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不识和我父亲才27岁,只是一名普通的无爵士伍,都是第二次从军。自从新为将的武安君打赢了伊阙之战,秦国无数青壮争相到县廷报名从军。他俩也一样,想跟着良将多立些军功,过上令人羡慕的富贵日子。于是东成里的18条汉子便在伊阙战后不久一起投军,都在宜阳军敦长御寇的屯队中服役。不识和我父亲同伍,结识了年龄相仿的什长威和伍长奄。其他人分在别的什伍。
当时河东与南阳二郡尚未入秦,河外之地的形势也比今天乱多了,只有陕县、焦县、宜阳、卢氏等数县真正稳定。新城、渑池、新安等县刚入秦不久,朝廷的控制还比较松散。大王派老国尉司马错东伐魏国的河内地,又令时任大良造的武安君白起南征楚国宛郡。南北两路大军皆由关中卒与河外兵组成。朝廷以为韩魏楚之师杀不到伊洛之地,便把河外诸县的大部分材士都投送到前线。各县只留了400县卒守署,老弱之卒占了近半。
不料,崤山群盗趁着这个机会突然出山,沿着洛水四处掠劫乡邑。这崤山群盗原本也是连年征战结出来的毒瘤,一切还得从先君悼武王四年说起。
宜阳城大人多,名为县实为郡。甘茂丞相在悼武王四年攻宜阳,打了整整五个多月才拔城,斩首六万韩军。楚师以救韩为名北上,见宜阳已陷落,便与我军单独媾和,翻脸就拔了韩国的新城。宜阳和新城里没死又没被俘的韩军败兵有的逃到嵩山,有的逃到外方山、熊耳山,有的逃到了崤山,都落草为寇。
崤山盗的第一任首领是宜阳韩军的武骑士,率领十骑和数百步卒在城破之前就突围了。第二任首领是新城韩将的卫士,他正是韩卢提到的老首领。楚国侵占新城后在此设郡,出兵扫荡了外方山和熊耳山的韩盗。咱秦国也把宜阳周边的盗寇清剿了一遍。剩余的韩盗都沿着洛水上游逃窜,钻进了更封闭的崤山深处。
数年后,秦楚交恶,庶长奂率兵攻打楚国占领的新城,激战一年后斩首二万楚兵,杀死了楚将景缺。为与韩国结盟,朝廷把新城归还给韩国,直到武安君在今王十三年复拔新城,此地才成为秦土。楚军败兵大多逃回楚国的宛郡,但有少数断后的士卒被我军截断南逃之路,最终也步了原先韩盗的后尘。
韩盗与楚盗在崤山一度火并,互有死伤。后为了对抗秦官府的镇压,残部合流成数百人规模的群盗,常在陕县和卢氏县附近出没。他们不敢在平地与县卒争锋,只是利于山林掩护流窜作案。
后来齐韩魏三国之师攻秦,群盗一度投奔不嫌弃鸡鸣狗盗之徒的联军主帅孟尝君。诸侯联军不仅突破函谷关杀入三百里桃林地,还分兵把陕县、宜阳等城围得水泄不通。崤山盗帮着三国之兵围城,千方百计地搞破坏。整整三年,陕县的男人们不敢解甲弛弩,女人们也一人一支长矛、一把匕首,随时准备城破血战。我那时还没出生,只是听东成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提到昔日的兵灾和盗患,无不咬牙切齿。
三年鏖战让河外诸城的粮食财货消耗甚巨,郊野的粟麦被割光了,连山上的鸟都找不到野果吃。粮草困难了,崤山群盗与三国之师的关系也日益紧张。他们因军粮分配不均与韩魏军吏起了冲突。第一任崤山盗首怒而杀死了奚落自己的韩军小吏,率领群盗抢了些辎重就逃回崤山。就在此时,咱们大王决定割地求和,久战生厌的三国之师顺势退兵。陕县的围解除了,但东成里人跟群盗的仇已经解不开了。
后来我军又反攻河外,三年内先后发动襄城之战、武始之战、新城之战、伊阙之战。每战皆大获全胜,却也让河外民力更加枯竭。若非伊阙大捷缴获了魏韩联军大量物资,又有关中不断输送粮食和人口,河外之民早就撑不住了。
正是这六年的反复交锋,造成了大量逃入山中的流民和败兵。他们就是崤山群盗的第二批来源。有些也做了盗,有些只是避世隐居。由韩楚败兵形成的崤山盗借机补充了不少新鲜血液,汇集成一支多达数千人的盗军。只是因为武安君在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天下为之震惊,群盗才不敢大批出山,只是小打小闹。
