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上映的电影《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中有一段不到三分钟的闲笔镜头。这三分钟的镜头对于电影来讲,像是画画不经意打翻了调色盘,局部颜色重得如同酽茶一般。仔细看,倒与众不同起来。
夜幕降临,客栈中的黄飞鸿独立凭栏举目眺望,远处的半边天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漫卷而来。低头看,楼下的市井街头一如往常,三教九流人物此时各自营生正忙,酒馆、食肆中嘈杂声正缓缓升上来,街上各色人等该忙什么就忙什么,肉铺的屠夫手起刀落,鬻女儿的人刚刚谈妥了价钱,吸烟片的人恍惚着无心,打小人的刚刚结束了一笔生意,在吆三喝四摇骰声中,酒馆堂下一位瞎子乐师拉着琴,唱着地水南音,等着赏钱…..
楼上的黄飞鸿收了眼神,眉头却不肯歇着,凑在一起谋着心事。
电影中瞎子乐师唱的这一首南音曲子,名为《惊回晓梦忆秋娟》,词写得好:
飘零去,莫问前因,
只见半山残照,照住一个愁人,
去路茫茫,不禁悲来阵阵,
前尘惘惘,惹我泪落纷纷,
想学投笔从戎,图发奋,
却被儒冠误了,使我有志都难伸,
想学一棹五湖,同遁隐,
却被妖氛笼遍,远无垠,
说什么石烂海枯,情不泯,
你看沉沉暮霭,西风紧,
南飞北雁,怕向客中闻,
平安未报,自问心何忍,
空余泪眼,望短寒昏,
想我深情博爱,两无能,
今日依楼人远,天涯近,
从此断梗与飘萍,
几许深盟密约,句句都无凭。
本是愁男与怨女的歌,写出来再读,古意浓。这一段三分钟的闲镜头,也因这首背景音乐有了些灵动。
南音是广东一带的传统说唱音乐,始于清末。广义的“南音”泛指粤调,包括地水南音、戏曲南音、老举南音等。“地水”一词在粤语中指瞎子,因其常以算卦为生。这部电影中的瞎子乐师唱的正是地水南音。不过《惊回晓梦忆秋娟》却是新曲,它是当代港剧作家温志鹏根据粤剧《客途秋恨》故事所重作的曲子。《客途秋恨》是粤剧中的名曲,唱的是“劳燕纷飞”。许鞍华导演有一部电影亦名为《客途秋恨》。
说到地水南音,就不得不提及一个人,姓杜,单名一个焕字。由于他经常吸鸦片,他的唱腔被称为“烟屎喉”。换作现在的说法就是“烟嗓”。同行尊称拐师傅。叫得一声师傅,可见唱功不浅。杜焕1910年生人,自幼家贫失明,1923年起在广州拜孙生为师,学习演唱地水南音,1926年经澳门移居到香港谋生,初在住家卖唱,后得瞽师麦七导引到油麻地庙街的妓寨卖唱,很受观迎。1930年代,每支曲的价格大约是2元。1952年至1972年间,杜焕在香港电台《地水南音》节目中演出南音,每次酬劳为港币35元。但那时地水南音业已式微,听众日益调零。流行音乐风头正在整装待发。杜焕不得已又回到街头卖唱。所幸留学美国匹兹堡大学、由物理改学音乐的荣鸿曾,这时正好回到香港搜集传统粤曲,对杜焕的唱腔大为惊艳。为避免地水南音失传,特别在1975年特别在上环水坑口的富隆茶楼,花了三个月时间,为杜焕留下了42个小时的录音。杜焕除了演唱各名曲之外,还将自己毕生的坎坷经历,即兴创作为六小时的《失明人杜焕忆往》。1979年,贫病中的杜焕去世,从此“盲人派”正式成为绝响。
南音的标准伴奏是“右手弹筝、左手打板”。不过在《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中导演徐克却安排瞎子乐师手拉胡琴,尽管在背景音乐中还是弹筝与打板,听不到一丝胡琴声。不过从镜头意象上来讲,天底下还有哪种乐器能比得过胡琴一拉的透骨苍凉?这或许是导演徐克为电影特意设置的氛围!电影中的《惊回晓梦忆秋娟》由粤剧名伶阮兆辉所唱。值得一提的是,杜焕的后事正是阮兆辉张罗操持的。
徐克导演的《黄飞鸿》系列电影也难免公式化和套路化的窠臼。不过在《黄飞鸿》系列的第一部和第二部中,我们见到的徐克导演却在努力表现出动荡时代中不知何去何从的未知和困惑,与之后的《黄飞鸿》系列电影多少有些不同。在这些看似闲笔的镜头中,笑少了一些,更加没有刻意的笑。如果细细品味《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还有些现实主义的味道,尤其在这三分钟镜头中。香港话剧演员谢君豪曾说:“我个人认为能把新版黄飞鸿提升至另一层次的,并非美仑美奂的摄影和凌厉的武打,而是始于这一曲销魂的《惊回晓梦忆秋娟》。”
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在《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这部电影中,“佛山黄飞鸿”的扮演者李连杰的眉头锁得多过其他部,可能是这一部电影讲述的故事中,时代的叩门声一声紧过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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