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五日了,已经被鬼打墙了五日了,茯生懊恼的想。
他是调和人间四季的仙官,冷暖气候需得按照规则制度来循环,若是哪处的气候出了岔子,皆是他的管事范围。
五日前,人间一处已落雨数月,不见收势,他正在去那里查明原因的路上,突然一声惊雷落下,他眼前一白,顿觉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了,再醒来时,就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一处天河,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星子,明亮清晰,不见半分迷雾,脚下是幽蓝的天河水,同样也是一望无际。
仙界本是处处可见这样的天河的,初时他并不觉得惊奇,就飞身捻诀想要快点离开这里,可没一会儿他便发现了不对劲,无论他朝着一个方向行了多久、多远,周身所处的,依然是看不到边的星空和天河。
茯生第一次遇到了如此离奇的事情,他一个仙官,竟会遭遇鬼打墙这样的事,若是有一天走出去了,此事被人传开,还不得笑掉人的大牙?
他不信邪,继续耐心寻找破绽,可是五日过去了,枉茯生如此一个好脾气的人,也不免破罐子破摔了。
他停了下来,索性变出了一个酒壶、一枚酒杯来,开始一边饮酒,一边赏星……
此前他没有静下心来仔细看,此时却突然发现,此处的天河倒是与他之前见过的都有些不同,空中没有一丝扰人的云雾,使得整片星空极其明亮的落入他的眼中。脚下的天河水也是极为澄净,柔和缓慢的自他眼前流过,看得他本是烦躁的心,倒也逐渐放松下来。
就在他沉迷于良辰美景不得自拔时,突然感觉身后似有轻微的响动。他瞬间警觉起来,不知来者何人,能够在距离自己这么近时都感受不到气息的人,定是不简单。
就在他正想着该如何应对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极近处传来一道按捺不住惊讶的声音——
“茯生?”
他疑惑的转身,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咦?我们……见过吗?”他脱口而出道。
语毕他便后悔了,因为他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礼貌,毕竟人家只是凭着一个背影就认出他了,这天界有数不清的仙者,免不得他是把人家给忘了。
果然,对方眼里闪过了一丝暗淡,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见那男人笑得和煦道——
“茯生大人声名赫赫,在下定是有所见闻。”
茯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不礼貌,便主动近乎道:“兄台哪里的话,哪有什么声名,不过活得久了,混了个让大家脸熟罢了。还请问兄台名讳?”
男人顿了顿,才缓缓道——
“沉念,浮沉的沉,念想的念。可记住了?”
“沉念……”他细细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末了,又笑得轻松的表达诚意,“放心吧,我已牢牢记住了。”
沉念也看着他笑道:“那便好。”
茯生已经许久没见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此时好不容易见到了,便觉得好生亲切。
“对了兄台,你可知此处为什么地方?我已被困于此处多日,至今不得其解。”
“此处乃风华山顶,茯生可是迷路了?此处路途有些险要,若是误入,确实容易被困住。“
“风华山?原来这里是风华山吗?此处我确实从未踏足过,难怪会被困多时。”
沉念听了柔和了眼眸,对他轻声说道:“别怕,我来带你出去。”
“好。”
他跟着沉念走了一会儿,很快便来到了天河的尽头,看到了离开的山路。茯生有些疑惑,他此前转了那么久竟都没找到出路,难不成真的遇到鬼打墙了?
他看了看眼前沉念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这风华山下的人间可是依然处于水灾之中?”
沉念回道:“此前确实闹水灾来着,不过前些时日已经好转了。”
茯生再次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星空,想起自己赶来的时候这里还是电闪雷鸣,云雾阵阵,难道是他师父在他失踪的这几日已经想了别的办法解决了?
没一会儿二人就已经离开了山顶,此时正走在一处景致独特的山林子里。若是水灾之事已经解决了,那他此番便可无战而归了,倒也平白省了事。
“兄台对这里如此熟悉,是经常来这风华山么?”
“我的宫殿就在这风华山上。”
“原来如此,此番本官本是前来处理那水灾之事,却不想水灾不是我解决的不说,还被困了五日,若不是兄台前来搭救,还不知要被困上多久。”
沉念听了,有些愣怔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沉着声问道:“原来……你是路过这里的?”