如今南北两路大军带走了河外兵马的精锐,留守的县卒战力削弱。崤山群盗察觉河外守备空虚,便不再隐忍,纷纷杀出山来。他们的人手和器械不足以攻打各县城池,但流窜袭击住在城外田庐中的乡民与垣墙不高的乡野聚落,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识对我说:“我、老倔、奄和咱们卒长威,还有老敦长御寇,都被安排留守。咱们这个屯队是县卒中最能打的,却没被派去伐魏伐楚。唉,开始还为没机会立功感到憋屈,怎料后方比前线还凶险十倍。”
那一日,离宜阳城较远的西乡洛亭亭长发爰书上报县廷,说是洛亭附近有群盗三十余人作乱。一个亭没几个亭卒,又不能全部离亭追盗,便请求增派县卒缉拿。
按照大秦律令,兴兵披甲五十人以上者,需要上报朝廷勘验兵符,否则违令。当然,若有敌寇大举入侵的烽燧事,则可以便宜行事,只需到时候奏明详情即可。因为听说群盗只有三十余人,县廷只调了宜阳都乡敦长御寇的屯队去增援洛亭。
不识他们赶到时,群盗正在围攻洛亭。屯队立即展开队形,包围了群盗。这伙山盗本是沙场败兵,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交手片刻就被干掉十余人,剩余十九人全都知趣地缴械投降。就在他们准备把群盗押解到宜阳牢狱时,有个浑身是血、伤得很重的乡民跑来说自己住的下里遭群盗洗劫。他还没说完就死了。我们把绑好的十九名山盗丢给洛亭亭长等人看守,就火速前往更西边的下里。
等屯队赶到下里时已经晚了。三十户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房屋都燃着火。性烈如火的敦长勃然大怒,带着我父亲和不识他们继续追杀群盗,发誓要屠了这群天杀的歹人。
众将士一路飞奔,在十里之外的山林追上了群盗十余人。他们正得意洋洋地用马车运载货物,还牵着抢来的耕牛和羊。众人奉敦长之命,把这伙山盗杀得只剩一个活口。不识那个什伍下手最狠。他用戟把一个山盗戳成了筛子。我父亲用矛捅死一人,俘虏一人。伍长奄杀了两个,什长威腰中挂了三个首级。
屯队运着缴获的赃物和群盗的尸体往回走,以为事情就此结束。谁知回到洛亭时,看到的只有几具尸体,亭长的头颅滚到了一名亭卒尸体的手边。敦长心知不好,赶紧让众人撇下辎重,去寻找新出现的盗寇。不识当时还不知道,这次等在前面的不是小股流寇,而是数百群盗……
他们遭到了伏击。群盗原本是韩楚败兵,熟悉战阵之法。以众击寡,打了屯队一个措手不及,有三四名将士受伤。但敦长御寇没有慌乱,他身先士卒,干掉了群盗中两个队率(也是50人指挥官),让那两队群盗一时胆寒退却,众人趁机从这个缺口突围出去。屯队且战且退,群盗不停地追击,人数越聚越多,一路战至县城附近。
本来屯队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他们在敦长御寇的指挥下,突然调头猛杀一阵回马枪,把群盗打散了,再迅速撤向宜阳西门。就在准备进城门时,一大群男女老少也纷纷逃来,后面有山盗追杀。敦长毫不犹豫地下令全队出击,再度杀向群盗,掩护这些逃难的百姓入城……
不识说:“群盗仗着人多想分兵绕开我们打。老敦长让我们化整为零,以什伍之队分头截击。他们人太多了,杀完一批,又来一批。我们当时打疯了,对伤口的疼痛已无知觉,满脑子只想着再杀一个。多杀一个就能多救一个……这是他倒下前最后的遗言。”
我隐约感到,不识叔脸上的两行清泪颜色好像变深了。凑近一看,啊,血!我掏出汗巾想帮他擦掉,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制止了。
