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

作者: 至简君说 | 来源:发表于2019-01-16 13:44 被阅读38次
    最后一次

    她拧开开关,煤气灶呲呲地响,一股呛鼻的味道散发出来。一分钟后,她又把开关关掉。

    “再帮我最后一次吧,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躺在在那条从废品场拖过来的皮沙发上,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她。残留的迷狂从他瞳孔里向外蔓延,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将她淹没。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冷淡厌恶地扫了他一眼,感到很疲惫。

    那双眼睛曾目睹她皱巴巴的小身躯从这个世界诞生,她的蹒跚学步,她将人生的第一个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吹灭,还有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的离世。这双眼睛现在望着她,血丝中夹杂的羞耻、愧疚还有陌生的疏离感让她很厌倦。桌子上那支一次性注射器上折射出暗淡的光亮。以前这时候,她早就摔门而出,可是这次她却显得很冷静。

    “晴晴,亏了你呀。”他蜷缩在沙发上,吸着鼻子,很久之后才懒洋洋吐出几个字。身体一直不停发抖。

    “煤气快用完了,打电话送一罐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动,声音有气无力。“最后一次了,再帮帮爸爸吧?”

    “你就只对不起我?你如果不把钱拿走,我妈还能多活一阵子。”她说完以后,眼睛立马夺眶而出了。

    “没用的,手术成功率太低,何必浪费这十几万?”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也没资格提她!你离开我们常年不归,在外面干那些恶心的勾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她一直惦记着你!”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颤。

    “......”

    从戒毒所回来后,他在一个工地当泥水工。她本以为噩梦就这样结束了。三个月之后,他打电话向她求助的时候。她才知道他改不了他的丑陋的本性。她把他锁在屋子里,本以为可以就此跟他一刀两断。可在她听到他砸东西、撞墙、哭着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到死都不肯离开他。她在骨子里和她一样软弱。

    她用力摩挲着手提包的边缘,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

    那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他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脸憔悴得有些狰狞。“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女。”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吃力得撑起上半身,倾向她。“还疼吗?”

    她像触了电一般把头扭开。他苍白得有些病态的右手停在半空。那半是虚伪半是真诚的笑容抽搐了,他痛苦地皱着眉,好像在努力地唤醒心底那一点点消失已久的父爱。“就再帮爸爸一次吧,啊?这点不够啊…”

    她看着这张脸,这个男人深爱过她。她记得她穿着新衣裳被他用粗壮的臂膀举在空中旋转的时候,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像万花筒一样聚散。他给她讲都市的便利和美好。他们三个人在那盏钨丝灯下面吃着热闹温馨的年夜饭。她还看见有一次他穿着时髦的外套,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脸上全是面具式的笑容。还有他带回家的两个说话带外地口音的“朋友”。在一次平淡乏味团圆饭后,她透过门缝看见她瘫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手里握着扫帚,脸漠然地迎向门缝里她投过来的战战兢兢的目光。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她。有时候她想起来那种失焦,就觉得梦魇缠绕。

    他离开了,一去六年,杳无音信。再次回来,他变得沉默寡言,消瘦不堪。但是她很高兴,那种温暖的笑容又回到脸上了。本以为一家团聚之后,生活可以重归宁静。可是半年之后,他又消失了,临走前还带走了她作为嫁妆的几件旧首饰。

    于是她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在心里笑她的傻,想伸手去抱住那具单薄的身体,可她的拥抱够不住她庞大的孤独和失落。这和多年后她在太平间里抱住的那种单薄的孤独感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种熟悉的温热,而后者是一种陌生的冰凉。

    她去世之后,她恨他,可她始终无法弃他而去。她爱她母亲,在某种程度上,她在替她母亲继续活在世上。她母亲始终没有忘掉这个人。当她堕落到出卖自己来满足他贪婪的欲望的时候,她发现她并不很讨厌这堕落本身。他毒瘾越来越大。每当他发脾气,砸东西,自残,虐待她,她就会想起记忆里的一幕幕场景。想起那个个子不高的农村女人。她憎恶母亲那种卑微屈辱的姿态,憎恶她温顺的等待,也憎恶那个无能为力胆小软弱自虐成性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和母亲越来越像。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脸,怨恨、愤怒、恐惧、同情、绝望…泪水无声滑落。控诉他的欲望伴着眼前模糊而滚烫的水分从身体里蒸发了。她站起来,觉得一切语言甚至恨意都显得多余。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封好的纸袋,放在桌上,站起来,然后离开,感到释然,最后一点留恋也消失殆尽。

