风铃的铃声此起彼伏。
环在跟来之前被壮五警告过，到了酒馆不要到处跑不要喝陌生人给的酒不要什么什么的，显然把他看作不谙世事的小鬼，明明跟他接吻时是那么的可爱动人，怎么现在变得和自己那个秃头教导主任一样罗里吧嗦了。
嘁，这个双重人格的家伙！环闷闷不乐地托着腮，眉目间满是不悦。实际上来到酒馆壮五也管不了他，客人络绎不绝，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他隔着吧台看向壮五忙碌的身影，白衬衫黑马甲，朴素至极的酒保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修长优雅，像为他量身定做似的。平日里围巾会把他的脖子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如今摘下后清爽多了，那白瓷般的肌肤在橘黄的灯光下染上了一丝温度，平添了不少生气。
和普通人没两区别。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环是不会相信吸血鬼这种在同班女生之间疯狂流传的虚幻的存在。壮五的出现，打破了自己一成不变、浑浑噩噩的生活，他将自己从那个混账老爹的手里解放，得以自由，人生似从那刻被拨回了正轨。这么一看，好像尽是些称心如意的事，那么今后和他在一起的话，一定会更加有趣吧。环乐观的想，方才还在腹诽壮五的心转眼就变了。
近处的壮五颇为上手的来回甩动雪克壶，摇晃速度快得能跟变戏法一拼，眨眼间便将调好的酒液倒入透明高脚杯中，亮蓝华紫的液体在杯中分层，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凝固的果冻。他微笑着把这杯鸡尾酒放到女客人前，引得对方啧啧称奇。
环在一旁也看得津津有味，他挥手招呼壮五过来，随口点了一杯菜单上的酒。壮五手脚麻利地给他倒了一杯，环直看着那亮晶晶的液体眼睛都放光了，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可惜味道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不解地抬起头问：“酒是甜的？”
“果汁当然是甜的。”壮五坏心眼地笑弯了眼睛。
“什么！”环气急败坏的投诉：“小壮太小气了！请我一杯酒又不会怎样！”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这是原则。”壮五捏捏鼻梁好让自己不去在意环那些“小气就小气”的孩子气发言。刚刚他在忙着招待客人，无暇顾得上环，现在终于有缓冲时间，他才注意到环把过长的头发扎起来了，搭配特意换上的黑衬衫而不再是学生制服，格外的帅气。他承认有一瞬的错觉，觉得对方褪去了少年特有的稚气。
他看得入迷，直至旁边响起的嬉闹声才拉回他放纵的思绪。
“我已经受够三月的弟控属性了。”女性熟客刻意无视一边囔囔着“我家弟弟最优秀了你就算反悔了我也绝对不会介绍给你”的典型弟控和泉三月，她调笑着点起壮五的下巴，像这种精致秀气的类型她还是第一次在店里遇见，“初次见面，不知道你能否介绍下自己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搭讪，壮五有些不知所措，他斟酌着礼貌用词正要开口，却被炸起来的环抢先一步。
“不可以，别碰他。”环紧贴着吧台一手圈过僵在原地的壮五，如猛兽宣示主权一般牢牢守住自己的猎物，他敌视着对方，手臂越缩越紧。
女顾客识趣的收回手，她没生气反倒乐呵呵地笑了：“不好意思，刚才失礼了。”
“环君！”反应过来的壮五既恼又羞，假如吸血鬼会脸红的话，那他脸蛋现在应该烧得跟熟虾一样红了。他伸手把环给按回原位，佯装冷静继续埋头工作。
“什么嘛，你明明就想拒绝，我只是实话实说！”
默默旁观这一幕的女顾客不禁由衷感叹道：这两位感情真好呀，小年轻特别可爱。
06.
