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作者: 钱美静 | 来源:发表于2016-03-22 14:04 被阅读62次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当她离开,你才惊觉,原来,她对你如此重要。

                                                                                        一

        无从考证,你是如何突然间老去的。我只知道,我越来越不愿意去你的小屋,越来越不愿意接受你热切的注视,越来越不愿意听你自说自话地讲述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之类的老戏文,越来越不愿意你声情并茂地讲起我儿时的糗事。

        那时候,我是一个裤脚常常吊在脚踝之上的青春期少女。我急着长高、急着发育、急着奔赴五彩斑斓的未来。所以,我有足够的理由逃离,理直气壮。

        虽然,你几乎见证了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考大学、工作、结婚生女。可我的大脑像被熨斗熨过一样,丝毫没有留下你与我这些重要的人生节点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人如果要刻意忽略一个人、一件事,是一件多么简单而残酷的事情!

        后来,你的人生走向像大多数老年人一样,迟钝、孤僻、病痛,总之,每况愈下。自从结婚之后,我与你的交集几乎仅仅局限于每年春节和夏天的两次探望。我带着老公、孩子和所有晚辈探望长辈会带的毫无创意的礼物,匆匆忙忙坐个半小时,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你进行一场无头无尾的交谈。无话可说的时候,便起身走人。

        现在想来,你晚年的那些事大多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吧!母亲说的最多的是儿孙的不孝和你的窘迫。母亲不止一次摇头叹息:“真是没办法!”母亲一直都是你和我心中无所不能的英雄,如若她已不能扭转乾坤,那我也就只有陪着叹气的份了。事实上,我也是那么做的,陪着母亲忧伤过后,我很快就忘记了你的悲苦。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而言,花花绿绿的世界实在比你那小黑屋和苍老的你有魅力得多。

        我不知道,如若我能早些知道这些忽略与逃离日后会在我的心中打成死结,我当时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可是,时光的车轮滚滚,上苍从来不会给谁机会重来一遍。所以,一切都是宿命,你的,我的,我们的。

                                                                                        二

        你去世以后,我曾反反复复温习过我人生的前十二年。我甚至越来越不确定,你给我的那些快乐是否真的存在过。

        父亲兄弟六人,我的堂兄弟姐妹算起来也有十几个。所以,我从满周岁起就一直生活在你身边。我不记得你以怎样的姿势用你粗糙的大手从母亲手里接过了幼小的我,我也不记得你用什么方法哄好了最初几夜时时哀啼的我。但我清晰地记得,你给我的那些琐碎而平凡的温暖。

        记得你是一个健壮而快乐的家庭妇女。你每天早早起床,生火、做饭、洗衣、下田,忙得简直像个陀螺。我白天乖乖跟在你身边,热切地盼望着晚上的到来。夏天,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你会烧一大锅水,帮长不了我几岁的小姨、小舅和我洗澡,而后,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的带我们去当街乘凉。姥爷总在人多的时候讲些神鬼故事,我听着听着就觉得脊背发凉,于是,我瞅准了时机,兔子一般窜到你身边。你高声笑着,把我揽在怀里。冬天你在炕上没完没了地纳着鞋底,给我讲古老的戏文,《杨家将》、《岳飞传》、《李元霸》这类长戏文你都能信手拈来。我缩在你身边像一只尚待教化的小兽,接受着人生最初的忠义浸染。

        那时候,小姨、小舅常常气你,就连我也不让你省心,不是喝水的时候故意把水瓢咬下来一块,就是把刚长出来的小茄包拧下来耍,又或者把鸡圈里的大公鸡放出来,津津有味地看老黄狗和大公鸡斗架。你每次都高高扬起巴掌,最后却总会轻轻落下来。嘴上不饶人地吓唬我说要把我送回家去让母亲修理我,可我只要撅着小嘴窝到你怀里,你马上就绷不住笑了。一边把手伸进衣服里帮我蹭痒,一边戳着我的小鼻子说:“就再饶过你这一回!”由于你总是纵容我,我格外地不喜欢回家。我曾不止一次天真地问:“为什么你不能做我的妈妈?”你听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六岁那年,姥爷猝然离世,留给你一个泼泼洒洒的烂摊子。从此,你开始勇敢而艰难地周全着这一大家子人的林林总总。娶媳妇、嫁女儿、带孩子,你开始疲于奔命地应付这些事情,而我也回到了父母身边读书。

        虽然,后来你有了很多个孙子孙女,可你还是很记挂我。年年寒暑假我都会跑到你那里长住。你笑得像朵花似的,夜夜和我说很久的话。院里的葡萄熟了,若我不在,你便会走五里路给我送过来。我见到你拎着黑色皮革包出现在门口,就忍不住冲出去,把头埋在你的胸膛,丝毫不嫌弃你的汗气。