    她奔入黑暗的街道,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从喉咙里溢出来。这条靠近郊区的水泥路在午夜里沉睡,路灯投在满是泥污的路面上。她迎着路灯映出的方向逃跑,脚步趔趄,意识混沌。没有人打扰她,她觉得自己可以痛快淋漓地哭。可嗓子那似乎卡了一块硬物。她闻到类似下水道的恶臭,胃里又开始翻滚。她加快了步伐,穿行在这夜里,希望尽快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或者有一点明亮温暖的光,可以让她摆脱这压抑的黑暗。她想起四眼,那个干净清爽的大男孩以及他让她感到宁静安全的拥抱。她需要他,又逃避他。她想起私下去医院检查的场景,她独自挂号,然后抽血。和善的的内科医生带些同情地跟她交待事项之后,她就全线溃败,匆匆逃离。

    癌症对她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概念,就在她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残破飘摇的家时就被卷入了命运的旋涡。她想起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所遭受的苦难,感受到了母亲的孤独。母亲还有她,而她呢?那个被毒品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吗?她本来想把这一切告诉他,可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四眼算吗?她想起四眼在她身体里种下的生命,突然觉得悲哀。她对这段糊涂的关系做好了随时了断的打算。四眼也许什么也算不上,她一无所有。她有些感激他,仅此而已。

    她停下脚步立在一盏路灯下,呼出甜丝丝的气流,潮冷的空气被吸入了肺部。她感到胸口隐隐发痛。就在她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时,一股热流像要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一般剧烈翻涌,她抓住身边唯一伸手就能抓住的灯柱,喷出来一口甜腥腥东西。那些东西就散落在在肮脏的路面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怒放的花朵。短暂的耳鸣,急促的呼吸,疲惫的身体,扩散的恐惧。她抓出手提包里的一只小瓶子,吞下三颗白色药片。

    她靠着路灯蹲下来,在许许多个昼伏夜出的日子里 ,今天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雨丝挂下来,穿过街灯投下来的光柱。灯光透过雨伞投下一片红色的暗影,她隐没在暗影下,穿着尖跟鞋、黑色的短裙和红色一字肩上衣。路上的积水像一滩稀释的血浆,粘稠而散发着腥臭味,漂亮的霓虹倒影在积水里。风把冰凉的雨点刮到裸露的皮肤上,她把黑色的皮包往肩上提了提,左手抱着撑伞的右臂,仰起脸,头发任风吹乱。车子一辆辆飞驰而过,溅起的水泼在她苍白瘦弱的小腿上。她安静地站在路灯下,靠吸烟打发时间。

    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蓝色奇瑞慢慢地靠了过来,车轮轧在那滩积水里。一个年轻人右手撑在副驾驶座位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嘴里嚼着槟榔,笑着打量她。

    “去哪里美女?”

    她仰着头。车轮轧过路面积水的声音,服装店传出的音乐声,雨伞下男男女女的谈笑声轰击着她的耳膜。她把伞放下来,张开嘴微微叹出一口气,化入街市的霓虹。

    “到底走不走呀?”年轻人显得很不耐烦。

    她低下头,一条发丝衔在嘴里,目光直直地射在司机脸上,唇角挂着模糊的笑,眼睛像着了魔一般。后面狂躁的汽车喇叭越来越凶。司机看着暗影下这张笑意吟吟的脸,心里莫名地微微发怵,一种屈辱感灌进了脑子里。“撞了邪了!”车子开走了,留下刺鼻的尾气。