“一织织，转过来。”环上身保持着奋笔疾书的姿势，不安分的脚踢了踢前面人的椅子。
和泉一织冷不防的抖了下，专心整理笔记的动作停了下来。最近四叶每天都来学校了，出勤手册的旷课名单终于不再是一连串的“四叶环”，尽管仍会出现迟到的情况，但总比不来好。作为他的朋yo……不对，这个班的班长，有义务帮助班里有困难的同学。是的，就是这样。
“是有哪个题目不懂……”
“锵锵——！”
一织转过身，无限放大的涂鸦近在咫尺。他生气地一把扯下环的涂鸦本，开口教训道：“四叶同学，请你抓紧课间休息时间补作业，不要等到被科任老师叫去办公室时又叫苦连天！”
话是这么说，一织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涂鸦本。画面的正中央是两个手牵着手的Q版小人，一个头发有点长又往外翘的一看就知道是环，另一个头上长了好像两片叶子的是谁他不得而知，接着周围一堆的布丁围绕着他们，最后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人都笑得很开心，无忧无虑的跟傻瓜一样。
“我画技有进步吧？”环趴在桌子上，水色的眼睛亮了好几分。
“一如既往的幼儿园水平。”一织假装没看到那充满期待的眼神，语气戏谑地回答道。
“啊！？你上次明明就很喜欢我画的兔子，一织织个傲娇！”
“不喜欢！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一织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仿佛这样做就能把他喜欢可爱的东西的本性给掩盖掉。他顺势抄起涂鸦本往环的头上拍了拍，“还你。记得补作业，第三节课上课之前我要收上去了。”
“好麻烦——”环悻悻地摸摸脑袋，“那，一织织借我抄嘛。”
一织冷下脸说：“不借。四叶同学你应该要学会独立思考。”
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他往抽屉里一掏，将一只兔耳friends挂件塞到一织手里。
“我才不……！”一织低头一看，到嘴边的话硬是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惊叹。这居然是○○食玩的限量版特典，他上次可是买了五十包都没中啊！他如获至珍地捧着挂件，还回去又不舍，收下贿赂也不行，欲迎还拒的面部表情看得环捧腹大笑。
“送你了，等下欠交作业那里别把我名字报上去啊。”
环应声就要趴下睡觉，一织眼疾手快地拎起他衣领阻止道：“虽然不能借给你抄，但教你做题勉强还是可以的。”
“唔，好吧，谢谢。”
……
壮五迷茫地看着自己公寓里环留下的各种生活痕迹。
卧室里乱丢的外套与耳机线，客厅桌上五花八门的零食，浴室里不知何时摆放上的漱口杯和牙刷，还有厨房垃圾桶里的布丁空杯，诸如此类。
与人类共同生活的日子如梦似幻，他从未奢想过有如此一天。从转化成吸血鬼的那刻起，他便自我催眠般在心里反复说自己一个人就好，一个人也能走下去。而环这个不讲道理的入侵者，硬生生地撕开了他作自我保护的茧，擅自把他从永夜中拉了出来。
壮五不讨厌环，不如说很喜欢这个率直单纯的孩子，第一次在人类面前卸下伪装的面具后还能被接纳包容，他很感激。可是环还小，他没有考虑到的事情需要由自己来替他考虑。他只不过是恰好在环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出现了，于是环才会这么依赖自己，陪伴的人选可以变更，但种族不能更改，环是人类，他是吸血鬼，现实比任何一切都要残酷，刀刀剜在他心口上。
当环随着年龄增长，脸庞褪下青涩，成为稳重成熟、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时，他更应该自由地去追寻他向往的一切，而不是留在一只一无是处的吸血鬼身边。
离开环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狠下心，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自己自私又可耻，汲取着环的善意与信任来存活。明知道吸血鬼对人类来说是赤裸裸的威胁，明明最不希望对方受伤的……
壮五恨着如此矛盾的自己，他纠结难受得想要放声大哭，不过他好像活得太久了，连哭泣也忘记了该怎么做。
内心积聚的各种情绪搅成一团乱如麻丝，他急需什么东西来令自己彻底冷静。对了，他之前随身携带的那把小刀呢？记得是为了不让环看见藏去抽屉里了。
他找出小刀，捋起袖子，当机立断地往手臂上刺了下去，痛感可以暂时麻痹大脑，他想要抛开一切烦恼。再痛一点吧，再痛一点，他剧烈地喘息着，像疯子一样开始用指甲去抠血肉。
环回到公寓时，看见壮五坐在客厅里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臂沉默不语。他坐到壮五身旁，伸手戳了戳对方的脸颊，丝丝凉意瞬间从指腹窜起。
“小壮，怎么了？”他顺着壮五的头顶望向窗外，稍稍不安地说：“有时我很怕你像雪那样，捂一下就融没了。”
你没事吧，饿了吗，怎么了，最近的环总是这么问。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无理取闹，而是变得越来越会察言观色。真傻啊，吸血鬼用刀捅上十几次也不会死，怎么会像雪那样遇热即融呢。
壮五摇摇头。环见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想讨他开心，便从书包里掏出自己最喜欢的国王布丁，献宝似的塞到壮五手里。
“因为小壮是特别的，所以布丁可以分你。”
壮五一看这包装，就知道是环平时爱不释手的零食，他不是不解风情，清楚环在笨拙的用自己的方式来关心他，可人类的食物他就算吃了也消化不了，何必糟蹋环的一番心意。
他把布丁递回去给环，环反倒是一手把包装纸给撕开了，勺起布丁直往他嘴里送。他条件反射地张口，落入嘴里的布丁入口即化，焦糖的甜味流连齿间。
“好吃吗？”环莫名紧张。
壮五朝他温柔一笑：“很好吃，谢谢你。”
“嗯哼，那就好。”自己喜欢的食物被认可，环感到很自豪。“我去隔壁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小壮你就坐在这里吃完它吧。”虽然对回自己家还是有点抵触，但只是一会儿的话他可以忍耐。