        现在想来,你应该是极珍视我的,母亲是你的长女,而我是你的长孙女。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这位置恐怕永远无人能取代。

                                                                                      三

        事实上,你不止对我好,对所有人都一样尽心尽力。你十七岁嫁给姥爷,姥爷是二婚,大房留下大舅、二舅两个儿子,二舅幼时生眼疾致盲。当年,二舅学说大鼓书,你一字一句在如豆的灯光下讲给他听,几乎把戏本子翻烂。大舅和二舅的亲娘舅是个孤老头子,而且大舅和二舅都没有成家。于是,你全然不顾儿女们的反对,将这舅老爷接回家中奉养。舅老爷脾气乖戾,晚年更是卧病在床,你端屎端尿地伺候,没有丝毫怨言。

        你总说人做了好事老天爷都记着呢,可老天爷却没记着让你多享几天福。你在几十年的操劳之后,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后辈们都急吼吼地向前跑着,无暇顾你。于是,你一个人被留在了慢慢腾腾、自说自话地旧生活里。

        你与外界沟通的法宝只剩下了那些陈年旧事。一次,我去看你,你对我讲了六岁时我看戏走丢的事,一连讲了四次,陈年的恐惧和焦急也被复制了四次。一道阳光斜斜地射进你残旧的窗子,灰尘在光带里慢动作地翻飞着,你在灰尘里嘴唇一张一合,像在上演一部哑剧,看得我心酸。

        我常怨你不能与时俱进,融入年轻一代的生活。可你走后,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再去试着溯源你的悲剧人生,才发现,你少时丧母,在后母跟前长大,十七岁义无反顾嫁了长你二十二岁的姥爷,自己也做了后母。大概你一生的英雄气概都用来奔赴山高水长的生活,你一生的精力都在完成不可完成之事,这时候再要求你与时俱进真的是强人所难。

        渐渐地,你褪去了年轻时候硬着头皮撑出来的果敢与泼辣,生命开始露出底色。你越来越沉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显露出呆傻的神气。我一直怀疑你的痴呆是有预谋的,上天摆在你面前的题目越来越难,而你终于做回了一个拙人,所以,你逃了。

                                                                                      四

        这些年,我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快马加鞭地奔跑着。下一步的精彩诱惑着我无暇顾及当下。

        2011年,我研究生毕业,找了新工作,入职培训在省城。我才抵达省城,你病危的消息传来,我却回不去,漫天的大雪控诉般落下来。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死亡于你是一种解脱,是好事,可却仍然泪湿了眼眶。

        丈夫代我奔丧,傍晚发短信给我,只有短短的四个字“诸事圆满”。这四个字重锣一样敲击在我心上,诸事圆满于你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所有的舅舅都在众人面前成为了真正的孝子,不过是按照农村葬礼来说,处处是祥兆,最后执宾道一声后世子孙万年长。

        可我又很欣慰,你终于体面地去了。白茫茫的大雪将一切掩埋,上苍如此慈悲。

        我依旧是那个奔跑的女子,却开始一次次在梦中与你相会。与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变得清晰无比,它们从我的记忆里被剥离出来,反复纠缠,慢慢幻化成我生命中的山高水深,阻隔了我奔向彼岸的脚步。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质问自己,一路疾驰去赴一个得到就开始厌弃的未来究竟有没有意义。我一次次扪心自问,为什么当初没能慢下脚步好好陪陪你,哪怕是一次也好。这种愧痛变得越来越具体,我去超市看到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整整齐齐的隔尿垫,会问自己,难道我真的窘迫到了给你买一包隔尿垫都做不到吗?我开车回老家,会忍不住思索,当初究竟为什么没有带上你出去看一看风景?看到和你一样年纪的老奶奶,我会奢望,假如你还在……

        在一次次锥心的苦痛中,我终于明白,我们之间的所有缘分都在于我需要你时,你一次次地给予,而当你需要我时,我一次次地辜负。所以,遗憾早已注定,一次遗憾推着另一次更狠的遗憾把我包围,在你走后,这滔天的遗憾终于灭顶。

        如今,我在一次次的伤口撕裂中已经慢慢学会了放缓脚步,学着去珍视当下的一朵花、一粒沙,学着爱我的亲人,不遗余力。可惜,故乡的村口却再也不见你的身影,我无边的思念也将永远是一束无人接收的生物电波。

        这就是所谓的成长了吧,我知道,成长总要付出代价,只是,对我来说,失去你这代价太过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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