    她保持着一个胜利者高傲的笑容,把头发捋到耳后,从包里拿出烟盒子来,里面却只剩下一支,过滤嘴上有咬过的印记。她想起来昨夜窗外那片死寂的夜色。


    最后一次

    从九楼的窗户可以看见几里外的公路,那条公路沿着河流延伸,绕开了学校,向西边展开。学校就处在城市的郊区,而这个小区坐落在城市和郊区的边缘,河的两岸是正待开发的大规模荒地。过去两个多月,他每天晚上骑车送她回来。她偶尔会拒绝一些电话,把他留在这里过夜。

    一个月前,她破天荒答应和他一起过周末。他们窝在房间,被窝里两人体温带来的舒适胜过了华灯初上的街市、眼花缭乱的小吃和那些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奢侈品。

    第一次,她像一条快要融化的棉花糖黏在他身上,感受短暂而不真实的温馨。他认真地给她讲关于他的故事,关注她假酣的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两个人都懒得爬起来去做饭,于是点外卖填饱肚子。他笑话她看的那些电视剧低能滥煽情,专门赚取像她这种简单女孩子的廉价眼泪;她嘲讽他那入门级别的游戏技术和上不来台面的低劣厨艺。她喜欢把窗子桌面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对毛巾衣物摆放的位置有着几何般精准的要求。他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故意在她未醒的时候把东西搞乱。每次他离开后,她耐心地花一两个小时把他弄得乱七八糟屋子收拾干净。

    现在,在这个房间空置了半个月之后,看起来依旧整洁到冷酷的程度。如果不是再也无法拨通她的号码,他就不会在那么一瞬间,感觉她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只有那些游荡在房间每个角落的熟悉的香味和她身上那特有的汗味标示她存在过的印记依旧清晰。厨房门静静地关着,衣柜里躺着她干净的衣服,梳妆台上那把梳子上缠绕着的几根残发,浴室里他分不清颜色的各种口红,台灯下面放着一本三毛的《雨季不再来》。窗户关着,窗帘紧闭,他把灯全部打开,用她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闻着她残留下来的味道。窗外白天和黑夜交替,只有房间里的时间停滞下来了。

    她生日那天,他买了蛋糕,骑着电动车来到公寓,没给她打电话,想给她惊喜。却发现房门上装了一把新锁。房东为她换锁还大发脾气,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只说她东西还没搬走。于是他给她打电话,电话的另一头却一直传来无人接听的提醒。当学校也找不到她踪影的时候,他开始慌乱。好像手里断线的风筝被风吹走。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太少。对他来说,只有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他才觉得她没有那么陌生。他爱她身上那种神秘淡然的气质。她不同意在学校里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喜欢他擅自跑到她的公寓来,最开始甚至不允许他在这里过夜。比起谈论她自己,她更愿意听他那些乏味无聊的事情。他讨厌她的这些条规却也无可奈何。一开始当他无意中听到别人用兴奋而猥亵的语气谈论她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在颤抖。他没有站出来为她辩白,他承认那一刻他的信念摇摆了。他不明白这是因为他不够爱她还是不够了解她。

    这时候当他睡在她床上,滞留在她头发的芬芳里的时候,感觉她正一点点从他的生命中抽离。于是他觉得对那些流言的纵容和隐忍让他显得无比愚蠢和懦弱,他为自己感到失望。在感情里,他从来不是主动的那一个。他顺从她,不敢冒犯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样小心翼翼。

    他把赤裸的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感到空气突然间凉爽下来。

    他翻了一个身,以缓解左边肩膀的麻木。视线恰好落在台灯下那本《雨季不再来》上。在他印象里她并不爱看书。窗外刮起了风,不大,但这间房子愈加清冷了。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内心的激烈程度,还有后来的那些沉静美好的夜晚,明亮的月色透过窗户,在他们白色的身体上缓缓流动。夏蝉在窗外奏着巴赫的G弦咏叹调,夏夜是蝉的梦境。

    在一群女学生里,她是唯一一个对他有意炫耀的花哨球技熟视无睹的人。夏天,她身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裙,在人群之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着,惹来很多异性的目光。她越过防护栏望向球场外面。比赛打完后,他自信满满地走向她,在她身边坐下来,闻到了她身上防晒霜的味道。他正想着搭讪,却发现她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一阵暖洋洋的微风吹过,带来她身上浓郁的成熟气息。他一时之间忘了要说的话。

