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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晨曦初显,西方夜色未退。草木上露珠晶莹,山谷中白雾漫野,十步之外不见牛马。
囚吾在佯装假寐。他只睡了半个安稳觉,从后半夜入梦到此刻,尚不足一个时辰。他醒得早是因为心头莫名悸动,总觉得哪不对。篝火燃尽,雾气又重。他看不到树下另外三人的情况,没有贸然下去,先竖起耳朵聆听。
空谷鸟鸣不绝于耳。王不识的鼾声依然振聋发聩,似乎还没醒。溪水边却传来镣铐的响动,不止一人一铐,还夹杂着洗东西的声音。
这些镣铐是囚吾的战利品,原本是国正监执法吏们用来对付他的。他起初只用绳索绑缚辛胜与田豹,就是嫌镣铐太响,会惊动暗中埋伏的人。
大约在后半夜,王不识在他的大布袋里翻来翻去,取出镣铐锁住了那俩俘虏。囚吾那时也在装睡,不动声色。金贵的玩意他早就藏好了,大布袋装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随时可弃。他想静观其变,一不小心就真睡着了。
听到镣铐响,囚吾的杀瘾按捺不住了。他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趁着晨雾蒙蒙摸过去,诈称田豹要逃跑,不得已才开杀。留着将军之子辛胜给楚人当见面礼足矣。至于王不识,囚吾相信这个贪财好男色的老变态不会自断退路,不至于为了一个国正监小吏跟自己翻脸。
他悄悄下树,携剑匍匐,借助雾气的掩护,潜行至小溪边。他看到了田豹与辛胜的背影,俩人正在洗什么圆圆的东西,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五步之内有人偷偷靠近。他心中大喜,确认俩人的手脚都戴了镣铐,没什么异样,除了辛胜脚上多了双布鞋。他轻轻拔出了短小锋利的东胡曲刃剑,在脑海中盘算着袭击田豹的最佳方案。
突然,王不识的鼾声停了,冷不丁来了一句:“囚吾老弟,你也起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身影在薄雾中像个粗短的树桩子。
“是啊。”囚吾见自己暴露了,只好收起兵器,跟王不识打招呼。“大清早的,您老使唤他们做啥呢?”
“别紧张,老夫只是让他们把一样东西洗干净。”
“什么东西?”
“同袍的遗容。”
听到这话,囚吾顿时警觉起来,迅速握住了剑柄。他也是秦军出身,却从没拿这些抓捕叛逃吏卒的国正监执法吏当同袍。这老头是几个意思?
王不识用手扇了扇雾气,笑呵呵地走过来说:“老弟别紧张。老夫不是一直缺钱吗?在宜阳时不时帮人治丧,吹箫、挖坑、给亡者整理遗容,啥活都干,啥钱都赚。这丧事办多了,看着死人头没擦干净就心里不舒坦。”
“嗨!前辈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他俩要密谋逃跑呢。误会,误会一场!”
这时,田豹捧着三个头颅,辛胜提着两个头颅,都回来了。兴许是溪水冰凉,俩人的手都有点颤抖。再看这五位殉职的国正监执法吏的头,都合上了眼睛,面部表情也从惊骇变得安详。
王不识趾高气昂地斥责道:“还愣着做啥?赶紧给他们梳头编发啊!连整理遗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对死人真是薄情,还好意思说替同袍报仇!报报报,报个鸟!”
令囚吾惊讶的是,田豹低眉垂目,大气不敢出,就连原先宁死不屈的辛胜都没了脾气。只见俩人默默对王不识行礼,随后坐下来给自己手中的头颅梳发。王不识很不耐烦,指手画脚,嫌七嫌八,一副得志小人的嘴脸。
“前辈,真会调教人。”囚吾笑得阴阳怪气,“但有两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哪两个问题?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你为何料定我会走这条路?”