“别动,叔已经十三年没落泪了。明天还要与群盗装朋友,今天就让它流个够吧。”不识顿了顿,又说:“有的同袍杀红了眼,嫌兜鍪局限了视野,披膊拖累了双臂,就全部丢到一边。我们死战不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倒下的会马上被群盗包围,乱砍乱戳……城中派出百余名乘城卒出来接应,合力击退群盗,大部分百姓都平安入城。只是咱们屯队50人,只剩19个。敦长战殁了,东成里的乡党只有5人生还。活下来的不是重伤就是轻伤。我为老倔挡了一支流矢,那个疤还留在我肩头。他为我挡了一戟,自己大腿挨了一下。”
我问:“我父亲就是这样瘸的吗?”
不识摇摇头:“不不不。都怪他自己,不劝医者的劝,腿伤还没好又去跟敌寇搏命。伤上加伤才废了。唉,你父亲那头犟牛,自己不听人劝,但我要去跟群盗拼命时,他却死死拦着我……”
众人拼命击退群盗后退入城中。那数百群盗多为轻装,不敢强攻,暂时离开了。不识包扎完毕后登上城头眺望,大吃一惊。只见远处的乡野浓烟四起,洛河两岸火光冲天。那里分布着零零星星的田庐,还有靠近山林的邑里。有些嫌出城耕作麻烦的百姓,除了窝冬时,大多都在城外的田庐住。失去了城郭保护的他们沦为群盗刀下的鱼肉。不少乡民惨遭洗劫,被杀的被杀,被虏的被虏,剩下的人纷纷从四面八方向城中涌来。
不识心急如焚,嘴角都起泡了。因为他的妻子前不久才从陕县老家来,与许多戍卒的家属一同住在宜阳城外的一个邑里。那个方向隐约能看到有群盗杀人放火,怎能让他不焦急万分?
围在城下的百姓人山人海。县令和县尉率领宜阳军主力外出,留下县丞代行令、尉之事。县丞让乘城卒打开西门和东门,放所有的百姓入城。他同时让守门的各屯队提高警惕,把所有携带兵器者拦下来集中一处,违抗者格杀勿论,谨防有盗佯装百姓混进来偷袭。还好,乘城卒们查出了几个藏匿于难民中的山盗,其他难民在县丞的安排下也井然有序,坐在空地上喝水吃饭、清理伤口。
等城门重新关闭后,不识急忙去难民中找自己的妻子,但始终没能找见。他向难民们打听消息,才得知有群盗已经攻下了那里,逃出来的人全在城中了……不识顿时慌了,马上拿起武器就想出城救出自己的妻子。一直跟着他的我父亲一下子拦住他身前。
“让开。”不识喊道。
“别去。”我父亲不为所动。
“我说让开。”不识伸手想推开我父亲。
“你这是送死。”我父亲嚷道,不停地把他的手扒开。
不识一时心烦,猛地低下腰抱起我父亲那条好腿,把他放倒了。“得罪了。”不识大声道完歉就想走,没走几步,我父亲抱住了他的腿。
“松开,阿耿,你松开。你腿伤了,拦不住我的。你不松手,我就拖着你走……哎呀,快松开,我求求你快松开,你的伤口都流血了。”不识一声比一声急。
他俩互不相让,不识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向前走,我父亲就算被拖着走也死不松手,任凭腿上的血流了一地。就在这时,什长威和伍长奄也跑过来了。伍长奄从后面一扑,把不识扑到了,压得他不能动弹。什长威把不识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都走了他的兵器。
不识哭骂道:“啊啊啊,狗日的,让我出城,你们让我出城。我要去救她,她在等我呢。那群畜生已经过去了,再不救就来不及了。我和她才重逢了几天啊。你们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保护她啊,啊啊啊啊……”他不停地想挣脱,但伍长奄和我父亲用全身的力气制住。
什长威厉声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急吗?这里谁不想救人?谁不想报仇?可是敦长已经殉难了,剩下的兄弟不多了。城外的敌寇太多,你救不了她,谁都救不了。你再看看这满城的百姓。如果我们死了,谁来保护他们。只有活着,才能报仇。”