    阳光照的人有点睁不开眼,热浪把他们包围。他有点窘,目光固执地停留在球上那些被磨得不怎么清晰的纹路上。他感到脸在发热,额头不停淌汗,湿漉漉的球衣贴在脊背。

    “你球打得挺好的。”她开口了,语速不快,声音纤细,有点紧绷绷的,但能听得出带着善意和热情。

    他抬起头来,发现她正看着他,脸上挂着明媚的笑。“谢谢。”他回过神来,把目光从她脸上匆匆移开,感到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没在看,那我就打了场没有观众的球赛。”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脸又开始发烫。觉得这句直白裸露的挑逗显得幼稚低劣。从没有哪个时候让他觉像现在那么笨嘴拙舌。

    她笑了笑,然后站起来,“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今天的太阳似乎特别大,闷热的天气让脑袋昏昏沉沉的。汗从额头上滑下来,又流到眼睛里。她白色的背影变得很模糊。这也可能跟他的两只眼睛都有轻度近视有关系。总之,他感觉有点疲惫。他连她的名字联系方式都忘了问。终于空气中最后她的一点味道也被阳光蒸干了。他担心自己是不是给她留下了轻浮鲁莽的印象。

    “没有,那时候觉得你还挺可爱的。”一天晚上她告诉他,她只是觉得球场太热了,看完比赛之后就已经口干舌燥,可他都没有提出来喝点什么。他笑了,笑自己的笨拙。

    “你好像有点紧张。”

    “是的,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不好意思笑着。

    “现在也是。”她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绺乌黑的头发从额角垂下来。他凝视她楚楚动人的脸,可以闻到她嘴里呼出来的甜面包味道的热气。他感觉脸又开始发烫,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躁动起来了。

    “你抽烟吗?”

    “不抽....”

    “把眼镜脱了。”

    “嗯?”

    “戴着特古板,难怪他们叫你四眼。”

    “好...”

    “不过我喜欢你的眉毛。”

    从此,她就叫他四眼。他们开始了一种半隐秘半公开的奇怪关系。在学校,她显得独立、孤傲、独来独往,和他很疏远。只有在她的公寓里,她才显出她的柔弱的女儿态。她够不到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害怕晚上关着灯睡觉,会在来月例时候痛到爬不起床。她依赖他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她是属于他的,她真切的存在于他的生命里。有时候,他对这种状态很疑惑,觉得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大过所谓的爱情。可是她好像懒得做出改变,他觉得应该尊重她,也就不再坚持。他只记得那些夜晚,他骑着电动车从学校出来,沿着河畔的公路行驶,沥青路面在白天烈日的炙烤下散发着柏油的味道。暖风吹拂面庞,蝉潜伏在草丛里聒噪着,星斗在夜空旋转。他感到宁静和满足。

    他终于明白一切都发生了,他也许早该想到这一天会到来,这样他就可以做好心理准备,起码有时间想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爱她这个问题。如果她愿意为他打开更多的世界,那么就这么爱吧。如果她只想和他保持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那就撒手吧。可是在这之前他什么都没想过。她安静的出现和安静地离开都是一个梦。她刻意的疏离,她的沉默,她倦怠的美都让他自甘沉迷,不愿醒来。当他在这个房子里等了十天之后,他才意识到她真的离开了。房间保持不变,一切都是她还存在的迹象。这时他用她的被子裹住自己,闻着她残留的味道。闭上眼,就看见她丰盈、柔和、红扑扑的脸颊,以及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的微光。然后她丰润雪白的肉体开始变形,扭曲成奇怪的模样,最后变成无数碎片,飘散得无影无踪。他无法想象这具身体被那些样貌不一男人占有的场景。

    “总有一日,我要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醒来,那时我要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听窗外如洗的鸟声,那是多么安适而又快乐的一种苏醒。”在那本《雨季不再来》里,只有这句话下面划了一道清浅的笔迹。


    她回来时,新锁已经被人破坏。她心中惶恐,以为失窃。可是打开门时,房间灯和台灯全部开着,地上都是餐盒和酒瓶。四眼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那一刻,她竟有几分喜慰。