茯生不假思索,“没错,不过现在倒也没什么事情让我处理了,还劳兄台为我引了这么久的路,此处道路清晰,本官便不叨扰兄台了。”
茯生心想他今日遇见沉念着实幸运,成功被搭救了不说,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对方就耐心的为他引了这么久的路,他确实心怀感激,便想着不该再耽误人家的时间,还是主动提出告辞比较好。
可他一番话语表达的诚意满满却不见对方丝毫反应,倒反而敛了眉越听脸色越为冷淡。
茯生有点不知所措,他今日着实太过神经大条,好像总是会说错话得罪人,就在他拿不定主意时,却见对方眼里含了些他看不懂的神色,面上却重又恢复了那自持有度的礼貌,说道——
“既是无事了,那何不在此处留个几天,风华山上终年寂寥,许久也不见个仙友,你我二人倒是合得来,就当是修身养性了。”
这话倒是真的,他们二人虽是初次相见,但茯生也觉得对方给他的感觉极为亲近,虽说自己有些丢了面子,第一次见面就迷了路不说,还屡次险些说错话。但如果要聊以度日的话,有个人相伴确实不错,何况对方已经先提出来了,自己如果拒绝就更加显示不出自己此前的诚意了。
“兄台说的是,那在下就再叨扰个几日了。”
沉念看他笑的自在,便也忍不住眼中含满笑意,应声道——
“荣幸之至。”
之后茯生与沉念相处的几日里,果然如他意料般的愉悦舒心,他见过了沉念的宫殿,那宫殿倒不如他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反像人间府邸一般的雅致清韵,充满了田园生活的气息。院里种了不少的花草树木,夜间的回廊里四处燃着温暖跳动的灯火。沉念的房里摆了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有数不尽的四处搜罗的书籍,天上凡间流传的,只有茯生想不到的,没有茯生看不到的,全部陈列在架上。沉念府里还存了各式各样的酒酿,说都是他用自己种的花来酿的。
茯生看到这些时简直要惊掉下巴,他在天上看了太多高贵奢华的宫殿,连他自己的住处也是标准的金砖琉璃瓦,却不曾想到沉念这样一个看似超尘脱俗,淡然若水的,竟是个如此有品位的神仙。
茯生正是因为早看腻了身边清一色的雕梁画栋,才格外向往这样无拘无束,闲适安逸的处世之道。
自从看过了沉念的住处,他看着沉念的眼睛里都透着羡慕钦佩的光芒,沉念察觉他掩饰不住的目光,忍不住笑着调侃道——
“怎么样?还满意吗?有没有后悔留下来?”
茯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夸赞道——
“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沉念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些,道:“喜欢便好,我这里你可随意转,若是住的习惯了,搬过来长住也可以。“
茯生听了有些受宠若惊,他想沉念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熟识不久就可以完全把信任交给他,忙感动的回道——
“如此,真是多谢兄台了。”
沉念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既然一直叫你的名字,你又作何与我客气,也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好,沉念。”
沉念,沉念。他虽亲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次数不多,却觉得上口顺耳极了。
沉念虽然没有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份,他却觉得没那么在意,他若是说了就说了,不说他也没有想过要问,反正与沉念待在一处,确实很自在,那就足够了。
他与沉念待了几日,两人倒是没什么需要磨合的,就像已熟识了许久一般,很快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沉念,你过来看看吧,我已经罗列好了。”
沉念放下手里的笔,起身来到他的身边,拿起了他面前写了满满当当的一张纸。
“这么多?”
“还好吧,主要是你后面那个院子里有一处空了太多了,得好好利用一下。我列了好多种花草的名字,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凡间买些回来。你看看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品种是你想种的了?”
沉念想了想,说道:“我看凡间的屋舍外常常种些瓜果蔬菜,不知道在风华山上能不能种的出来。”
茯生思考了一阵,觉得沉念的这个想法不错,便附和道:“你说得对,虽然我们不怎么吃饭,但有时候自己烹饪也是很有成就感的,那我们就再种上一些能吃的东西吧,如果这样的话,你可能还要学一学厨艺。”
“为何?”
“等到秋天的时候,蔬菜瓜果都成熟了,没人料理它们,岂不是浪费了。”
沉念哭笑不得,“我是问为何是我来学,不是你学。”
茯生嘿嘿笑道:“我以前倒是试过的,后来觉得实在不擅长此道,不过品尝之道我倒是深谙其中,这点你大可放心。”
“万一我也不擅长此道该当如何?”
“不擅长便不擅长吧,本来种些花花草草的也不是为了吃它们,重要的是享受种植的过程,大不了我们再找个时间去趟凡间,把那里出了名的酒楼品个遍,就当是吃到我们自己种的了。”
沉念忽略了茯生逻辑的清奇,认真的琢磨道:“凡间的酒楼吗?那里我倒是没去过……”
“别担心,有我在呢,等到我们的菜成熟了,我就带你去凡间潇洒一回。”
沉念看他迫不及待的轻快样子,心头也跟着随之一动——
“好,听你的。”
茯生写了许久的字,此时才觉出有些腰酸背痛,便皱着眉伸展着后背。
沉念见了便伸手给他捏着肩背。
“后背疼了?”
“嗯,写字写得太久了。”
“以后不要写太久,这样好点了吗?”
茯生享受的眯起了眼,“好多了。”
他又沉溺其中的让沉念替他捏了一会儿,才懒洋洋的问道——
“你刚才坐在那里都干嘛了?我见你也许久没有离开过桌案。”
肩上的手停了一瞬,又继续了下去。
“没干嘛,也是闲来无事练练字罢了。”
“哦。”
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会儿,茯生突然想起了什么,狗腿的笑着对沉念道:“沉念。”
“嗯?”
“我想喝你的酒了。”
“我不是说了吗,想喝你就随便拿就好了。”
“哎,我后背好像又来劲儿了,你快先别捏,越捏越疼。”
说着,茯生就向桌上趴去,好像真的疼到连后背都直不起来。
沉念的手还僵在原处,眼里却闪过一丝无奈。
“既然那么疼,就别喝酒了。”
那趴在桌案上正做痛苦挣扎状的人身子僵了僵——
“好像……也没有那么疼……”
“到底疼不疼?”
“介于不能走那么远的路去拿酒和不影响喝酒之间吧。”
沉念没忍住被他逗乐了——
“行了,你差使我的又不算少,拿来是在这喝还是去院子里喝?”