等确定环离开公寓后，壮五才快步走到洗手间。
他将手指伸进喉咙，再往深处压了几压，恶心感顿时如涨潮的海浪不断翻腾而上，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地一声，膈肌用力收缩后顺利把刚才吃下的东西连带着胃液全吐了出来。
壮五擦了擦嘴，他疲惫地撑起身体，发觉双腿抖个不停，感觉整个人踩在棉花上。他按住洗手盆来借力支撑，半晌才缓了过来。他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单薄且苍白。
身体没有体温，心脏不会跳动，却还可以呼吸，是活着的尸体。
“小壮——过来一下！”
环大声的呼唤隔着墙壁也能听见，壮五咬紧牙，扶着蜂鸣般的脑袋缓缓走去环的所在地。
“我可以进去吗？”壮五站在环的家门前问道。
“你这些客套话就不要再对着我说了！”
这样的答复模棱两可，吸血鬼需要得到人类的邀请才能进屋，像酒馆那样的地方，他也是在每次敲门之后得到一句欢迎光临才可以进去。自己租来的公寓可以随便进出，但环的不行。他不知道直接走进去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踌躇片刻在环的催促下终是踏进了屋。
细微的痛感从太阳穴传来，接着有什么从眼睛里溢出，视线模糊不清。他颤巍着抬手去抹，那些湿黏的液体却像拧开了水龙头的水一样抹也抹不尽，渐渐也从鼻子嘴巴里一一涌出来。全身的力气在刹那间被抽走，他背靠着墙，犹如泄气的皮球瘪坐在了地上。
环在房间里收拾衣服，突然听到外面咚一声巨响，隐约感到不妙，连忙起身跑了出去。他看到血在那人的脸上蜿蜒，几乎整张脸被染成红色。
“我……可以进……”壮五勉强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可以了快进来！”环呜咽着上前抱住他的吸血鬼，他差一点，差一点又要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了。他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壮五身上，用袖子给对方擦拭脸庞，一想到身上和袖子上都是壮五因他的无知发言而流的血，他就惭愧心痛到无以复加。“我的错，对不起。”他将人抱得更牢一些，像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对不起……”
壮五落入环温暖的怀抱中休憩了一会，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却不知餍足的还想再多依赖一下环。只是听着环的哭腔，他又舍不得让对方继续伤心。他叹了叹气，手攀上环的背脊轻轻扫了几扫，“我没事，放开我吧。”
环闹别扭一样偏偏不肯听壮五的话，他怕他一松手，这副瘦得硌人的身体又再次倒下。他灵机一动，把壮五的头摁到自己的脖子附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小壮，快点吸我的血。”
这么近的距离，壮五能看到白皙皮肤下的脉搏在富有节律地跳动，甚至感受到腥甜的血液是如何在血管里流动，只要他一口咬下去，必定能饱食一顿。但理智及时拉住了即将脱缰的本能，他闭上眼睛迫使自己不去看环的脖子。
“没关系的，过去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这样忍过来的。” 他把脸深埋在环的肩窝里，始终没有张开嘴啃咬，只发出了难耐的呜呜声。
这什么意思？从头到尾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是吧？！环拼命压下狂躁的情绪，五指攥紧捏成拳头，语调尝试平缓下来：“你现在不是有我吗，咬啊。”
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语气，环的每一个字却像针一样挑起了壮五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推开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说得简单……你知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他像癔病患者那般捂住脑袋，身体止不住颤抖，“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会伤害你啊！你到底懂不懂，我不是人类，是怪物！！”
“少自以为是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环一拳打在壮五身后的墙壁，手指骨发出了一声悲鸣，他红着眼大喊道：“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但因为是小壮，所以就算被你伤害到也是我自愿的，不要随便帮我作决定啊！”
壮五瞪大眼睛怔住，他终于听见了自己脑中崩溃的声音。他缓缓放下捂住脑袋的手，转而用手臂遮挡住双眼，宛如孩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粗重的呼吸像喘不过气，不成句的话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环、对不起……对不起……”
涌出的眼泪滴在他被血染红的衣服上，变得肮脏不堪。
07.
“喂喂，听说有人在郊外的森林里发现了羊的干尸，体内的血完全被抽光了。”
“好恶心！难道是吸血鬼出来作祟了？”
“谁知道，也有可能是哪个变态在搞鬼吧。”
“不过我很好奇啊，吸血鬼什么的，目前这个镇都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吧。”
酒馆里的人边啜饮着杯中的酒边闲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壮五停下整理吧台的动作，精神恍惚。若是说真有别的吸血鬼入侵，对方只攻击家畜那还好，但要是无差别主动袭击人类的话，那意味着这座小镇的安宁即将走到尽头了。