    四眼似乎睡的很熟,呼吸均匀沉稳。粗壮的手臂裸露在被子外面。还穿着她给他买的休闲衬衫。

    她脱了鞋,地上有些门锁上掉落的木屑和一把断线钳,锁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她想大发雷霆,用最毒最脏的字眼把他赶走。但却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那个生日蛋糕。她自己都已经忘了这一天。他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有人记得要陪她过一次生日。她鼻子酸酸的,却极力不让情绪表露出来。她放下包,把灯熄灭,只留下台灯,避开地上的垃圾,走进洗浴间。

    “我等了你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四眼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没睡。”

    “我说过你别来了。”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最好带一点果断绝情的意味。

    “我一直在等你…”

    她走出来,穿着浅色针织T恤,用一条干毛巾擦着头发。厕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洗发香波的味道。

    “睡够了吗?”

    “我说了没睡…”

    “睡够了就走,否则我打电话报警。”

    “你在玩我?”

    “你以为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吗?”

    “你这算什么意思,甩了我吗?”他爬起来,声音也变了,头发凌乱,脸色憔悴,双眼泛红,下颌冒出了一些新的胡茬。看起来似乎很多天没有打理过自己一样。

    她看着他,从他眼睛发现了愤怒、质疑、渴望、失落、痛苦。好像她成了一个罪犯,一个对他有所亏欠的人。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闹起情绪来十足孩子气。

    “我等了你十多天,你去了哪儿?”

    “你没权利知道。”她拉开窗帘,泡了一杯咖啡,面向窗外。

    四眼从床上跳下来,粗暴地扯掉衣服,赤裸的的上身袒露在月光之下。

    “那这算什么?”他右手食指指着的地方,在锁骨下方大概两寸的位置,有一块模糊的疤痕,那是被烟烫伤留下的。

    “我可以容忍你的对我做任何事。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欺骗我!”

    她怔住了,并不是因为温文尔雅的四眼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而是他点燃了她深深的负罪感和歉疚感。

    “我没什么好说的!”她觉得自己声音明显在打颤。

    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她转过身,嘴在四眼的唇上轻轻地触了一下,酸涩在口中蔓延,表情被窗帘投下的暗影湮没。

    四眼的手掌厚大而温暖,从皮肤上轻轻扫过时,像一团柔软的棉絮;用力爱抚时,像潮涨潮落时的海浪。她喜欢被海浪淹没,可更多时候四眼只是一团柔软的棉絮。当火山重归寂静,岩浆的喷发结束之后,眼前只剩一片烧得红彤彤的黎明。她伸展双臂仰身向后倒去,床垫上的羽毛飞扬起来,如烟尘飘散在空气里。发丝盖住了她的脸,一口长长的气流从她嘴里吐出来,又咸又苦,有点像返胃酸的味道。她幻想身体因为浊气的呼出而变得轻盈无比,像离体魂魄一般飘向天际,马上化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一丝冰凉的触感从四眼指尖散发出来,在她光滑白皙的躯体上游移。她把四眼的手从身上拿开,翻身坐了起来。光着脚就着月光在地上找内衣。四眼把眼镜戴上,看到她正背对着自己系胸罩的扣子,脊梁骨高高凸起,像某种古老生物的神秘化石。皮肤在月光下散发幽蓝色的光芒。她在床头坐下,娴熟地点起烟。

    四眼头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不说话,看着她把一支烟抽完。当烟烧到一半时,他很想把她嘴里的烟夺下来自己抽,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直到烟把儿都要燃尽时,烟蒂从她指尖飞落,在黑暗中形成一道弧形的光带。他移到她身边,翻转身体摸到她的烟盒,拿出一支叼在嘴里,打了一下火,犹豫了几秒,没有点燃,又放了回去。

    他把手臂从脖子后环到她胸前,抱住她。才发现她的身体很凉,微微颤抖,他抱的更紧一点,像抱着一座冰冷的石像。他把脸埋在她头发里,嘴唇贴在她的脖子上,凉意从眼角淌下来。尘埃静悄悄地浮在空气里,月光印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片湛蓝。

    屋子里光线昏暗,空调发出低沉疲惫的呻吟。

    “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四眼贴着她的耳际,用几近哀求的语气问她。“他们说你不干净。”