他嘿嘿一笑,一脸谄媚——
“在院子里喝,你拿两个酒杯,陪我一起喝。”
沉念无奈的摇了摇头,边走边说道:“知道了,你在这等着吧。”
沉念离开去帮他拿酒的功夫,他闲来无事,就来到刚才沉念所处的案前,打算看一看他练的字。
案上有一张卷纸反盖着,他拿起翻了过来,待看清那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沉念画的他刚才坐在不远处写字的样子,看得出落笔无一不是细致精心,连他头上玉簪的纹路都清晰的落于画中了。
茯生观赏了许久,心中对沉念佩服不已。
沉念真是多才多艺啊,会种花,会酿酒,会画画,还爱看书,懂生活。茯生越想越觉得沉念了不起,他觉得自己能交到沉念这样一个朋友,确实为一件幸运的事。
沉念的书架上摆放了多到数不尽的书,茯生闲来无事时也会沏上一壶茶,来到院子里,往藤椅里一歪,就那样看上一个下午。
这天晚上,他与沉念各挑了一本书,照例坐在夜晚凉风习习的庭院里各看各的。待他翻到手中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时,有些意犹未尽。
“看完了。“
沉念听见他的声音,把眼睛从眼前的书上移开,疑惑的看向他。
茯生摩挲着手中书的封面,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下,然后对沉念说道——
“这本书我许多年前听凡间的说书先生讲过一点,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完整的把它听完,没想到在你这找到了这篇戏文的原著。沉念,有时候我总觉得,你真是太神了。”
沉念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道:“为何这样说?”
“从我刚来到你这里时,就觉得很是惊奇。你好像能够从容的过着我想象中的生活,我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应该早就认识。比如之前,我从未与身边的任何人一起商定过在院子里该种什么树,眼下还一起讨论手里刚刚看过的戏文。“
茯生颇为遗憾的继续看着沉念说道:“我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
“无碍,能认识便好,何时都不算晚。”
“说的也是。”
此时忽有一阵凉风吹过,茯生几不可见的打了个哆嗦,下一瞬,却感到周身凉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气息正环绕包围着他。
他留意到了刚刚沉念施法的动作,眼下沉念是将他们二人所在的这方寸天地用一道无形的屏障与外面的凉风隔绝了。
茯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似乎被照顾的太周到了,从他踏入沉念的宫殿起,便大言不惭的喝人家的用人家的不说,他一个客人,却从没为沉念做过什么。
于是他有些心虚的说道:”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在屋里待不住,总想来这院子里吹吹风,害得你陪我被吹了冷风不说,还要劳你耗费心神施这么一个屏障。“
沉念继续安然的靠在藤椅里翻书,无所谓的说道:“耗费不了多少心神,这院子里待着确实还挺不错的。”
茯生更加觉得过意不去了,缓声劝道:“沉念,你把这屏障收了吧,我们在外面坐了够久了,回去吧。”
“也好。”
沉念刚要施法解除了屏障,可看到了眼前那人原本盖在身上的外袍似是早就滑到了地上去,无奈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
“茯生,我过几日要出征魔族,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原来是位仙将么?沉念果然很厉害。”茯生打心底里夸赞道。
沉念看见他满眼的笑意盈盈,目光立刻变得柔软下来,耐心的说道——
“我不在的时候,不能给你施法设屏障,你若是在这院子里喝酒看书,自己需多带件衣物。”
茯生想了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看书的情形,顿觉有点颓然,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对了,今日早时,我把殿内所有香笼里的香都减下去了一半,这样你就算忘记睡前把香掩去,也不会因为香气太浓对身子不好。还有你爱喝的那几坛酒我也都填满了……“
茯生实在没忍住乐出了声来——
“沉念,你要是再这样贤惠下去,我可就永远赖你这不走了。”
沉念听他这样说,愣了一下,然后眼中含了笑意,柔声说道:“如此也好。”
茯生看着就站于自己眼前的沉念,那人正牢牢的望着自己,即使眸中嘴角都含了笑意,可他似乎从未真正的,毫无顾忌的笑过。沉念的笑容里,总是带着令人不易察觉的、难以言明的情绪,若是不小心流露出来,会让人感到有些不忍心的酸楚。
此时的茯生,突然有点舍不得沉念离开。
“沉念,你十日能回来吗?到时你屋子前的木兰树许是会开花了,此前你与我说要试试用木兰花酿酒的,若此次你赶不回来,怕是还要等上一年。”
沉念嘴角的弧度不易察觉的加深了些——
“那好,我便十日内回来。”
茯生听了,有些沮丧的心才重新雀跃起来。
“若你过了十日还没回来,我便把你宫殿里的所有酒都搬回我那里去,还有你的书,到时你回来看见房子空了,可要来我宫殿里请罪。”
沉念无奈笑道:“一定。”
茯生此时才觉得心满意足了,若是十日的话,或许也不至于等的太久。
“茯生,你此前与我说过,你是管理四季气候的仙官,不知你施法控制风霜雨雪时,是个怎样的情形?“
“这个么?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你若是想看,我现在就可施法给你看。”
沉念眸中闪动了一下——
“我想看。”
沉念话音刚落,就见茯生突然一个飞身,衣袖翻飞间,已落于附近最高的一块山石上,他随意捻了个诀,突见远处风华山顶上的天河水似一条明亮的缎带般自山顶升入星河中,那本就极为清澈泛着幽幽蓝光的天河水似与漫无边际的星子重合。
茯生接着又是几个变幻,无数条缎带般的天河水似蛟龙般自河中一跃而出,将整个风华山顶瞬间化作从未有过的绮丽画卷。那漫天翻飞的浪花似有气吞山河之势,引得风华山上正值盛开的海棠花瓣也被猎猎风声卷起,此时正似从穹顶而降的雪花一样纷纷翻飞。
沉念看着那隔了无数花瓣的人影,只见他施法变幻的身姿似惊鸿游龙般利落轻舒,行云流水间袖舞生风。那越落越多的花瓣,不但没有迷乱了人眼,反而在他的起落之势中宛如有了生命一样,穿梭于劲风与衣袖中,竟似比那远处山顶声势浩大的星落天河还要精彩绝伦。
待种种变幻归于沉寂,茯生缓缓收了势,转身看着沉念,朗声笑道——
“我早就发现这风华山上的星空极佳,很少有云雾遮挡,我还从没变幻出如今日这般绝佳的场面,沉念,你觉得怎么样?”