“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吗？”二阶堂大和突然将手搭在壮五的肩上。
壮五一愣，随后老实点头：“嗯，相信。”
“哈哈，哥哥我也是。”大和抬抬眼镜框，用手指了指角落里正喝得痛快的客人们，示意壮五看过去，“那里，说不定就混进了驱魔人和魔女呢。”
他顿时提高警惕，眼睛半眯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吗？”
“开玩笑的。”大和揉了一把壮五的头发，“壮啊，还真是单纯的好孩子。但人心叵测，你可不要太相信别人说的话哦？”
壮五很想吐槽一句刚刚你的表情可不像是开玩笑的，可听到大和这么说，他还是暗自松了口气。虽然这位店主平时吊儿郎当，浑身是谜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两个多月相处下来自己还是挺信任于他的。
大和仔细观察着壮五的神色，表面依旧沉着冷静，但明显垮下来的肩膀早已出卖了他。呜哇，这家伙，才刚告诉他不要轻信他人，真是转眼就忘了啊。
大和无奈地笑笑，他将壮五请出吧台，心血来潮想要调酒。壮五正要问他准备干什么，他便用行动来解释了。
“来，员工福利。”
一杯「血腥玛丽」摆在壮五面前，那双紫瞳噌的一下变得亮晶晶的。作为吸血鬼的他偏爱红色的物体，这杯呈现暗红色的鸡尾酒看上去就像自己朝思暮想的血液一样，使人神摇目夺。他没喝过酒，不晓得喝完后会有什么后果，顶多消化不了会吐，反正不会死。
大和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不由得开口说道：“喂喂，难得老板亲自为你调酒，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不是的。那么，谢谢你，大和先生。”
壮五拿起酒杯轻抿一口，微带辛辣的酒液洋溢着番茄汁的香味，酒过喉咙后那股辣劲仍在舌尖上颤抖，异常刺激。他多喝了几口，很快杯中便见底，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居然没有反胃。
“要再来一杯吗？”
“可以吗？”
“当然，今晚三月不在，你就陪哥哥我喝喝酒吧。”大和把雪克壶冲洗干净放到一边，转身拿出两杯酒花满溢的啤酒出来，“不过是喝这个，调酒太麻烦了。”
大和若是知道壮五如此不胜酒力，他发誓绝对不会邀请对方喝酒的。
现在这喝得醉醺醺的人正像考拉一样紧紧抱着自己的腰不肯撒手，口中念念有词着对不起环不要离开我。大和有点嫌弃地推推他粘过来的脑袋，心想自己可不是你那位叫环的小女朋友，结果对方看向这边的眼睛里马上蓄积起晶莹的液体，一脸泫然欲泣。啊啊，他最受不了别人哭了，放弃抵抗。大和用手摸摸壮五的头，像安抚受惊的猫咪一样低声说：“好了好了，乖。”
因为被壮五粘着，大和只好拜托客人们过来吧台这边结账。可笑的是，壮五连客人也不放过。当客人转身离开时，他直接走上前去拉住别人的手，泪眼汪汪地求对方别走，看得大和直拍桌狂笑。
原来壮喝醉了就是个爱撒娇又任性的小鬼啊，太好玩了。大和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他看了看墙上挂钟，差不多到打烊的时间了，那么，该考虑如何处理这醉鬼了。
大和并不知道壮五的住址，送他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先找找他的手机查看一下通讯录，把他朋友叫过来好了。然而翻遍了他全身，手机的影子没见着，只翻出来一串钥匙。大和怀疑他是不是穿越而来的山顶洞人，这个年代出门不带手机的人少之又少，他还真是珍稀品种啊。
让他独自到休息间里睡一晚吧，但以他现在这个粘人状态自己又放不下心。思来想去，大和最终决定把他打包带回家。
就在自己到店外挂上“营业结束”的木牌后，一位身着男高制服的高大少年风驰电掣般冲了进来。
“这位小哥，我们的营业时间……”
少年无视了他，自顾自地迅速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接着怒气冲冲地走到壮五身边：“小壮！”
听见熟悉的昵称，壮五晃晃脑袋微眯眼睛，对着来人绽放出笑容：“环，你来接我了吗。好高兴。”
环？原来是指男朋友，不是女朋友啊。站在旁边进入看戏模式的大和恶劣地在内心吹了声口哨。
眼前这个一边圈住他腰一边露出幸福表情的醉鬼让环看了就觉得恼火，想一拳揍下去帮他清醒清醒。当自己在公寓里等不到人惴惴不安时，这家伙居然在这里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天知道他是有多讨厌醉酒的人！如果他不及时赶来这里，这醉鬼是不是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别人回家睡了啊？他不要再想象下去了，越想越气！
“啊——真是够了。”环双手揉捏着壮五的脸，像是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动作上，“小壮是傻子，白痴，大笨蛋！！”
而被骂的人毫无悔改之意反倒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这对无药可救的笨蛋情侣，大和表示一秒也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故意咳了一声，打断了忘我的两人：“你来得正是时候，快把壮带回去吧。”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他喝醉了后一直喊着你的名字道歉，蛮可怜的，所以不要骂他骂得这么惨啦。”既然酒是自己让他喝的，大和觉得有必要替壮五伸冤一下。
默默听着的环放下了双手，看向壮五的目光不禁柔软了几分。他蹲了下来，轻轻拉过壮五的手说道：“小壮，我们回家好不好？”
壮五开心的嗯了一声，等环背对着他，他便乖乖地趴到环的背上，嗅着那股令人心安的柔软剂香味，闭上了眼睛。
环背起壮五，向大和道谢过后离开了酒馆。
08.
