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语其实并不叫阿语。
他原来叫什么名字,我从前似乎听家里长辈说过,但到底没放在心上——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村有一堆叫做狗屎,菜花,红龟,田狗之类的人,除了他们的长辈和少许的同辈,像我这样的少年人多数曾误以为这些广为流传的名字就是他们的真名。即使后来知道不是,但谁会去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叫做什么名字?
阿语就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是大家也并不叫他阿语。大家叫他“呃啊”。“呃啊”勉强译成普通话是“语阿”,我索性给它掉了个个,就写成“阿语”。
之所以叫他“呃啊”,是因为阿语不会说话,他唯一会说的话就是“呃啊”。
阿语高兴的时候就挤出一眼角的皱纹,笑眯眯地“呃啊呃啊”,不高兴的时候就耷拉着脸、睨着眼“呃啊呃啊”,生气的时候……,哦,生气的时候就碎碎念,但是谁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阿语为什么不会说话?这个问题一度困扰着全村的小朋友。作为勤奋好学的典范,就这个问题我咨询了很多人。除了我爸曾严谨地说是因为先天性疾病之外,村里的大妈们都说,是因为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哭得太惨于是哑了。大妈们说得很是信誓旦旦,且不忘恐吓我:“看你以后还爱哭不爱哭了!”
但是阿嬷们却持有另一种观点,她们推崇的是鬼神说。类似手指指到月亮了,若不把把手指从头到尾咬一遍,月亮就会趁你睡着的时候啃掉你的耳朵这样的。然而阿语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哪个神明或者鬼怪,阿嬷们却闭口不谈,是以至今仍是个不解的谜题。
当时,于我而言,先天性疾病和鬼神之说实在太晦涩难懂,唯有哭哑说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灰蒙蒙的天空,冷飕飕的天气,荒凉的茶山,泥泞陡峭的山间小路,刺耳的哀乐声,小孩声嘶力竭的哭声,所有场景历历在目,倒像是我亲临了似的。可见讲故事,还是大妈们说得比较好。
但我这人向来只愿知其一,不想知其二,虽信了哭哑说,但阿语的母亲究竟是如何死的,竟导致阿语生生哭哑,我对此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而大人们也只告诫我,要离阿语远一点,阿语很可怕,因为他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阿语真的是个傻子。他个子小小,却总喜欢穿oversize的衣服。冬天是一件长到小腿的黑色大衣,夏天是盖过屁股的灰黑色西装,裤角长长皱皱,垂到脚后跟,而脚上永远拖着一双比他的脚大了不知道多少的黑色旧皮鞋——这于当下的年轻人来说,大抵是一种潮流,但阿语穿在身上,却只有滑稽。
阿语喜欢满世界游荡,他走路不快,但走路时身体略微前倾,且过大的皮鞋哐当哐当,总显得他在赶路一样。不回家,饿了就去垃圾堆里淘烂掉的香蕉吃,或随便去户人家家里等吃的——他也不必伸手讨,大家自然知道怎么打发他。他不洗澡,他的亲弟弟也总是好不容易才能逮到他一回,拖去溪里拿大刷子帮他搓泥,给他换身衣服。但过不了两三天,阿语又会顶着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全世界乱晃,从我们村到隔壁村,再到隔壁村的隔壁村,再到隔壁村的隔壁村的隔壁村……仿佛就没有阿语没有走过的路。
于是大家都认识阿语。自然也都嫌弃阿语。
但偏偏阿语最爱凑热闹。
任凭哪家有了红白喜事,阿语总能第一时间知道。这时也不去全世界晃荡了,定然要找个显眼的位置坐下来,若不按时给他盛饭吃,再给他包烟,糖果之类的,他定是要闹脾气的。主人家不想在这种日子里生事找晦气,也为了面子好看,就算心里再窝火也会好声好气地招待他。
阿语还爱来我家喝茶。我家常有一群客人围坐,品茶聊天。他每次路过看到了,总是非常自来熟地进来,默默找个位置坐下,然后伸手就要拿茶杯,也不管那个茶杯原来是谁的。常年不洗的手一碰茶杯就印上一圈黑色指纹,他自然也看不见,喝得有滋有味,十分惬意。但每次他一来,我们家就得扔掉一个茶杯。
我后来常常觉得大家对待阿语的态度,就像对待那个染了黑印的茶杯一样,认为无可救药,所以避之不及,只求眼不见为净,什么方法能最快让他从眼前消失,就用什么方法。
阿语常在我家出现。除了来我家喝茶,他还总是来央我爷爷帮他补衣服。我爷爷若是嫌弃他脏,不给他补,他就会坐在我家缝纫机前,半声不吭,嘟着嘴,一脸委屈,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两小时,吃的也打发不走他。所以我爷爷最终都要给他补衣服,然后他就欢天喜地地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走人,顺便带走我妈给他的米粿糕点。
因此我妈常说阿语一点儿也不傻,反而很精明。
但不管阿语是真傻还是假傻,傻子的人设既然立住了,便摘不下了。
因为阿语的人设并不是他个人的事,还事关教育大业,随意变换不得。
向来大人们都是这么教育小孩的:
“再哭!再哭我就叫阿语过来把你抓走!”