沉念抬手帮他拂掉头顶的一片花瓣,笑着说:“确实绝佳至极。”
茯生听了,刚刚还是满心的得意,这回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茯生,等我大战回来,你再为我变幻一次今日之景可好?”
茯生拿过沉念刚从他头上捻落的花瓣,笑得狡黠的放入沉念的鬓间,然后才颇为满意的说道:“好,你要是十日内回来了,我就变给你看,你要是回来的晚了,我就不给你变了。”
沉念感觉鬓边被茯生放入的花瓣好像有热度一样灼烧着他的耳畔,他放低了声音,应道——
“绝不给你机会反悔。”
转眼间便是临近沉念出征之日。夜晚,沉念坐于他常用来写字作画的那张桌案前,正处理近几日来堆积的信件,并一道准备明日出发前的事宜。
茯生闲来无事,便在一边默默无声的忙他自己的。他手里正摆弄着的,是自己那柄自拜师后就随身携带的佩剑。茯生虽也会在必要时祭起兵器来打斗,但他平常更偏爱赤手空拳捻诀施法,省了那还要费神取出兵器的步骤。
今时今日,他突然就心血来潮,想把自己这件还算趁手的佩剑送给沉念。他想,这佩剑是用了凝聚众生业力的业火锻造而成的,有诛神弑魔之威。若是沉念拿了他的剑在身边,或许在与魔族战斗时,能更占上风一些,这样,他就能更早点回来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茯生凝了凝神,想要施法在剑柄上刻上沉念的名字。他刚比划了几下,就马上又停住了,末了叹了口气,心想,这样还是太草率了,他想亲手一笔一划的将沉念的名字刻上去。
那边沉念注意到了他的动静,遂抬了头问他:“怎么了?”
茯生见他这么半天第一次抽空理自己,于是兴奋的对沉念说道:“沉念,你这里有刻刀吗?越锋利越好的那种。”
“用刻刀作何?”
茯生朝沉念掂了掂手中的佩剑,振奋的说:“这是我的佩剑,等我把你的名字刻上去后,它就是你的了。”
沉念听了后眸中一动,看着那人望向自己的明亮双眼,柔软了声音说道——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茯生忍不住得意起来——
“你可别小瞧我,去年北海龙王的儿子过成年礼,我可是用花梨木照着他青睐的那位南海女仙使的样子,雕了个模型送给他做礼物来着,他还高兴的差点把他老子最宝贝的酒孝敬给我。”
茯生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发现沉念的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好像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在想别的事情,他与沉念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沉念好像从来没有表现出这样过。
“沉念,你怎么了?”
沉念听见他的问话,定睛看向他,眼中带着一种茯生看不懂的情绪,静静看了他许久,而后才像终于凝回神一般,朝茯生笑了笑,说道——
“你说你要刻刀,我去给你找,你就在这等着吧,这几日夜里风大,就别跟着出来了。”
茯生虽然心里还是对于他刚才的走神有些疑惑,但还是回道:“好,我留这等你。”
他想着,等沉念回来了,再好好问一问他怎么了。
茯生等待的工夫,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送沉念礼物,需得严谨而正式些,既然要刻上他的名字,不如刻上他的封号更好些。
想着,他便来到沉念的案前,那上面正好放着他的印玺,上面会有他的封号。茯生拿起看了看,却在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那上面刻了四个字——
“玄玦战神。”
茯生不敢相信的又拿起放于信纸边的沉念的虎符,上面写着的,同样是“玄玦战神”四个字。
玄玦战神……
茯生绝对不会忘记,五百年前的仙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那时魔族释放出旱魃作乱一方天地,致使该处的凡间连年干旱,百姓受苦受难。那素来威名远扬的玄玦战神与其大战半月后,才堪堪将其除掉,而玄玦战神也在那场令六界瞩目的大战中牺牲了。
说起来,茯生当时也算是参与了那场大战的,只是他那时忙于将被旱魃扰乱的时令风水调和归位,并没有来得及与这位他素来颇为钦佩的战神见过面,就再没了机会。
如果沉念就是玄玦战神的话,那他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呢?若是玄玦战神重新活了过来,不是早该人尽皆知的吗?
茯生等不及,想赶快见到沉念好好问一问他。
可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了起来,很快整个宫殿连着风华山都跟着地动山摇。茯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了远处门外的沉念向着他的方向走了回来。
沉念手里还拿着他刚刚要的刻刀,但却似丝毫感觉不到那正在分崩离析的周遭一般继续向前走着。茯生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就好像沉念和眼前的这个世界是一幅画,沉念融在里面,现在正随着这幅画一点点消失在他的眼前。
“沉念!”