不识终于挣扎不动了,只是嚎哭不止,渐渐地只剩下啜泣。其实所有的士卒跟他一样,心头仿佛被火烧一般剧痛。有的人默默搓着眼角的泪,有的人把嘴唇咬出了血,有的人用拳头打墙泄愤打得满手是血。同袍战死,家人遭难,生灵涂炭,这些悲剧接踵而至。但他们不能失去冷静,必须从痛苦中尽快拔出,因为战斗还没结束。
群盗再次蜂拥而至,聚集于西门外。看这架势大约有千余人,后面还在陆续增加。他们已经开始搭建营地,看来是想从西门攻入城中。只是因为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只能先建营地,四处伐竹木,临时制造一批云梯。
宜阳城方八里,材士十万,粟支数年,是个人口稠密广的大县。当年韩国把这里建成了一个名为县实为郡的重镇。秦得宜阳后,也在此屯兵不少。可眼下城中缺兵少将,剩下能战斗的县卒只有三百多人。不识那个屯队被打残了,19人中仅有7人还能一战。此刻城中只有数万老幼妇孺,未随军出征的青壮材士也仅有数百人。这点县卒根本守不过来这么广阔的城池。
不识说:“不过,我们当时也不算太害怕。想当年齐韩魏三国之师围陕城,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一片,那才叫令人胆寒。可咱陕县人照样在三年鏖战中屹立不倒。十七年前的群盗才数千人,不足以包围整个城郭,只能集中人马攻打宜阳城的西门和南门,远不能与三国之师相提并论。我们头痛的只是兵太少,以一当十都不够以命换命。好在当时的县丞是秦墨弟子,精通墨家守城术,他后来做了南郡郡丞。”
群盗始料未及的是,留守的宜阳县丞是秦墨弟子,先君惠文王时秦墨钜子腹朜大师的徒孙。所以县令和县尉才放心地把数万宜阳军都带走。若非朝廷上下低估了河外情势的复杂性,也不至于如此被动。经过这次血的教训,无论朝廷怎样大兴兵,各县都会留下至少千余兵马守备。所以十七年后,卢氏周边五县都能在不影响城防的前提下调出1200个士卒剿盗。这是后话。
要说这县丞还真是临危不乱,一面向周边诸县求援,一面把城中男女老少编组成军,各司其职。在他的部署下,城墙上每五十丈有40人防守,其中10人一个全部是甲士的什队,六人持弩,四人用矛戟剑盾等其他兵器;另有20名丁女,以及一个5名年近花甲的老头和5名身高才六尺的少年组成的三个什队,每人各持一根长矛。其他城墙多设旗帜虚张声势,县卒和数百青壮材士组成的精兵主要集中在西门和南门周围,随时准备应战。
整个宜阳城硬是凑出了两千八百多个拿武器的人。尽管数量还是少于盗军,老弱妇孺占了大多数,但总归能拼死一战。只要能撑到援军赶来就有希望。
我父亲、不识、伍长奄和什长威跟6个未随军出征的青壮材士重新整编为一个什。六人持弩负责远射和掩护,他们四人各持长短兵器负责白刃战。那20名丁女和10名老少都在我们的指引下作战。所有人都紧张地在城头准备武器和食物,按照金鼓和旗帜信号行事。
第一日,群盗不知城中底细,没有贸然进攻。过了一夜,他们发现宜阳城没有派出兵马迎战,又看到城头上大多是无甲的老弱妇孺,大喜过望,对西门发起了猛攻。殊不知,这正是县丞示弱之计。
群盗派出五百人架着云梯冲锋,一直越过壕沟和护城河来到城下,县丞都让全军按兵不动,故意让丁女们用软弓射箭,让群盗以为城中真的缺少男丁。果然,群盗骄狂起来,没把守城的女人放在眼里,争先恐后地爬云梯。不料,就在他们以为胜利在望时,县丞传令让所有待命多时的弩手猛射箭,并以礌石砸云梯。
一个山盗刚在城墙上探出头,就被我父亲的长矛穿喉而过,一翻白眼就从云梯上坠了下去。不识在我父亲抽回长矛时,赶紧举起石头向下面的山盗猛砸下去。弩手们不断探出身子放一箭就躲回来上弦。群盗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丢下几十具尸体就撤退了。守西门的卒长想率领百人队出城追击扩大战果时,被县丞下令制止了。