“大晚上的你就出去疯吧!阿语可就在外面等着你呢!”
而这种教育方式一度比打屁股管用。
既然管用,谁又会想着要给阿语正名呢?
因此小孩子们对阿语的惧怕,其实并不来自于阿语本身。
而是来自于大人们对阿语可怕程度的渲染——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疯,什么是傻?
当小孩子们长成了大孩子,发现了传说中的傻子阿语并不会真的把他们捉走,胆子大的,就开始以捉弄阿语为乐趣,胆子小点儿的就开始挑衅阿语以证明自己的勇敢。
对着阿语喊他“傻阿语”“疯阿语”然后一溜烟跑走的;朝着阿语竖中指的;拿着小石头扔阿语的,各式各样的把戏,层出不穷。
我对这样的情况虽然嗤之以鼻,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也想要证明自己的勇敢。
于是聪明机智的我想了个新法子,那就是——跟阿语打招呼。
我们上学的时候,并不像今日的孩子们一样,有家长接送。学校到家10分钟的路程,全靠自己的小短腿来回走。人在路上走,就难免会遇到天天在路上晃荡的阿语。
我见到阿语,鼓起勇气,笑眯眯地问他,阿语,你要去哪儿啊。
之所以能笑眯眯,主要还是怕的,我想我陪个笑脸,至少他不会打我吧。
阿语果然没有打我,虽然有些疑惑,还是指了指他的目的地,“呃啊呃啊”了两声。
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虽然我完全没懂他说的什么。但从那以后,我只要在路上遇到阿语,便会问他去哪儿,他也每次都会笑眯眯地指给我看,“呃啊呃啊”两声。有时不用我先打招呼,他看到我就会先跟我“呃啊呃啊”。
但我从来听不懂阿语在说什么,根本也不知道他指的地方在哪儿,通常就是点点头哦一声假装我知道了。然后我回我的家,他走他的路。
最开始我的心里很是得意。觉得自己比那些背后扔小石子的同龄人们高出了好几筹。
但时间久了,我发现我的得意,其实并不来源于“我很勇敢”,而是圣母似地自我满足。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觉得自己勇敢或圣母而发生变化,而阿语的生活也没有因为我的一两声招呼而有所改变。
挑衅他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他每次都只是虚张声势地要打回去,但从来也没真正还过手,最终都只是气呼呼地又闷头向前走,赶他的路。
阿语有赶不完的路。
多年的日晒雨淋,风吹雨打,既没有令他生病,也没有使他变老。
他似乎永远不变,永远在路上。永远“呃啊呃啊”。
阿语如果还没死的话,应该也是个七十几岁的小老头了。
只是我到底不记得阿语是哪一年死的。
依稀他死的时候我妈提了一句,说是被车撞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好处在兵荒马乱的状态,竟然忘了。
后来有一次我问我妈,最近阿语怎么都不出现了?
“他死了啊!”
“啊?”
“早死了!被车撞死了!你不记得了?!”她一脸诧异,随后又一脸叹息。
“哎,以前没事的时候老是念叨阿语阿语,现在他死了就没得念叨了。”
但我总不觉得阿语死了。
也许他只是在这里游荡够了,于是拖着他的大皮鞋,到我看不见的新世界游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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