茯生忍不住向他喊道。
沉念听见了他的呼喊,抬头看向了他,眼睛里含着的还是那一贯轻轻柔柔的笑意,他晃了晃手里的刻刀,嘴里说着什么,似乎在告诉茯生不要着急,刻刀他已经为他取来了。
而后,沉念便加快脚步向他走来,好像生怕他等得着急了一样。
茯生感到周身摇晃的越来越严重,有砂石浮土渐渐砸落下来。茯生忍不住向沉念跑过去,他刚才心里的那些疑惑,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了。
管他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呢,他根本就不想知道,他只想快点跑向沉念身边,告诉他慢些走,不要着急。他看着有越来越多的砂石从沉念身边落下,他生怕沉念不小心被砸到了。
“沉念!你小心些,等着我过去!”
他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简直像飞一般向沉念面前掠去,眼看终于要来到沉念的面前了,他还听到了沉念那低沉好听的声音含着无奈的笑意向他传来——
“不是说让你不要出来等着我的吗?也不怕着了凉。”
下一刻,茯生的周围就全部模糊起来,而后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化作一道白光,顷刻不存在了。
茯生伸出手下意识的向前抓了一下,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有些着急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眼前还能浮现沉念那温柔的笑,可为何他碰不到他了呢?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仿佛隔了数丈远在飘渺的叫他的名字。
“茯生大人!”
那声音很陌生,却离他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茯生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洁白逐渐退去,他重新看清了周遭的景物。这场景,竟同他当初赶来处理水患之事时遭遇惊雷的那日相似。
他还是处于山的外围,漫天暴雨依然下的肆虐,一声声惊雷不断的裂空而响。眼前焦急的看着他的,是一位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子。
“茯生大人,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原来刚才叫他名字的就是眼前这个人,茯生也想起来了,这人他见过几次,是新晋上任的一个小仙官,此次差事最初也是他前来传递给茯生的。
“我……怎么了?”
“茯生大人,您可急死我们了。您本是前来处理水患的,谁知一连好几日都杳无音信。北斗星君派了许多人也寻不到你,后来还是他老人家查明,这风华山上乃是藏了个离霄之境,您是跌入那幻境里去了。”
北斗星君正是茯生的师父,看来此次水患并没有最初设想的那么简单,他失踪的这几日,即使是他师父亲自介入,这水患也并没有丝毫减弱之势。
“离霄之境……此为何物?”
那小仙官摇了摇头,茫然说道:“小仙本来也是从未听说过此物的,要不是此次亲自碰见了,怕是永远也不会听说世间竟会有此等稀罕事物。听北斗星君说,自开荒以来,也不过才出现过一次而已,算上这次是第二次,是以知晓关于此事的人并不多。”
“上一次是何时出现的?”
“几万年前吧,那次是出现在魔族。离霄之境的存在乃是因为这六合八荒中,一旦有生灵的魂体破散后,还留有自生时起便极为强烈的执念迟迟不肯散去,便将这欲念化作一场幻境,继续留在世间。
“离霄之境之所以极为罕见,乃是因为这执念需得强烈到一定程度,才会凝聚而成,所以一旦存在,就极难破除。几万年前,那被信任之人夺了尊位后又陨了魂体的魔尊,就曾将仇恨欲念化做幻境。因为一直以来都无一人可破解,堪称幻境之最,于是就有魔族人直接以那魔尊的名字来称其为离霄之境。”
茯生听到这里,只觉满心的震惊和荒凉。
“茯生大人,说来也怪了,此前我们以为你陷入了这风华山上的离霄之境,多半是很难再出来了,谁知我刚赶来,您竟然自己就这么出来了。”
茯生只觉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么多事情,他张了张嘴,许久才干巴巴问道:“你可知这风华山上的离霄之境是何时开始存在的?”
“听北斗星君说,这个离霄之境,估计存在了有差不多五百年了。对了,风华山近来终日狂风暴雨,许是因为这离霄之境积压许久造成的。茯生大人,这幻境的主人,究竟是谁啊?我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曾经的魔尊那样有如此深的执念。”
“是……玄玦战神的。”
“玄玦战神?”小仙官惊讶道。“那位神将一生威名赫赫,也算是终得其所了,想不到竟是个一根筋的。”
茯生脑子乱作一团,此时才注意到,此前周身一直不肯罢休的狂风暴雨,此时已是转弱许多了。
小仙官见了也松了一口气,“看来果然是这离霄之境的缘故,现在离霄之境已经不复存在了,雨也要停了。”
茯生听了小仙官的话,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雨势已经极小了,天空尤见几颗星子透过逐渐散去的云雾显现出来……
果然是风华山顶的星空,他此前与那人看了多次的一方星空,至此便他一个人消受了。
“若我来得及问一问他就好了……”
那小仙官还在为水患之事终于了结而庆幸,忽而听到茯生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大人是说那玄玦战神的执念?”