县丞说城中士卒太少,不宜轻易冒险,万一又有新的盗来,就无力应变了。他严令全军不得擅自出城迎战。不识虽然心中有些焦急,但也只能奉命继续闭门不出。群盗派人四处放火烧田庐,想把城中军民激出来,好发挥人数优势。父老兄弟姐妹们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不敢违抗县丞的命令擅自出城救火。因为按照墨家守城术,不从令者将会被军法处置。
城中兵少但不缺粮草兵器。城外的群盗无力长久围城,也不打算攻克宜阳建立基业,只是想破城后掠劫一番。他们眼红城中的财富,铆足了劲要在秦国大军回师之前干一票大的。接下来三天,群盗又试探性地进攻了几次,均被击退。幸好这些败兵只有百余张弓弩,而守城军民中有三百余张弓弩,箭矢储备众多。宜阳吏民习射成风,不愁找不到后备弩手。群盗在对射时无法压制我军,攻城门时屡屡被我军压制,先后伤亡三四百人。
但几天下来,群盗发现宜阳守军死活不敢出城,意识到城内确实空虚。到了第四日午后,数千群盗分成三部,两部直扑西门和南门,一部绕到东门,发起总攻。县丞不得不分出三个屯队150人去加强东门守备,又把受伤的丁女和老少撤下去,换一批人上来。除了重伤者外,其他青壮男子只能带伤坚守岗位,总不能让参战的父老姐妹待在更危险的位置上。
盗军攻势很猛烈,城头上杀得血花四溅,渐渐的,有些山盗登上了城头。丁女、老人和六尺小儿的战力不强,有些狡猾的山盗爬上来后专挑这些老弱妇孺打。他们在被推下城墙前,往往能伤害不少人。纵然如此,宜阳的男女老少们还是殊死抵抗。说到底,人人都害怕看到城破后鸡犬不留的惨状。
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太阳快下山时,突然从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尘土飞扬。关中援军的前驱三百骑赶到了,数千群盗见势不妙赶紧撤出,被我军骑兵撵得四处逃散。兵法上说百骑可走千人,诚不欺我。县丞大喜,趁机下令让众将士出城追击,一口气斩虏数百盗寇,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不识说:“我们给关中卒领路,追杀盗军一个多月。当时县廷悬赏缉盗,斩虏一盗赏金二两(1152钱),得一头目赏金八两(4608钱),若能捕获崤山盗首赏金三十两。各乡百姓一为血仇,二为赚赏金补偿损失,踊跃支持我军剿盗。初代崤山盗首最终被一名中尉军的骑士斩首,那名骑士就是如今的宜阳县尉。方圆数百里能躲人的山洞,我们全部搜剿了一遍。搜出许多残寇,救出数百个被掳掠的乡民。当我找到你婶时,她已经疯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沉默着。这惨烈的过往,父亲从未说过,东成里的汉子们默契地绝口不提。或许是因为这番死中求生的经历,他们总是对困难一脸淡然,相信再难也一定有办法,一定有活路。
“叔成亲晚。婚后不久就跟大家一起再投军旅。跟你婶两年没见了。她来宜阳探亲,不能住在军署,就暂时跟其他戍卒的家眷住在一起。事发当天本来轮到我们休假,结果洛亭突然有群盗出没,我就没有去她那里。唉,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她还是没恢复神智。我这辈子欠他的债,没法还了。”不识脸上的血泪已经干了。星光太微弱,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话音里充满了失落和懊恼。
“叔,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