“问得好。”王不识抽出腰间的酒葫芦,拧开盖闻了一下,却一口没喝。“这座山,老夫每隔两年来一次。你伏击他们那条道上,有一半陷阱是楚国斥候为我而设,另一半是我给他们准备的。你久经沙场,又十分谨慎,必定会利用东道的陷阱设伏,再从更加安全和隐秘的西道撤离。当然,老夫并不确定你会来,说白了也是在碰运气。”
囚吾点头赞许。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国正监执法大多时候是在军营或市井中抓捕犯法吏卒搏斗,不像戍边军人熟悉山林战。而王不识经常露宿山林,从军数十载,还在三川郡最精锐的宜阳锐士营管辎重,征战经验绝不可小觑。至于一个赎债伍长为何每隔两年就要从内郡跑到边境大山,囚吾没打算深究。反正都要一起叛变投敌了,到了楚国再问也不迟。
“第二,你拿去的那块银虎牌啥来头?你似乎很看重它。”
王不识愣了愣,又拧干酒葫芦的盖,还是只闻不饮。囚吾忍不住问:“你为何只闻不喝?”
“这是第三个问题。”
“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及么?”
“你可以问,但我不会答。只说回答你两个问题,第三个就不作数。”
“那还是说回第二个问题吧。”
“这可说来话长了。”王不识收敛笑容,神情极其严肃。
“无妨,我洗耳恭听。”
“这块银虎牌出自匈奴工匠之手,原本的主人是义渠戎国的左大将。老夫杀了他,缴获此牌,送给了一位故人……”
“等会儿,我捋一捋。您说您阵斩了义渠左大将?可义渠戎国三十四年前就灭亡了!莫非你也曾在北地军服役?”
“老夫那时二十岁,是北地军第一批新兵……唉,瞧我这张漏风的嘴,算是破例多送你一个答复了。”
“斩将之功,足以升为将军,您……没吹牛吧?”
“……”
“您要真是北地军的功臣,我咋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
“等等。”囚吾猛然想起了关于矮子校尉的传说,上下打量王不识,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北地军的首任斥候营校尉,据说也是矮子。那个人就是你吧?”
“都说了,新问题不答。”王不识的脸色有点难看。
囚吾还想穷根究底,一旁的辛胜突然用镣铐敲了三下石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师父,我弄好了!”
“师父?”囚吾再次握住剑柄,“他啥时候成了你徒弟?被你睡服了?”辛胜当场对他翻了个白眼,竟然没开骂。
“别紧张,别紧张!”王不识,“当年鲁国不是有位圣人说过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少年人以师礼尊敬长辈,有啥不对?”
“好像也是。”
辛胜走到王不识跟前说:“师父请过目。”他一手托着一个已故同袍的头,两个头颅都胡乱梳着简单的偏锥髻。
“我手笨,脑后的辫子编不好,偷懒了。”辛胜看着田豹熟练地给第三个头颅编发辫,心中暗暗赞叹,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吏员就是不一样。
“太糙,太糙。”王不识摇头不已,凑到辛胜耳边小声讲了几句。辛胜听得频频点头,突然和王不识一起哈哈大笑。
囚吾被吓了一跳。辛胜自从被他擒获后不是萎靡不振,就是暴跳如雷,没笑过哪怕一次。他心生疑窦,可是王不识再三叫他别紧张,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王不识又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这回没闻,直接一仰脖灌了一大口。
“这回怎么又喝了?”囚吾纳闷。
还不等王不识解释,田豹插嘴道:“王老前辈有个习惯,不到事毕不饮酒。一旦饮酒,就是决心了结此事了。”他把辛顺手中的人头拿了过来,解开其头发,准备重新梳理。
“你怎么知道?”囚吾轻蔑地看着田豹。
“是他亲口跟我说的。”田豹面露惭色道,“他先前对我叮嘱过许多事。唉,我当时一句都没放在心上。”他眼含泪花看着手中的同袍头颅说:“若有机会,我会亲自向兄弟们的家人负荆请罪!”
“我看你没这个机会了!”囚吾冷笑道,“楚都郢陈的人市,就是你的归宿。前辈,你看他能卖多少钱?”
“起码可以开价一万钱。不过……嘿嘿。”王不识乐呵呵地说。
“咋啦?”
“老夫想起一件事,需要跟你合计合计。”
“但说无妨!”
“老夫之前不知道你又杀了五个执法吏。算上他们的命,你的悬赏至少有三百六十两金,老夫还完20万钱债务,还能剩下7360钱,一两年开销没问题。”
囚吾脸色一沉,抽剑在手,怒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会算账的聪明人,非要弄得鱼死网破么?”