照顾醉酒的人对于环来说似乎是一件很得心应手的事。眨眼间的功夫，擦身换衣盖被子全套下来，壮五已被他安顿得妥妥帖帖。
环有点困了，但他告诉自己不能睡，他要守着他的吸血鬼，以备不时之需。他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突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个以往未曾出现过的东西，他伸手去拿，捣弄一番才知道是一把折叠小刀。
刀面银光闪闪，可以模糊映出自己的身影。这么锋利的刀，如果刺下去一定会很痛吧？环联想到壮五身上那些数不尽的疤痕，怀疑都是这玩意的杰作。既然他不肯主动吸血，那么就由自己主动来给他好了。他拿着小刀认真比划了一下，咬紧牙关在自己的手指上飞速划了一刀。
“嘶……”环痛得咧咧嘴，在不断外渗的血珠滑落之前将手指放进了壮五的嘴里。
正在昏睡的吸血鬼无意识地吮吸，深入骨髓的甘甜唤醒了他的本能，他缓缓睁开双眼，瞳孔像猫咪一样收缩成细长的形状，虹膜渐渐从紫色转变为摄人心魂的血色。他尽情舔舐啃咬，一举一动惹得环耳根一红，立马把手指给抽了出来。
“吃完就快点去睡！”环慌慌张张地将被子拉至壮五的头顶，眼不见为净。
“好热。”壮五在被窝里闷哼一声，耍脾气似的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现在觉得两三小时前灌下去的酒在体内疯狂发酵，灼烧着全身，酷热难耐。白皙修长的手指扫过衣领，他开始去解衬衫的纽扣。
环目瞪口呆地看着壮五。他头发有些凌乱，并且喝醉了好像有些看不太清，解纽扣的动作尤其的慢且笨拙。他依次解开纽扣，自己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怦怦猛跳。衣衫敞开的壮五露出了半边肩膀，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疤痕放在柔白的肌肤上反而变得妖艳动人。
环禁不住吞了吞口水，大脑当机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他赶紧捉住壮五的手腕，说：“不准再解了。”再解下去他要疯了！
“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的当事人委屈地撇撇嘴，他甩了甩手臂，想要挥开环的手，“我热。”
“你、你该去睡觉了！”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脑一片混乱。他不想去看壮五，可目光就是鬼迷心窍的紧紧粘在对方身上完全挪不开，那肋骨微显的胸膛和毫无赘肉的紧致腹部在他眼前晃啊晃，充满情色味道。他觉得自己的血气正往脑袋上涌，晕乎乎的，呼吸开始紊乱。
壮五没再说话，他靠近环，凉凉的手捏住了对方的耳垂，他能感觉到环抖了一下，于是他得意的笑笑，把环一边过长的刘海拨到耳后，露出了纤长的脖颈。环不吭声，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默默让壮五的犬齿刺入自己的颈间，房间里只剩下暧昧的呼吸声与吸吮声交织。
壮五懂得节制，他很快便退了出来，顺势用舌头舔去伤口附近的血液。他上半身倚在环的身上，心满意足地抱着对方亲昵磨蹭，殊不知这样的举动正深浅不一地挑动起少年的情欲。
十七岁的环毕竟正值思春期，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别人这样撩他。他深呼吸，手扶在壮五的腰间，身体向前倾的时候顺势把人给压了下去。
“小壮，我、我……”环的脖子连着耳廓都红成了一片，他撑在壮五的上方，支支吾吾的始终没把话说完整。
壮五心神领会，吸血鬼天生擅长蛊惑人，此时此刻他只是在本色出演。他抬腿挤进环的双腿之间，膝盖抵住了对方的敏感部位。
“来吧，环，我会接受你的一切。”他柔声劝诱，双手捧起环的脸颊主动献吻，一反矜持常态。
喝醉后这家伙简直是小恶魔一样的存在啊。
环低下头，手指轻轻滑过壮五身上的累累伤痕，他想把自己隐秘的爱意蜿蜒地镶嵌进去，好像这样做就能让那些凹凸不平的疤迅速填平。环滚烫的手掌烧化了壮五的层层理智，他突然呻吟了一声，这无疑是对环的鼓励。
毕竟是第一次，环其实不是很懂要怎么做才能令壮五舒服，仅仅是遵循来自身体的欲望，在探索中渴望更深入对方、更靠近彼此而已。
……
壮五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他身处汪洋大海，浮浮沉沉，能看清水面上的一切东西，包括天上照射下来的阳光，但他感受不到温暖，冷冰冰的海水如密封的罐子一样将他重重包围。让人晕眩的水波粼光在不停摇晃，刺痛着眼球，他想要再往下沉一点，远离它们。他奋力伸手往下划，可是多次被海水反弹回来，只能这样不上不下的漂浮着。
他气馁地闭上眼睛，将自己封闭于黑暗当中，就这样随波逐流。感觉漂了很久很远后，他才兴趣缺缺地睁开双眼，却意外发现头顶刺眼的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岸边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环，他看得一清二楚，一个他想守护的人类。环一脸着急，嘴唇翕动说着什么，可他听不见。他张开口想说不用管他赶紧离开，然而海水咕噜咕噜的涌进嘴巴里，他什么都说不成。结果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环义无反顾的跳了下来，然后抱住自己。他拼命挣扎，把环往岸上推，而环却趁机捉住他手臂，两人的重量足以令他们渐渐往下沉。与环的距离被缩短，他终于听清环在说什么了，环说，一起。
一起。这两个字仿佛带有魔力，壮五放弃抵抗了，让他彻底沉沦于环给予的温暖当中吧，两人一起，坠入深渊……
“原来小壮是爱哭鬼啊。”
哭？谁哭了。壮五恍惚之间听到轻笑声，他困惑地睁开眼，看见环正以发现新大陆的惊喜眼神看着自己。他连忙擦了擦眼睛，摸到眼角湿湿的。
“这是生理泪水罢了，不是哭。”
“我不管，我看到的就是哭。”环撒赖的回道。
壮五沉默，比起斗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更在意环脖子上那深深的牙印还有肩上鲜红的抓痕。他挪了挪身体想坐起来，但感觉身体和脑袋都黏黏糊糊的，好不容易撑起一点儿又重新滑进床铺。他记得前晚自己跟大和喝酒了，后来应该是被环给拎回去，再往后的事他几乎没有印象了，不过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瞎又不傻，情事完毕后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有目共睹。
他边揉着酸痛的腰，边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平静，跟环做的一切事情似乎都那么顺理成章，会这么想的他大半已经疯了吧。
壮五自嘲般的扯出个勉强的笑容，他伸手去摸环脖子上的牙印，表情略显局促地问：“这里还痛吗？”
对方闻声摇了摇头，他愣愣看着环逐渐放大的脸，半阖的眼睛，接着自己自然而然地闭上眼，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眼睑上。
“我说，小壮，我们和好吧。”低声呢喃的话语落在唇齿间，模糊不清。
是指上次在公寓里吵架的事情吗，壮五心想。他抬起手臂主动回抱环，轻轻抚摸对方的后脑勺。
“嗯。”
疯了就疯了吧。
09.