    他终究还是问了。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沉到了水底,大脑空荡荡的,身体上某个部位永远死掉了。似乎已经没有人可以信任,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落寞袭来,连这个房子也变得很陌生。


    最后一次

    她知道,在这个都市的黑夜中,每个角落都隐藏着到处觅食的猎人和向她一样的待价而沽的猎物。她对自己的这幅皮囊充满自信。

    一辆黑色宾利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把她浇了个遍体通透。她从容不迫地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闭上眼仔细揩拭脸上的污水,仍旧没有挪动半步。

    突然间,两声汽车鸣笛把她惊了一跳,黑色宾利退了回来,停在她跟前。副驾驶的车窗慢慢降落,车子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音:“小姐,真对不起,我找身衣服给你换一换?”

    她神色镇定,不慌不忙揩拭脖颈上的污水,深色的唇角微微扬起:“我一身脏,能上车吗?”

    男子貌似在驾驶座上调整了一下位置,并把副驾驶靠背调到了一个适合休憩的角度。笑着说:“当然没问题,上来吧!”

    她俯下身,优雅地趴在车窗边,歪着头,黑发垂下来,灯光衬出她身体的曲线。车子里的香水味和冷气喷在她脸上。在前车暗黄色的顶灯下面,她看清了男子的脸。

    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故意放慢了速度,司机摇下车窗,饶有兴致往这边看了几眼,随即又踩下油门开走了。

    或许出于礼貌,男子摘下了墨镜。那张脸油腻而肥大。孙雪晴发现他眼睛极小,眼皮耷拉着,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在一起,这样眼睛就成了两条火柴大的缝。稀疏的倒八字眉滑稽地挂在凸出的眉骨上——这个男人年龄甚至比她爸还大。

    “去我家,我给你找衣服换换。”

    她有点后悔了。可她也不想穿着一身湿淋淋臭烘烘的衣服继续再等下去。

    男子上半身从驾驶座上探过来,打开了车门,貌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有那么几秒种闪现了第一次干这种事时候的情景。那是她在读大二时候,第一次穿高跟鞋,她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钻到车子里面,生怕被熟人撞见。陌生男人有点兴奋地在她左脸上亲了一下,她脸烧得通红。那天晚上,她哭到了天亮。

    她和许多男人打过交道,知道怎么为自己谋取一个满意的价格,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生活从罪恶到麻木,心里经历了多少挣扎。

    没有了第一次时候的紧张。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她突然觉得有些欣慰。

    她犹豫了片刻,上了车。

    “可以把冷气关掉吗?”她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看着后视镜里那张憔悴而秀气的脸庞,拿出粉底开始补妆。

    男子照办了,又从扶手箱里拿了一包纸巾递给她。街上有几对情侣相拥走过。她低下头,把窗子打了上去。


    从小区出来,再回头看时,九楼的那盏灯已经熄灭。

    很多晚上,他卧在床上看她站在窗户前,凝视某个神秘的方向,月光透过她的身体,勾勒出她单薄孤独的轮廓。他始终觉得有一堵无形的墙把他阻挡在离她很近的距离之外,看起来仿佛触手可及,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懂她。

    他想起隔壁住的那个女人,突然觉得,面对爆裂,沉默是最残酷的抗辩。相比一个变得世故、冷漠、对痛苦更容易顺从的女人,为生活的琐事争执争执的女人是多么可爱。

    过了这么久,他仍然感觉脸上有点胀痛,耳朵嗡嗡地响。那一巴掌印在脸上时候,他措手不及,以为是梦。可是热辣辣的痛感和视觉短暂的昏花却是真真实实的,她从来没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滚!”她哽咽得几乎失声。

    蛋糕躺在木质地板上,像打翻的颜料。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所有的事情,她也不能说出来。 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唯独他不行。现在已经迟了,他已经怀疑她了,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是最大的打击。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支撑她剩下不多的时间。她背对着窗户,头发散乱,声音从来没有过的无力和绝望:“你不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躺在床上,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她听到他起身穿衣服,地上的酒瓶子哗哗作响,门口的垃圾桶被碰倒,门开了,楼道里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她不能说他有多么希望他留下,她需要人依靠。但是她觉得,也许让他走才是对的。