“不不不,你搞错了,只有鱼死,网不会破。”
只见王不识在电光火石之间拔剑连斩四下,辛胜的手铐和脚铐哗啦落地。辛胜活动了一下手脚,血气也莫名比被俘前流畅多了。他兴冲冲地说:“师父,你那套打通督脉的法子真管用,我身上的药劲都解了。就是过程疼死人了。”
“看来你并没有龙阳之好。”
“喂喂喂,你怎能凭空污蔑一位老鳏夫的清白。倒是你,不愧是个人渣,居然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他现在生不如死。”
“这不能怪我,谁叫他不顾手足之情,非要把我移交国正监府。留他一条狗命,已经便宜他了。”
“哦吼,听听,都听听,这世道真不像样,孽畜都会骂人是狗了。”
囚吾恶狠狠地说,“老匹夫,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却屡次戏弄我。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有这两个手下败将。你们是要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他自从叛逃以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困兽斗,这并不是最凶险的一次。
王不识却摇摇食指说:“不不不,老弟你又错怪老夫了。你的对手只有他。”他顺手把自己的剑掷到了辛胜跟前。
剑柄虽旧,刃无缺口,寒光四射。辛胜惊讶地发现,剑上有一行篆字——北地尉辛顺赠贤弟王不识用剑。
“无论你俩谁生谁死,老夫都不插手。”王不识纵身一跃,跳到了大青石盯上,盘腿坐下,左手托腮,俯瞰辛胜与囚吾的对决。
“你为何不亲自动手?莫非……你确实没把握赢我?”
“我都老胳膊老腿了,犯点懒不奇怪吧!”
“那你怎么不与他们联手?”
“哼,你们三个都欠了我的账。老夫不能便宜你们任何一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晨雾渐渐变淡,可谁也看不清王不识的脸上是喜是怒。
王不识指着田豹说:“他一意孤行,嫌贫爱富,多次讥讽老夫。哼,老夫心眼小,气还没消。愣着作甚?还不去洗手做饭。”田豹只好苦笑,乖乖地去准备早饭。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简,对辛胜晃了晃说:“只是追捕一个小叛将,老夫本不打算出马。要不是你被他活捉了,你老子恬不知耻地求我帮忙,老夫才不来呢。”
“至于你,囚吾,北地军的叛徒,老夫就算不赚这笔重赏,也要清理门户。但是……”王不识突然变回了笑脸,“别说老夫没给你机会。你俩打,我绝不插手。他赢,你伏法。你赢,老夫也拦不住你。”
辛胜大急,忙问:“师父,家父究竟哪得罪了您?您怎么能坑我……”
“废什么话啊?打呀!你不是天天念叨着要报仇雪恨吗?快跟他打呀!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指望糟老头子替你报仇不成!你又没给钱。”王不识打了个哈欠,从坐姿改成了侧卧,身形颇似千年后妇孺皆知的沉睡罗汉。
“我,能赢么?”辛胜没杀过人,他的对手杀人如家常便饭,光是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就让他先怯了三分。
“这鞋是老夫先前跟田豹借的,你穿着合脚吧?”
“合脚!”
“这剑是老夫保养的,你握着趁手吧?”
“趁手!”
“你脚板上的泡都治过了,现在不痛了吧?”
“不痛了。”
“老夫刚才教你克制囚吾武功的秘诀,你没忘吧?”
“啥?那两句也叫秘诀?”
“蠢材,战阵之间,先死夹尾狗,活下硬骨头!快动手!打完了好吃早饭。”
“‘灭此朝食’是有名的败仗,不吉利啊!”