壮五提前下班回到公寓楼下，远远看见环居然还在隔壁篮球场里练着球。他匆匆跑了过去，站在被锁了门的篮球场外叫了一声。
“环君。”
零星下着的小雪逐渐有加大的趋势，在鹅黄的街灯下形同飞絮，纷纷扬扬。环听见呼唤，一手捞起篮球往壮五的方向快步奔去。
“噢，小壮你回来了啊。帮我接住篮球。”
“什么？”
说时迟来时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呈完美的抛物线朝着自己飞了过来，壮五急忙跳起双手接住。而另一边的环，手脚并用灵活地翻过护栏网稳稳落地，他甩了甩落在头上的细雪，笑嘻嘻地一把揽过壮五的肩膀。
壮五叹叹气，他把篮球放在地上，取下自己的围巾套到环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环很想说他刚运动完并不冷，不过看着壮五一脸担忧的表情，心里顿时像涂抹了蜜糖一样甜，就随他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了。
环在壮五放下手的那一刻握住了对方，吸血鬼的手冰冷干燥，环以为自己在摸一块冰。他稍稍低头往两人交扣着的手呵了一口气，揉搓了几下，想把暖意传给壮五。
“小壮，你比我要冷多了。”环与他额头相抵，呼吸相闻。
少年干净微热的气息靠过来，多么的亲密无间，他掌心贴着自己的手背，感觉像被一团火苗烘着一样。壮五有一瞬失神，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往后退了一小步。
“没事，吸血鬼是不怕冷的。”
“喔，那你在冬天是不是也可以穿短袖？”
“是的。”
“真好！现在我每天穿这么多衣服在身上感觉好累。”环毫不掩饰脸上的羡慕，“如果我也是吸血鬼……”
壮五瞳孔骤然紧缩，他激动的直接捂住环的嘴：“别说这样的胡话！”
他所经历过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在遇上环之前，他苟延残喘，要逃离这种无比绝望的慢性自杀生活十分困难，他不希望环这样善良单纯的孩子踏进吸血鬼那暗无天日的世界，他决心要守护环。
良久，环朝他点点头他才放开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把环吓了一跳，他深感抱歉的又往后退了一步，地面上亲密交叠的两道身影也随之分开。
反正环也习惯了壮五退一步，自己就要前进两步的节奏，他多走一点没关系。他默默捡起篮球，另一只手去牵壮五的手，“走吧。”他说。
两人慢慢踱步回家，一路无言。环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为了不再刺激到壮五，他选择另开一个无害的话题。
“我后天就要去XX学校参加篮球决赛了。”
“所以你才这么晚还练球吗？”
“嗯，赢了的话有附赠的美食券，那附近有好多好吃的！”环脚步轻快仿佛要跳跃起来，他神采奕奕的又道：“到时候给小壮也带点回来。”
真是孩子气，想的居然不是奖杯而是食物。壮五笑笑，悄悄记住了篮球赛的时间地点。
……
正值午后，室外场地上的积雪早已消融，洋洋洒洒全是明亮的光。坐在观众席一隅的壮五压低了帽檐，过于美好的阳光给他带来了不少的负担。今天他是瞒着环来看比赛的，事前他还特意调查了来回路线，结果因不知道具体的比赛时间，来早了，所以他只好到附近人少的咖啡馆呆了一个上午再回到这所高校。
壮五在打得激烈的赛场上一眼就看到了环。环穿着红色短袖球衣，扎起了小马尾更显意气风发，他一扫往日里懒懒散散的状态，来回奔跑、夺球、转身和投篮一气呵成，像所向披靡的战场王者，成功为队伍拿下不知多少分。
观众席里爆发出人们欢呼喝彩的声音，空气中的温度持续飙升，气氛被炒到最高点，现场简直就是一个燃烧的火炉。壮五忍不住摘下帽子减轻对脑袋的束缚，但仍觉得自己要融化了，他应该离开这里的，可他不愿错过赛事的一分一秒，目光烙在环的身上舍不得移开，看着他扣篮，看着他与队友击掌互拍肩膀，看着他们得到胜利后开怀大笑。
果然，阳光充沛的世界最适合环了，他是那么的耀眼，耀眼到目眩神迷。
比赛结束后将近傍晚，太阳不再热烈，壮五站在通道外等待其他观众和选手陆续离去，由于刚才过度吸收阳光他现在有点站不稳脚，唯有侧倚着墙壁。好心的现场指挥员看到他这般难受，想带他去学校里的医护室休息，却被壮五礼貌拒绝了，他站一会就好，无需麻烦别人。
远远看着带有余温的赛场，比赛时的精彩画面又重新嵌进脑中，他也很想尽情沐浴着阳光享受打篮球的乐趣啊，可惜身为吸血鬼的他只能脑内进行这小小的妄想了。
壮五缓缓从观众席走到空无一人的赛场，他踩在三分线上，舒展开手臂尝试模拟投篮的动作。
大概，就是这样子吧？两膝微屈，上体稍前倾，重心落在自然开立的两脚之间。如果有篮球在就更好了……
“哈哈，没有篮球你要怎么投篮？”
像是有谁听到了他此刻的心愿一样，原本托着空气的双手上面多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篮球，壮五诧异地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人，他微微喘着气，连发茬上的汗珠子都是亮晶晶的，看起来是跑着回到赛场。