    闷热黏潮的夏夜,热浪把郊外的野草吹得很低,沿河公路上稀少有车子经过。一些光和影的碎片洒落在林荫道上,零落的木槿花瓣被风吹起来,在地上不停打转。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胴体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抬起瘦弱的右臂。手指轻轻触摸高高凸起的锁骨轮廓。因为消瘦,脸上的线条反而更加生动逼人,楚楚可人的鼻子和额头像是精致的雕刻品,眼神中的脉脉温情又回来了,镜子里的她充满诱惑。

    她想起第一次和四眼约会的那个夜晚,四眼轻轻地吻了她光滑细腻的额头,她在他怀里是如此安适宁静。

    她仰起脸,支起身来,额头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水,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花板上倾泻下来的灯光,畅快淋漓的感觉贯流遍全身。浴室里着灯光摇曳,空气中荡漾着着玫瑰花的香气。

    那些缠绵在记忆深处的波涛。一遍遍拍打她脆弱的生命。

    她缓缓滑到水底,身体软绵绵的,只剩一张脸浮在水面上。眼睛正对着那盏灯,绚烂的光晕在瞳孔里散开,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个电话打来,声音响了很久后,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号码,之前打过来两次,被她挂掉了。她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键。

    “请问您是孙雪晴小姐吗?”电话一端传来一个陌生的女音。

    “是。”

    “这里是市公安局,您是孙德诚的家属吧?”

    “是。”她犹豫了一下,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有个的消息要通知您,希望您能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感到时间凝固了,连呼吸都慢慢停下来。

    “孙小姐?”

    “...”

    冰毒吸食过量。

    她笑了,泪从眼眶里漫出来。那个男人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逗乐她的那个年轻健壮的他,殴打她的那个歇斯底里的他,都已不复存在。还有四眼,四眼那两道粗重的眉。还有那个那个生养她和她相依为命多年的女人。

    恍然间,所有她留恋的人和事物都慢慢退散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轰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前的东西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黄色,浴室越来越小,天花板和洁白的帘子逼得她透不过气,一股温热的东西灌满了胸腔,她撑起身,喷出一口暗红色黏糊糊的东西。

    秽物化在水里,浴缸变成一个巨大的盛血的容器,池水荡漾起来。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双手撑在浴缸边缘上,下半身还泡在温水里。 她感到肚子里一阵阵痉挛,低下头看,刺目的暗红一汩汩冒出来……

    她爬出浴缸,盥洗池子那面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她苍白光滑的躯体。她用一条浴巾捂在身下,但是红色浸透了浴巾,或成滴、或成线、或成流,地板立马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红色斑点和一堆血肉模糊的秽物。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板上……视线也有些模糊,嘴唇打颤,身体发凉。她挣扎起来走出浴室,摸到床边的手提包,把东西全部倒出来,找到一个小瓶子,犹豫了几秒,然后把剩下的药片吞下去。


    “你成全我吧……”她嘴里喃喃道。

    男子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她无力躺下去,脸上带着微笑。眼梢泪光闪动。眼前的陌生男人变成了四眼。四眼望着她,脸上满是初恋的青涩和拘谨。那道乌黑粗密的眉像一把剑刺进她心里。

    男子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去。她的指甲扎进了他的皮肤,一种埋在身体深处的麻醉感被唤醒,潮水一波一波涌来,方才升起的疼痛感又像吸饱了水的腐叶沉入水底,最后一点力量消失了。

    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她穿着婚纱和四眼步入婚姻殿堂,母亲站在尽头,脸上绽放温暖的笑容。

    现在她卧在这红色的刑床上,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莲,涂了口红的唇也更加鲜艳欲滴。再没有一刻能像现在一样让她觉得自己被命运宠爱,在这种阴郁的气息里,她体会到了片刻心安。

    这许是最后一次了吧。

    陡然间,一切幻灭成烟。瞳孔的光焰慢慢暗下来,支撑生命的最后一点光亮像火球散落,口里弥漫着咸腥味……

    铃声响了,手机振个不停,备注是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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