“少废话,快打!豹娃,先别做饭了,咱俩先看会儿热闹。”
辛胜做了个吐纳,定了定神,随后摆好架势却一动不动。任凭由王不识催促,他就是不出手。
双方相持了好一阵,朝阳出,夜色尽,雾气更淡了。囚吾本想先发制人,却见田豹在悄悄试拉王不识的弓,而王不识毫无阻拦之意。虽然没瞄准自己,但囚吾深知生死关头谁都可能不择手段。他曾经用各种盘外招扰乱对手,趁虚而入。可如今,田豹似乎也随时准备放冷箭。
“打呀!快打啊!你放心,谁要是敢暗算你,老夫肯定揍他。”王不识侧卧着打哈欠,手一直在抛银虎牌耍。
囚吾还是不敢不防。他曾经被多人围攻过,幸好那次没有弓箭手,都是短兵相接,能硬碰硬地杀出一条血路。可这回,一个性格急躁的毛头小伙变得不动如山,一个失魂落魄的执法吏虎视眈眈,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头随时会翻脸。如果三人正面联手,囚吾还能豁出去拼个困兽斗。眼下谁都可能是那只伺机而动的黄雀,他实在不敢全力一击,给第三方留下可乘之机。
突然,辛胜大声对囚吾嚷道:“你弟囚鱼告诉我,你屁股上有两排狗咬的疤,难看得要死。”
囚吾大吃一惊,怒道:“不可能,他哑了,手筋也断了,怎么可能跟你说。”
“他用嘴叼着笔写字说的。你心虚了!哈哈,你心虚了!快露出腚来,让我验一下真假。”
辛胜坏笑的样子像极了囚吾之前算计他时的模样。囚吾气急败坏,不管不顾,挺剑直刺辛胜的胸膛。两人都身高八尺有余,但囚吾虎背熊腰,辛胜身形偏瘦。囚吾出招很快,且势大力沉。辛胜的力道稍逊,好在臂展更长,柔韧性好,招式更快更灵动。
俩人起初打得难解难分,剑器相击声在山谷中回荡,残余的雾气完全被激烈的战斗驱散。打着打着,大家都发现王不识是真不管,心态骤变。囚吾放手一搏,愈加凶狠。辛胜渐落下风,左支右绌。
田豹看得心惊肉跳,单膝跪地持弓搭箭对准囚吾,被王不识拦住了。
“前辈,对付这等恶徒何须讲君子道义!”
王不识说:“嘿嘿,豹娃,你小子是重新振作了,辛胜的心结还没解开哩。别看他这两天嘴硬,实则心慌害怕。这道坎,得他自己跨过去。否则辛顺将军饶不了老夫。”
“辛胜会赢么?我咋觉得他动作越来越紧,完全放不开啊。”田豹已经失去了五名同伴,很担心这位将军的小儿子倒在这里,回去更加没法交待了。
“你还说人家,你看看你的手,比他还紧张。老夫的弓都快被你攥出印子了,这可是射箭的大忌。松开!松开!”
王不识打了田豹的手背两下,抢回了弓。他又跟田豹耳语了几句。田豹点点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大声吟诵道:“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猛虎。注意脚下有根!”一遍,两遍,三遍,王不识没让停,他不敢停。
囚吾听到了,不以为然,只嫌聒噪。他在北地军时就认定,陷阱要设得复杂多样,搏杀则需简洁直接,只要快准狠就不可破。
辛胜也听到了,瞬间清醒了三分。他先以快速连击暂时逼退对手,马上后撤拉开距离,且战且退至枫树下,越打越沉稳。他的余光瞟见了三截露出地面的树根,有粗有细,有高有低,便心生一计,寻机跳到那里,故意挑衅囚吾来攻。只见囚吾狂喊乱叫地杀去,俩人一口气连续接刃十二下,脚步扬起了一阵烟尘,突然,其中一个身影倒下了,另一个身影毫不客气地挥剑斩下去。
田豹大吼一声“辛胜~~”,赶紧跳下大青石冲过去。王不识停住了倒酒的手,吼声惊飞了在他身上嬉戏的四只黄雀……
尾声
多年后,追随王翦大将军攻灭燕国的将军辛胜奉命还朝。他坐在秦王政派来接他的辒辌车里,看着手中的银虎牌发呆,思绪又回到了秦王政九年秋九月的那一天……
在那场决战中,辛胜把叛将囚吾引到枫树下,发挥自己快速灵巧的优势缠斗。
他的臂展更长,囚吾的刺击动作还没展开,就被他放长击远。他的步法动作幅度小,几乎都在一个圆圈内移动。囚吾的步法大开大合,兼以跳跃近身。那几截露出地面的树根,使其越打越别扭。