“环君，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托它的福。”环指了指他遗忘在椅子上的外套，“我才知道小壮来看我比赛了啊。”
虽然当场被揭穿了，但壮五没有丝毫尴尬，他笑得爽朗，露出浅浅的酒窝：“祝贺你赢得了比赛，非常帅气呢。”
“谢谢。”环难得腼腆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的，我先去取回你的……”壮五应声准备往椅子那边走去，环却一把拉住了他胳膊，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落入对方怀中。
然后他们在夕阳下接吻了。
“七濑前辈，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去看看四叶同学到底在搞什么。”只是拿件衣服要这么久吗？该不会比赛完后憋不住跑去买东西吃了吧。一织腹诽，他跑了开来几步，又突然转头再叮嘱陆一遍：“千万别到处乱跑！”
“知道了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织你就爱操心。”陆回了他一个鬼脸。
一织回到赛场门口时，恰好看见环跟壮五并肩走着边说边笑。他觉得环身旁的那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视线与他交接的一瞬间，一织记起了环之前所描绘的那幅幼儿园画，那个人有独特的发型，还有两个人都笑得十分灿烂，跟现在一模一样。
他笑笑，第一次觉得环画画的水平还是挺不错的。
环很快就发现了他，挥着手臂朝他喊道：“抱歉啊一织织，你跟陆陆先回去吧，下次我们再一起去游戏厅玩！”
“好。”
和泉一织终究没想到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10.
在走廊里首先发现不妥的是稍走在前面的环，门牌名为四叶的公寓房门被开了一条缝。他记得上次离开自己家的时候有好好锁门，难道是那个酒鬼回来了？不对，医生说过是植物人了怎么可能突然就恢复。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壮，你先站在原地别动。”
环盯着门看了一会，接着不露声色地推开了它。
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地上皆是乱糟糟的衣服与玻璃碎片，脏兮兮的脚印遍布整间房子。危机感如同即将溢出的水，环谨慎地迈着步子走向从刚才起就发出窸窣声响的卧室。
就在他踏进门的一刹那，一个戴着口罩的壮汉迎面撞来，环猝不及防地被他撞得后退几步。男人趁机掏出匕首向环刺去，环急速侧身险险避过，刀尖贴着他的发擦过，一条新鲜的血线在额上浮现。
“一家子都是穷鬼，欠老子的债不还该死！！”一刀又挥过来。
“啧！”环迅速弯腰躲开，愤怒令他即使赤手空拳也冲了上去。又是那个酒鬼欠下的赌债，他欠的就去找他啊找自己干什么！
然而下一秒在环的拳头碰到那个男人时，他却被赶来的壮五用力甩到一边，那把匕首毫不迟疑地捅中了壮五的腹部。肌肉被撕裂的声音十分清晰，壮五沉着脸低下头，看见刺眼的猩红开始从衣服渗出，环急切地喊他名字，他听不见，面无表情地握住刀柄一口气把匕首给抽了出来。
“你！”
男人惊恐万分地瞪大双眼，眼前人的腹部和眼睛都开始涌出血液，可他一脸平静像没事人一样，这家伙一定是疯了！男人哆哆嗦嗦的往后倒退，而壮五身形骤动，一脚狠狠地踢到他膝盖上，在他身体向下倾斜的同时红着眼扑了上去。
匕首划破空气的声音近在耳边，壮五精准无误地用它插穿男人的手心，把人钉在地板上，并同时伸手覆盖住男人的口罩，他使劲往下压，把即将出口的尖叫声全部堵回去。
暗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他倨傲地冷笑：“死吧。”
壮五静静看着男人剧烈挣扎，手心处的鲜血流了遍地，他用手指沾了点放进嘴里，但马上就吐了出来，血液虽然新鲜，但味道比家畜还要不堪，使人反胃。男人仍无休无止地抽搐，他索性一手掐紧对方的脖子，加快死神前来迎接对方的脚步。
男人挣扎的动作渐渐停滞，直至没有任何动静。
短短十几秒而已，壮五松开手大口喘气，腹部那深深的一刀把他血肉捅出个洞，即使会愈合，但所带来的剧痛还是难以想象的，刚才完全被怒意冲昏头脑丧失理智，现在他只觉得痛到要昏厥了。晕眩中无论看什么都是重重叠叠的影子，唯独在冲过来的环的眼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狼狈的一面。
别害环，别害他……意识越来越迷糊，壮五没能撑住眼皮，倒在了环的怀里。
杀人的整个过程中环没有阻止壮五，甚至还想给那个男人当头来一棒，他这算是共犯了吧。他一心想着事情快点结束，好给壮五检查伤口。
房间里的血腥味过于浓烈，环蹙了蹙眉头，抱起壮五转移到对方的公寓里。
他解开壮五的衣服，正如初次相遇后的那个夜晚一样，端来温水再一次给对方擦拭身体。他抹去蔓延至腰间的血渍，尽管腹部的血洞正在缓缓愈合，但仍时不时有鲜血流出。环感觉对方身上的疤痕又比上次多了好几处，他隐隐约约知道壮五有自残倾向，大概是为了抑制吸血的欲望吧，可仗着自己是自愈体质就能够这样乱来吗？他看在眼里都觉得肉疼，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希望这家伙肚子饿了后能像喝醉后一样任性，想要什么就直接上，这样痛痛快快的多好。