“傻孩子,叔怎么会怪你呢。今天叔哭是真哭,笑也是真笑。看到以为死去的老友还活着,我是又惊又喜。看到他与盗寇为伍,我是又急又气,但不敢暴露。放心吧,御寇。叔从来没有忘记这笔血仇。你疯婶的,我的,你父亲的,老敦长的,所有十七年前遇害和这些年遭罪的吏民的仇,我都没忘,也不敢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叔特后悔当初自己一念之差,让百余山盗逃脱,给崤山种下了这么大的祸害。叔虽然杀了不少盗,但因为这个过错被革除军功。否则叔也应该跟你父亲一样是簪枭爵。那样家底厚实一些,就有更多钱帮你婶求医问药了,不用欠那么多债。”不识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道:“叔,当年你为什么会放走韩卢这个大恶徒?”
不识说:“当年,他还不是大盗韩卢,只是个身高不到六尺的韩国厮徒,名叫‘狗’。他的主人是韩军败将,为报战败之恨屠了不少宜阳百姓,最后被我和你父亲老倔杀死。小狗当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衣服破破烂烂的,面黄肌瘦,身上有很多被毒打的淤痕,显然是受过不少虐待。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杀他主人,吓得屎尿失禁。老倔想把他交给官府,小狗拼命磕头求饶,说自己没有做过恶事。我心生怜悯,于是想放他走。如果把他送官,就会被降为小隶臣,拉到市场上去卖。老倔不同意,跟我争执起来。”
“叔你太厉害了。我家老倔头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住。那你是怎么说服他的?”我很惊讶。
“哪啊!我根本就没说服他。是他自己急火攻心先倒下了。我一摸额头,哦呦,滚烫滚烫的。都怪他不听劝阻非要拖着伤腿追击敌寇,结果伤情恶化,到这时终于撑不住病倒了。我见他发烧了,急着想把他送回去抢救,就丢了一袋干粮,让小狗自个逃走。结果还是晚了,害你父亲成了瘸子。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瘸老倔。他是为我受的伤,我不想叫他瘸子,只喊老倔。唉,都怪我。”
提前我父亲的时候,不识叔总是有几分敬意和几分惭愧。记得以前他带着酒肉来我家时,也会顺便送点草药。父亲的瘸腿在阴雨天总会疼得厉害。虽然他从不叫疼,但母亲和我从他那比平时迟钝的言行和额头上的细汗,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我劝慰道:“叔,您别太自责。要不是您及时把他送回军营,兴许他失去的就不只是一条腿,而是性命了。他也不曾怪过你,否则不会拖着瘸腿帮你种地了。”
不识叹了口气,说:“不,老倔他还是怪我的。他怪我为了救他而放跑了残寇。当时我急着带他回去,又不想让别人抓住小狗,就把故意说这里搜过了没有人,把其他同袍带往别处,让包围圈留了个缺口。没想到崤山盗首领就藏在附近,带着百余残寇从这里逃出了,一路上又杀害了几个百姓。唉,都怪我一念之差,放跑了第二代崤山盗首,又留了第三代盗首一命,罪无可恕。后来受苦受穷也是活该。”
“谁能早知今日呢?谁能想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厮徒会在十七年后变成杀人放火的恶盗呢?若我当初在场,说不定也会放了那个韩人阿狗。”我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真这么想。父亲认为应该斩草除根,但我总觉得手段太酷烈未免有些过激。