茯生有些失神的点了点头,自顾自说道——
“他那么个看上去心如止水、淡薄无求的人,何故要执着成这样呢,魂体都消散了五百年了,偏生一个念想一意孤行的留存在这风华山上。若是我能知晓一二,或许还可以帮一帮他。”
小仙官看茯生似乎是因为刚从一场幻境中脱身,一时还没能抽离出来,忙劝慰道——
“茯生大人着实不必太过惋惜,您在幻境里一直对着的,也不过是个无魂无魄的幻象而已。何况这往古来今谁都难免有个执着的事,这些本就该随魂体离散后一并消失不见的,哪怕它又多停留个五百年,也就是个终究不可能填补的遗憾罢了。既然眼下幻境已经不存在了,那玄玦战神所执究竟为何,更是无从得知了。”
茯生心想,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努力压下了自己心内那自破境起就源源不断流出的怅然之感,重又振作好精神,平静说道——
“你说的对,我与玄玦战神自始至终从未相识过,又怎晓得他的生命中都遇见过谁,经历过什么样难忘的事呢。不过是偶然充当了一回观者,游历了个旁人的幻境而已,终不可能参的透别人的执念。“
小仙官见茯生领悟的极快,遂赞同道:“大人这样想就对了。既然现在离霄之境已破,水患之事也得以解决,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也好让北斗星君安心。“
茯生应了声好,就同那小仙官一同下山去了……
沉念曾想,他作为一位神将,见识过自己师父仅凭剑气便将敌人的首级利落斩下,看到过他许多的师兄师姐凭借着各自的长处获得其他同门的赞许,还领略过那凌霄殿上最为顾盼生姿的仙子与舞姬们的万千模样。但他却认为,无际星河下不借任何兵刃,只手施法间操纵风霜雨雪的茯生,很是好看。
八百年前,沉念还是一名鹿鸣山上的弟子,他原本是在他师父收完关门弟子后在山下捡回来的,是以他的年龄在他师父的弟子中是最小的,又因为入门晚,寻不到身世,难免与他师兄师姐们没太多共同语言,混不到一起去。
他与其他人一同听经习功法时,他师兄师姐们很快就掌握了的,他需要花上多几倍的工夫。其他人已经可以跟随师父外出历练时,他只能一个人独留在山上等着他们回来。他已有不少同门足以出师离开鹿鸣山了,他依然是那个别人出去玩都不敢带着他,怕他受了伤不好交代的初生牛犊。
直到他遇见了茯生。
茯生是他师父的好友,他第一次看见茯生,是茯生来鹿鸣山游历的时候。鹿鸣山上弟子众多,所有人都极为尊敬他,称他为“茯生大人”。
他看见那人永远是和煦笑着与前来找他攀谈的人相处的,每个和他攀谈的人都难掩仰慕激动的神色。他看着那些人,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感受,若他再长大长高一些,若他也能成为一名很厉害的弟子,或许他也能像他的师兄师姐那样,有足够的勇气和他说上两句话,就算他根本记不住自己也无妨。
后来,沉念终于长到了能和师兄师姐们一同与师父下山办差的年纪,有一次他们出去办差,一同前来的竟还有那茯生大人。沉念并没有在那次任务中担当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却领略到了茯生施法时的样子,他轻而易举、游刃有余的就将被雪狐妖冰封了一整座山林的风雪全部退去。他看着那样的茯生,突然很懊恼自己什么都帮不上他,他急切的发现似乎茯生身边的所有人都能为他做点什么,除了沉念自己。
有一日,他师父的一位已成为高品仙官的得意弟子回到了鹿鸣山上,大家一起在门中设宴,好些昔日同门与尊长都前去参加宴会了。沉念因为课业又一次垫底,被他师父留下罚抄经文。
“小沉念,又被罚了?这次排了第几?“
“哈哈,没看到小沉念已经习惯了吗?小沉念别哭,等会儿师兄们给你带回来点吃的喝的。”
他这位师兄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习惯了,往次他被罚不能吃饭时,他这几个嘴欠的师兄也会时常来调侃他,倒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他年龄小,看着好玩,而且又不会记仇。可是这一次他却脸憋了个通红,有些恼怒。
因为他知道茯生此时正在不远处与其他人聊天聊得热闹,虽然他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这里,但他还是害怕茯生会听到他师兄们刚才说的话。
“茯生,别聊了,快到席上去吧。”他听到了师父在那边招呼道。
“就来!好了好了,先别聊了,你们师父一会儿该等着急了。”
大家开始三三两两的向外散去,这时那温雅的声音又在原处传来,径直打入沉念的心底里——
“咦?沉念不一起去吗?”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后背都僵了,心中一阵猛跳。
然后他听到他师父无奈的叹了口气——
“哎,我让他今晚抄经书,抄不完不能吃饭,”
“哦,原来是这样。”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地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
“这样,你们去吧,本来这也算你们的家宴,我一个外人就不掺和了,把沉念交给我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外人不外人的……”
“哎,我本来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些觥筹交错的盛宴才来你这潇洒的,你就别为难我了啊。“
他师父摇了摇头,不再理茯生,和其他人一道离开了。
那天后来的时间,沉念陪着他来到了鹿鸣山顶赏星去了。茯生好像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率性而为,恣意洒脱,给自己倒了杯酒,寻了个舒服好靠的山石,悠闲地赏起了星来。
“啧啧,这鹿鸣山顶的天空算是云雾较少的了,可惜还是会有一些遮挡了视线。”
“你为何不和他们一同去宴席?”
茯生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了吗,我不喜欢。”
沉念也寻了个地方靠着,仰头顺着茯生的目光向上看去,不明白这整日都能看见的天空有什么好欣赏的。
“宴会难道不比这席地露天好吗?”