囚吾终于急了,加大了力道想把辛胜弹开,再换个对自己有利的位置打。可是为时已晚,辛胜看准机会变招,从攻打上三路转为攻打下三路。囚吾躲闪时不小心被一截树根绊倒了。辛胜顺势大力劈砍,倒地的囚吾横剑格挡。
谁知辛胜虚晃一招,剑锋刺伤了囚吾的手,打落了他的剑。囚吾喉头一凉,剑刃堪堪刺破他的肉皮,微微有血渗出。倘若再进一寸,他的脖子会喷血。
田豹帮辛胜控制住了囚吾。王不识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剑,对囚吾说:“嘿嘿,你这名字取得不好啊。囚吾,囚吾,不就是要‘囚禁我’的意思吗?看来令尊令堂早就料到你这辈子注定要进死牢。”
囚吾愤懑不已,心一横,抓住辛胜的剑尖想要封喉自尽,却被王不识飞出的银虎牌打晕了。
这个流窜数郡、作案多起的叛将,最终被枭首于北地郡治所义渠县。国正监执法吏田豹、辛胜都参与了监刑……
“师弟,师弟,宜阳军大营到了。”监军御史田豹摇醒了正在沉思的辛胜。
“停车!我和御史要去见一位故人,你们在此等候。”
俩人下车后,去了军营附近小山头上的锐士冢,找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墓前。墓无碑,当地军民都管它叫“赎债伍长坟”。
田豹从竹篮里取出一碟牛肉和三副碗筷,整齐地摆在墓前。辛胜拿出保管多年的酒葫芦,拧盖闻了一下,又给田豹闻了一下,随后全部倒在地上,一滴不留。
“师父啊,您常说‘不到事毕不饮酒’。我和师兄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喝了,全都孝敬您。”
田豹笑着说:“您老说要节葬,我俩也不敢多准备供品,这两大块牛肉是杀牛飨士时余下的,用作祭肉不算铺张。”
墓前有四棵树,长得不高却枝繁叶茂,在夕阳下别有一番挺拔。
辛胜却大皱眉头,忍不住抱怨道:“到头来,师父只混了个不更爵,当了一辈子赎债伍长。若非那场牢狱之灾,他本可以像家父一样,得个五大夫爵,坟前种九棵树。”
“没辙。当年宣太后要保自己跟义渠戎王生的俩儿子,昭襄王要杀这对同母异父的弟弟。王室的命令相互矛盾,你能咋办?尔翁辛顺将军犹豫了,反而躲过一劫。咱师父动手了,被太后迁怒,若非昭襄王准许他借钱赎死,他脑袋难保。这件关乎王室隐情的案子,从宣太后到华阳太后都压着,连大赦天下、褒修功臣的庄襄王都不敢翻案。”
“唉,咱俩白学了他的本事,最后却啥忙都没帮上。”
“也不尽然。”田豹解释道,“国正监在全军秘密招募老行伍充当耳目,督查各军吏卒不法之事。咱恩师就是最早的那一批,还是庄襄王亲点的。他的债其实早就赎清了。那封讨要20万欠债的公文,实为国正监给他派任务的密信。我当时秩级太低,无权查阅府中密档,最近才知。”
“那又如何?”辛胜解下王不识临终前赠给他的那把旧剑,惭愧地说,“他老人家一直等着朝廷能给他平反,恢复北地军功臣的名誉,至死都没如愿。家父爱莫能助,我也没做到。他骂我们父子无能是应该的。”
“别多想了。师父只是嘴硬,爱抬杠,从未真正怨恨辛顺将军和你。否则,他不会一接到辛顺将军的信,就孤身来救你,还煞费苦心地指点你亲手报仇。”
“咚!咚!咚!咚!”宜阳军大营忽然擂响了战鼓,显然是有紧急军情。辛胜和田豹对视一眼,各拿一块牛肉塞进嘴里。这是供奉过师父的祭肉,绝不能浪费。
俩人飞奔回营,消失在夕阳余晖中。王不识的墓前从此多了三样东西:一把插在地上的四尺秦剑,一块挂在剑上的匈奴银虎牌,一个刻着篆字“赎债伍长用器”的酒葫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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