温柔的壮五他很喜欢，因为自己可以尽情依赖于他，向他撒娇，至于他潜在偏激的一面，环觉得就像出奇蛋，只有当自己亲手扒开它才能发现最里端的东西，也不失为惊喜吧。
环给壮五换上干净的衣服后静静地躺在他隔壁。房里没有开灯，但他现在也不需要了，有壮五在身边他并不害怕黑暗，况且他决定了要守护对方。现在男人的尸体仍在他原本的家，他想他们应该一起处理掉它，接着离开这里去往别处。
天花板盯久了有点晕，他索性闭上眼，乱七八糟的事情扎推似的涌进脑子里，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壮五悄悄睁开眼，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旁人，确定对方是入睡的状态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他不是脆弱的纸片人，休息这么一会足够让伤口愈合到一定程度了。他清楚自己杀了人，仅仅是一瞬间的冲动他便果断下手了，他似乎无法容忍环被他人伤害。现在趁着夜色他必须去处理掉尸体，绝不可以成为环的累赘。
离开了这里后自己还会回来吗，可能游荡到下一个城镇从此销声匿迹了吧，又或者自行了断，反正他也活得够久的了。
只要是牵扯到了环的相关，他就像个清醒着的病人，可以平静思考着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他要如何守护环守护到终点？
壮五站在床边深深地看了环一眼，虽然很想抚摸他的脸颊，但又害怕自己偏冷的体温会惊醒到对方，最终只好作罢。
壮五转身就走，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心软。可他不知道，身后的环从头到尾都没睡着过。
“小壮。”环轻声叫出壮五的昵称，他看着对方蓦地停下脚步后又明知故问地问：“你要去哪。”
“……我去上个洗手间。”
骗人，明明洗手间就在这房间里，为什么要往门口走。环看向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在透进房内的月光的晕染之下，他觉得壮五苍白透明得仿如泡沫，一碰就要碎进影子里。
他一直在想要怎么做两个人才能一起顺利解决这次的事情，结果壮五却没有把他划进考虑的范围，自始至终想着独自一人解决，真是自私。环感到不甘心，为什么壮五就不能好好依赖他呢，他努力过了，他明明也有所成长，为什么还是没能取得对方的信任……
环起身走到壮五面前，端起他的脸颊让他正视自己。
“那你为什么一副要哭的表情呢。”
壮五推开他，继而用手抹脸，愈显慌乱的动作掺杂着崩溃之意。
环抓住他乱动的手，逼迫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小壮，你相信我一次好吗，拜托了，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然而手中的力度越发加大，直把壮五的手腕勒出红印。
壮五从没想过会把环逼到需要对方低声下气这种地步，原来让环深感不安的正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没能好好传达给他的信任。
“不要又用沉默来应付我，我需要你啊！！”蓄势待发的泪水在环的眼睛里打了个转，终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呜……好难受……”
壮五自以为可以保护到环的想法全都适得其反，一次又一次在不经意间伤害了对方。他之前跟环吵架的时候曾意识到这点，然而没过多久又把自己给绕进了死路。
如今要说多少遍的对不起才能让环原谅自己呢？
被环紧紧抓住了双手因此无法为他拭去眼泪，壮五向环靠近了一步，再一步，就像环以往在他后退时主动向前一样。
他将头贴在环的胸膛前，听着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语气笃定地说道。
“我相信你，一直以来都相信着。”
……
“旅客朋友们，您好。欢迎乘坐本次开往XX的火车，我们即将启程，祝您旅途愉快！”
广播中的甜美女声合时地提醒，即使当值清晨没有什么旅客，但恪尽职守的乘务员仍在车间中不断穿梭巡查。一对依偎着彼此的同性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上前去，发现白发青年的脸色发青，于是低声询问坐在他旁边的人：“先生，您的同伴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请问您需要帮忙吗？”
水色头发的男生朝她微微摇头，接着伸出宽大的手掌遮盖住白发青年的脸，替他挡下那来自窗外的明媚晨光。
“没事的，他只是有点困了而已。”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