“这不是一回事。”茯生突然来了兴致,坐起来看着沉念说道:“对了,你去过凡间吗?“
沉念摇了摇头。
“我曾去过几次,他们那里有市集,有各式各样的酒馆,还有可以听书的茶楼,人们住的房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植物蔬菜,自己种植自己吃,自己酿酒自己喝,比我们这终日如一的仙界不知繁华热闹了多少。“
沉念听了他的侃侃而谈,实在想象不出他描绘的那些画面。
他有些闷闷的说道:“我倒觉得这鹿鸣山上也是极为不错的。”
茯生愣了愣,又想了想沉念的话,忽而笑了——
“你说得对,这里也很好,算是天界不可多得的清净之地。”
说完,一大一小两个人又靠在山石上,继续赏起了星空来。沉念这时才觉得,他看了这许多年的鹿鸣山顶的天空,果真很有内容,无尽的星子连成片,时不时的有云雾自他们眼前漂浮而过。难怪茯生如此喜欢赏星这件事,他为何此前从未发现过,就是赏几个时辰也不为过。
于是那晚他一个字的经文都没有抄过,就那样一直和茯生一同坐于山顶上,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第二日醒来时,他是在自己房中的榻上醒来的,他虽然无人去问,但也心知自己是被那人带回来的,想到这里不觉有点脸上发热。
后来,茯生可能是觉得沉念这个小仙友极为适合陪他一同喝酒赏星,就每次来鹿鸣山时都会叫上他一同在晚间跑到山顶上去。
有时沉念正在抄经文,有时是在同师哥师姐补习功法,有时是在忙着干活……但每次茯生前来找他时,懒洋洋的飘过来一句“沉念,走了”,他就会二话不说的像个小尾巴一样放下正在忙的事跟着茯生走了。
他们二人在一起时,除了看天闲聊,茯生也会闲来无事指点他一二。其实沉念仙根不差,只不过因为同他一起的人都比他年龄大上许多,修习时又不会只对着他一个人有针对性的来,所以才会总是落后。茯生这么一对一的指点了几次,便发现沉念着实孺子可教。
这天茯生又是一番指点过后,两个人便坐下来休息。
“沉念,你现在的功法比前些时日精进了不少,你师父同你师兄师姐们见了,定是要夸你。”
沉念拿走茯生正伸手够着的酒壶,紧接着顺手向自己酒杯里倒了个见底。
“没有了。”
茯生给气乐了——
“小没良心的,酒量差的不行,还整日抢我的酒喝,醉了还得我背你回去。”
沉念挑了挑眉,“师父要是知道你总是灌他徒弟酒喝,肯定要生气。“
茯生无所谓的用胳膊枕着头靠在山石上,“这有什么,你最近进步了不少,就当是奖赏了。”
沉念放下酒杯的手一顿,然后看着极近处茯生的侧脸认真问道:“茯生,你真的觉得我进步了不少吗?”
“这是自然,我诳你做什么。这样吧,明日我跟你师父提几句,让他自己看看……”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的。”
沉念忍不住内心溢满了雀跃,不仅是因为茯生说的话,还因为他在叫茯生的名字后,茯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他身边的人,都会尊称茯生一声“大人”,可他却觉得,他很想直接叫他的名字。
此时他终于就这样叫了出来,并得到了默许,便觉得,茯生和他之间,是和别人不同的,这一点不同,足以让他一阵阵暗喜。
当晚茯生背他回去的时候,他虽不至于醉到人事不知,但还是有些迷糊的,就这么借着酒劲儿,他突然大着胆子凑到茯生耳边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茯生……”
“嘶,您老悠着点,这是脖子,轻点勒。”
“茯生,我还是第一次见识过,施法是可以施成你那个样子的。”
茯生笑了一下,轻声道:“我上次和你们鹿鸣山的人一起办差,可是有些日子了,你还记得我施法是个什么样子?”
“记得……”
“算你还有点良心,没白给你当苦力。”
“可你当时不记得我。”
茯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不记得?你师父的弟子属你最小,我想不记得都难。”
沉念听他这样说,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似是开了个头就止不住,突然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委屈,竟开始对着茯生撒起娇来。
“那你为何整日与旁人说话,都不曾理过我?”
茯生愣了愣,心想自己今日确实是给这孩子灌的有点多了,忙耐下心来哄道——
“我怎会不理你,不理你我又怎能总带着你来这山顶赏星,又教你功法。我要是不理你了就该把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去。”
“那我以后要再看你施法的样子,就给我一个人看。”
茯生只好顺着他道:“好,施给你一个人看。”
沉念这才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又突然想起,刚才茯生好像说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走回去来着?于是他突然埋下头对着茯生脖颈上的一块肉咬了下去。
“你……”茯生忍不住皱眉,刚想要教训背上的人几句,但转而又发现那没良心的似乎也没使了多大劲儿。
“我当初真不该带你一起来,没有这样的,喝多了还咬上人了。”
“不许丢下我。”他把脑袋往茯生的颈窝里又埋了埋,低声说道。
茯生叹了口气,将沉念又往上掂了下,背稳了,才回道——
“好,我敢吗?丢了你还要咬人的。”
沉念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接着安心的在那温暖的背上睡着了。
日子依然这样过着,茯生经常来鹿鸣山上找他,他似乎也与茯生的关系越来越近。有时候茯生刚一来,就有人过来叫他,说是茯生大人来了,然后他就匆忙放下手里的一切,前去迎接他。
有一段时间,茯生隔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来过鹿鸣山,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件事,只有沉念在心里日复一日的等待着。
他突然有点害怕,害怕那个人再也不会来这鹿鸣山。他此前不常来鹿鸣山的时候,是否也有别的地方是他喜欢的、常去的?他是否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终于又过了几日,茯生再次来鹿鸣山找他来了,他们两个像以前每次一样又在晚间来到山顶,对着满天的星空吹着山风。
沉念在风中问他,“你为何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来过了?”