“唉,不管怎么说。当初的恻隐之心酿成了今日的苦果。你是不知道,你父亲他一直对未能铲除那最后的残寇耿耿于怀。为了不忘记老敦长,不忘记除恶务尽,才把你的名字改成了‘御寇’。那时他多么希望继续留在军中建功立业、荡寇保民。可惜他瘸了,没法再陷阵先登,只能离开宜阳军回乡。好在他有战功,获得了簪枭爵,家里还算宽裕。否则当初他也帮不了我这么多。”
我说:“唉,别提了。自从您走了以后,我家也是每况愈下。靠里门的那家工匠因为犯了错被罚为工隶臣。我父亲为了把他赎为庶人,不顾我和母亲反对归还了两级爵位。他早就不是簪枭耿了,现在只是公士耿。我家少了二顷田和两座宅,遣散了隶臣妾和傭工,家里的钱粮收入锐减。后来东成里在今王二十二年闹过一次疫病,蒙骜将军的伐齐大军为了绕开陕县,都不走函谷关,改从武关道东出。今王三十一年又老不下雨,庄稼都旱死了,全县大饥,我家靠贷官粮才挺过来。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做这居赀戍卒。”
不识听后没发话,静静地站了起来,背着手慢慢地来回踱步。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我没吭声,默默地看着他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开始下脚慢,我悄悄数了一下,我心跳一声,他才迈出一步,时而低头看地,时而仰头看天。大约踱了二三十步后,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快……直到踱了七八十步才停下。
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可知都尉大人为何要派我们居赀赎债戍卒进来?”
我果断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穷。”不识解释道,“居赀戍卒所欠之债,少则数千钱,多则上万钱,在军中服役时间不输给那些冗募戍卒,但地位却不如冗募戍卒和屯戍卒。甚至连每年践更一个月的更戍卒,都在千方百计地避免成为居赀赎债者。这次潜伏盗军,正需要我们这些秦国最穷的军人。”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穷的军人反而能胜任?”
不识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们没退路。欠了官府的债,就要受朝廷差遣。若有作奸犯科之事,家人会被连坐问罪。结局无非两个,要么抛弃家人,自暴自弃地投靠群盗;要么替朝廷卖命领赏,早一点结束居赀赎债的苦日子。这崤山盗军中有不少逃兵,也是各有各的穷苦。我刚在宴会上问过,韩卢几次收编过卢氏县的居赀戍卒,所以他相信居赀戍卒迟早会被官府逼反。”
“可是,如此一来,都尉大人就不怕我们弄假成真吗?”
“都尉大人是在赌,赌我们还有一点秦国军人的血性。无牵无挂如我者,投敌轻而易举。但他知道我不识是宜阳军中资历最老的伍长,跟崤山盗有不共戴天之仇。咱们县尉和卒长也说愿意用人头担保我忠诚。所以都尉大人把那一袋楚国金币交给我时才说,相信我不会真投敌。他这次精心挑选来做间人的百余名居赀戍卒,不是家里跟崤山盗有血仇,就是被崤山盗打败过想一雪前耻。”
不识叔长舒一口气,说:“老倔曾对我说,他要是当初没病倒,一定不会放过最后的残寇,可惜此身已残,无法再投军旅。为叔已经没有家了,还背负着你婶的血仇,你父亲的怨念,不敢不枕戈待旦。我以居赀赎债为名长留军中,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把当年放跑的崤山群盗全部铲除,把该赎的债全部了清,包括你父亲的人情。”
我还是不放心,又问道:“可是叔,你的老伍长跟群盗那么大的仇,他都投敌做裨将军了。我们与其他四县的居赀戍卒又不熟,万一他们也叛变了怎么办?”
不识说:“咱们,也在赌人心。都尉大人只告知了我们这次有百余居赀戍卒参与,宜阳县只有咱们五个,剩下的间人全都是其他县的,多是零散的什伍,互相之间不全认识。都尉大人没告知其他人的姓名和军职,只是约定了联络的信物和暗号,让我们混进来后自己联系。若是有人意志不坚做了叛徒,韩卢也不知道该抓哪些人。到那时,也许所有降卒都会被严加拷问,只要挺过去,就能在盗军立足。只不过,我不敢说每个人都能咬牙扛住。”
我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识说:“叔来之前没料到韩卢是小狗,裨将军是奄。你也看到了,韩卢为了报恩,当众敬我为叔父。奄之前戴着面具来问话,就是在考验我是否真的走投无路。否则他早就跟我相认了。这下好了,即便他们还没完全信任我们,我们已经有了不少便利。接下来咱们不能急,要有耐心。先摸清崤山盗的内情,然后再设法跟其他同袍串联,寻机把这里的情况送出去,来个里应外合。”
“叔,我全听您的,就是您让我赴汤蹈刃,我也死不旋踵。”我以为自己的决心能得来赞赏,谁知不识叔顺手敲了一下我的额头。
“真是个瓜娃子。咱们是生间,你别给我整成死间了。记住,深入虎穴龙潭,活着最重要。要小心藏好了,别露出马脚。他们还没完全信任我等,一点会不断暗中试探,通过重重考验才能袒露真心。千万不可大意,更不可一时冲动暴露自己,毁了大局。记住了么?”
听到不识叔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交待此事,我不禁站起来向他拱手道:“叔,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一定做到。”
不识叔大声呵斥道:“站起来干嘛?坐下。叔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你改改这死板的脾气。你呀,跟老倔一样,太正直,眼里容不得沙子。这在平时是美德,可如今形势不太。你要记住,在此时此地,做人绝不能太黑白分明。学会自污才能自保。从明天起,咱们要跟崤山群盗打成一片,要学他们的样子,做个真正的小人。染上的臭毛病越多,言谈举止越逼真,咱们就越安全。唯有如此,才能不辱使命。懂了么?”
我用力点了点头。此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我看到不识叔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不知在何时把脸上的血泪擦干净了,应该是用花草上的露水。突然,不识转身对后面的大树说:“你们三个,也听明白了么?”
我回头一看,只见三位同袍从树后面探出了头,嘿嘿嘿地走了出来。“没听清,只记住了一点点。叔,要不您老再说一遍?”急性子的同袍不好意思地说。
“哼,窝囊废,就你们这破耳朵还学人偷听。”不识敲了他们的脑袋瓜子一人一下,但嘴上挂着我们最熟悉的奸笑。“小子们,附耳过来,叔只讲一遍,全部给我记牢了……”
天越来越亮了,我们商量完之后都回去睡觉。直到日上三竿,我才被一阵地动山摇的喷嚏声吵醒。不识叔昨夜酒后吹风,染了风寒。他们三个忙着烧水煎药,笑他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识叔边咳嗽边骂道:“咳咳,别看叔得了风寒,下地了……咳咳……照样捶翻你们这些兔崽子。”
我看着他们吵闹,忍不住笑了,此刻心头一片澄清,再无愁云。不识叔其实一直没变,世道沧桑磨圆了他的棱角,却没有熄灭他心中的烈火。我突然记起,我父亲曾经冷不丁说过一句话:“不识的心性如水,东流入海,百折不回。”可是,我那时还没料到,做生间的代价居然沉重如斯。我们后来在崤山盗的老巢足足待了大半年,一直从桃李始华待到了候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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