茯生眯起眼睛,回道:“我最近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事,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凡间有讲话本的说书先生吗?我听了两次便上瘾了,最近整日都去他那茶楼里听书来着。”
沉念低垂下双眼,“原是这样。”
“等你得以从这鹿鸣山上出去了,也可以去那凡间逛一逛,定让你长见识。对了,你何时能离开鹿鸣山来着?”
“还有三百年吧。”
“嗯,是差不多。”
“对了茯生,前几日师父带我们去一个叫风华山的地方办差,我发现那里的星空总是整夜万里无云,星光明亮清晰极了,那里的山顶还有一片天河。”
“真的?”
“真的,茯生,我想着,等三百年以后,我离开鹿鸣山了,就去那里建一座自己的宫殿,把那里打造成凡人住的样子,怎么样?”
茯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好啊,到时候我们沉念一定是一位名满仙界的神仙官人了。”
沉念眼里亮了亮,抬手抓住了茯生放在自己头上的手——
“那到时候,你就来我的宫殿赏星怎么样?我会把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备好,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茯生幻想了一下,觉得若真有人能在这仙界造出个这样的宫殿,确实是一件奇事,便应道:“行,到时候我可就不让你再占着我的酒喝了,我要到你那里喝你的酒。”
沉念点头道:“那是自然,一定早为你备好。”
那次之后,不知道茯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差事,沉念只听他师父提起过一次,说是那次差事,让他这位昔日好友焦头烂额到连喝酒的时间都顾不得了。
又过了好久,也许那人早就忙完自己的差事了,却似是忘了曾在这里欣赏过的星空,竟再也没有回来过。
是啊,三百年足够一个仙者又游历过不知道多少个鹿鸣山了,而他曾在这一座山上驻足的那短短数月里,对于他的整个仙履来说,连划过的一颗流星都算不上。
只是一向住在鹿鸣山上的沉念,记性却格外的好。他直到离开鹿鸣山的那一日,都记得数百年前,曾在山顶的星空下与一个人定下的约定,字字句句,都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不曾蒙尘半分。
事实上沉念用了不到三百年的时间就提早离开鹿鸣山了。而后很快,他成为了一位神勇无敌的仙将,并在一座名风华的山上建了自己的宫殿。他照着凡间屋舍庭院的样子打造了一个仙界绝无仅有的宫殿,按照记忆里那个人说的样子收拾妥了一切。
眼看就要到三百年之约了,他又被封为了玄玦战神,他觉得自己如今终于勉强算得上那足以站在茯生身边,并在他战斗时帮衬的上他的人了。
他看了看自己亲手酿好的各式各样的酒,一边盘算着过几日就可以喝了,一边等不及要见到那个人,期待他品尝过后笑着评价,“不错,算我当时没白赏你酒喝。”
恰在这时他收到了一个命令,要他马上便去出征妖族。
于是他只好先行去了妖族之地,那妖族进犯之徒竟放了神兽旱魃出来,作乱一方天地,致使凡间干旱,民不聊生。他废了很大的精力,终于将那旱魃的头颅斩落,自己却也陨于那场大战中。
后来,他魂体虽早已消散,执念却留在了那风华山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一个人前来。
他在幻境里等过了一轮又一轮的,从鹿鸣山出来再到出征妖族前的那段日子。在幻境中种花、酿酒、打造宫殿……
若是没等来那个人,幻境会重新来过。那仅存的一点意识,早忘了魂体早已消散的事实,一遍一遍的期冀着……
直到五百年后,他终于等来了他……
“茯生?”
……
“沉念……放心吧,我已牢牢记住了。”
……
“怎么样?满意吗?有没有后悔留下来?”
“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那日出征前,他与茯生在屋中闲聊,茯生无意间提起一件不起眼的过往……
……
“你可别小瞧我,去年北海龙王的儿子过成年礼,我可是用花梨木照着他青睐的那位南海女仙使的样子,雕了个模型送给他做礼物来着,他还高兴的差点把他老子最宝贝的酒孝敬给我。”
……
北海龙王的儿子?他明明记得北海龙王的儿子才出生没多久的,怎会就到了成年礼的年岁了?
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插曲,那幻境背后沉念的一丝意识怎会记起关于自己的前尘往事。
若是可以,他真想就这样和茯生在这幻境中永日沉溺下去……
众人皆知,仙界风华山上近来出现了第二个“离霄之境”,致使风华山下的凡间终日陷于水患之中。
后来不知怎么,那离霄之境竟自己破了开来,消失不见了。
永远也没有人能知道其个中缘由了,只除了沉念幻境中的那丝意识知道……
他没能将茯生困在幻境中,他做不到。
他坚持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成为足够帮衬得上茯生的人吗?他又怎能看得那人对自己失望一点的样子。
于是,他为茯生做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
他想这样也很好,他终于也能为茯生做点什么了。
那日茯生与小仙官离开风华山之前,在山脚下看到了一棵独自开满了花的木兰树,茯生愣了愣,没有动作。
小仙官见状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为何它旁边的木兰树都没有开花,只这一棵开了?”
小仙官瞧了瞧,说道:“也许是提前开了?”
茯生也一片茫然。
“大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走吧。”
说完,茯生没再做停留,径直下山去了。
自此茯生的仙履中,再不曾存在一个叫沉念的仙友。这六合八荒中,也再不曾存在一个叫沉念的战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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