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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十七岁那年，认为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勉强的。
我的父亲是镇远将军，娘亲是高乐公主。我们林家世代守护边境，驻守临丹城。城墙以外，就是大漠。父亲与娘亲有三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人们称我为“临丹城的明珠”。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过着鲜衣怒马、对酒当歌的日子。
那一年我们相遇了。他叫刘箴。我早就听过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刻在预言石上的。预言石是绝情崖的灵石，数百年来，能在预言石显现出来的名字，皆为真龙之命。如今世道，皇帝荒淫，眼见百姓受苦，纵是恪守的忠义之道的父亲也有些不忍。
自从预言石上的名字传开后，皇帝便开始忌惮刘箴。但刘箴是皇室宗亲，一切不能做的太直接。于是皇帝命刘箴为使节，出使西域。要知道，历来出使西域的使者，没有一个能回来。不是死，就是留在了西域。但是刘箴回来了。在全城人惊异的目光中走进了临丹城。
那一日将军府设宴款待，他就坐在我对面。与我想象中的不同，他一点没沾上西域的风沙，反倒带着一股温润的书生气，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古书中所说的“芝兰玉树”之人，想必就是这个模样……那日我身着红色骑装，父亲命我为他斟酒。我特意为他斟满了一杯烈酒。
“多谢林姑娘。”他说话不同我们习武之家，嗓音很温柔，谈笑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席间，我们一同把盏言欢，他的眼神时不时地掠过我，仿佛蜻蜓点水一般。我觉得我好像是醉了。
上元佳节，父亲命我带刘箴在临丹城游玩。街上张灯结彩，我们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一会儿就与侍从们走散了。
他给我讲西域的骏马、胡姬与珍宝，我告诉他临丹城的民情风俗。那日整条街都弥漫着欢快的气氛，我自认为临丹城百姓脸上的朴实与欢乐能够感染所有人。他与我穿行在大街上，总是沉稳冰冷的面庞好像变得柔和了些许。
这几日里我们骑马、射箭、饮酒，比拼剑术。刘箴还教我画画，写字，清晨在泉水边吟诗给我听。父兄们总是很忙，鲜少陪我玩乐。因此，我在府里虽然受宠，但总有些寂寞。我明白这世上知己难寻，只愿能有一个能陪我看遍这天下山水的人。
渐渐地，我发觉我时常会想起他。常常想用什么招数可以打下他的剑，常常想要把哪句新学的诗句念给他听。一连数日，我才明白，这大概就是喜欢。那些话本里描述情感，如今正发生在我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是天命之人，而我并非凤命，我的性子又是拘不不住的，金銮宫殿也并非我的去处。
那时我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个人。不知天下情窦初开的少女是否都和我一样，以为喜欢一个人就会是一辈子。
贰
刘箴并不急着回京，宋柯先生说，他要在临丹城住上几日。
宋柯先生是闻名天下的谋士，生性高傲，他初到将军府来时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少年，请求效忠，却条件苛刻。当时父兄都不愿意留他，但我把他留下了。我喜欢有这般傲骨的人。他在我身边一待就是三年，其间给父亲献了不少妙策，逐渐声名鹊起。有不少人开出更好的条件想请走他，但他选择留在我身边，如同当初我留下他一般。
那日我在庭院里看着刘箴的背影傻笑。他和父兄一同出门打猎，答应为我带回一束沾着露珠的鲜花。
宋柯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他不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帝王都是摒弃情爱的。”
“摒弃情爱自然是利于比权量力，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无情无欲？你能吗？”我向他靠近。
他低下了头。“我不能。但他一定是那种人。”
我默了半晌。
“少主不想想，刘使节为何要在临丹城拖延着不回京吗？”
叁
先生不同于其他人，他从不称我为姑娘，总是叫我少主。在他眼里，我与几位哥哥们大抵是无异的。
“这还用想？我要是他，我也不回京。那里多危险啊。”
先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转了转眼珠子，“不过，他在临丹城待着，总归是想在父亲身上得到些什么。要么他们一同逆反，要么就反目成仇。且他在临丹城多住一日，皇上对父亲的猜疑就多一分。”
我皱紧了眉头。
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总之，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伤害父亲。”
如果他要打破临丹城的平静，那么我将会与他为敌。我心想。
入夜，我辗转难眠，把着烛台上城楼观星。夜色如水，星斗满天。我一眼便认出了城楼上他的背影。
“夜里风凉，为何还不去休息？”
“林姑娘又是为何，夜里独上高楼？”
我微微一笑，心知两人都不想说出答案。
城楼上夜风阵阵，我自小体暖倒是不怕，但刘箴仍是解下了大氅披在我肩上。
“你可会观星象？”我问道。
他点头。“在西域的夜里，我识得了很多。”他的眼神忽而变得很寂寥。
“父亲和哥哥们也教过我，但我总记不住。只记得什么朱雀、青龙，旁的再想不起了。”
“那我再告诉你，”他牵起我的手指向天空，“这颗星星，是牵牛星，旁边这颗，便是织女。”
他身形比我高上许多，我的头正好抵到他的下巴。他的大氅有着温暖柔软的毛，在风里一下一下地触碰着我的脖颈。
“你的手好冷。”我握紧了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给他。
他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看呀，你以后还是不要给女孩披外衣了。”我取下大氅为他披上。
“高处不胜寒。刘箴使节，再会吧。”
无论他会给临丹城带来怎样的命运，这个人总归是值得敬佩的。那些在西域的日子，不知他是怎样熬过来的。他终归是个很孤独的人，在夜里数了那么多星星。
肆
我一连数日闭门不出。我明白如今最好的办法是和他划清界限。这几日里，我把他写的字画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墨痕已然晕染开来。
到了第五日，我实在是情难自禁，去到他所住的厢房找他。
他的房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谈话声，似乎是在和谋士对话。他会和旁人怎样谈起我呢？我起了好奇心，敛住呼吸贴着门偷听。
“林止那丫头已经几日没来寻我了，我担心林老将军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
“只要林姑娘对大人有情，计划就能继续。丞相昨晚已发来密函，愿为大人效忠。但要大人答应，让她的女儿作皇后。
如今大人只需和丞相联盟，再用林姑娘逼林将军借兵，入主中原，便指日可待了。”
“我总觉得，那丫头没有那么好控制。她和西域王后还是不一样的…”
我愣在原地，一瞬间全身血液上涌，胃里又是一阵恶心的翻腾。我很想冲进去拿剑指向他，但我知道我不能，我拼命捂住嘴往外跑，一直一直跑，过了我也不知道多久，我在一个块看不到边际的草地上停下。
屈辱感像藤蔓一样拖着我往下坠。泪水沾湿了大片的衣襟。我感觉好像有一个幽深的洞在脚下等着我，要把我从塔尖拽下来扔进去。我是忠门之后，皇室血脉。哪怕他有真龙之命，也不能侮辱我。
伍
后来的一切发生地极快，天下的形势迅速地变化着，我也在迅速地长大。
父亲拒绝向刘箴借兵。他还是那么固执，明知刘箴是真龙之命也不肯妥协。刘箴走了，京城动乱不断，父兄们受皇帝之命去京城保护皇帝。我留守将军府，掌管临丹城。
不久后丞相发动叛乱，皇帝遇刺，我的父兄皆战死沙场。刘箴称帝，娶丞相之女为后。
我已没有时间用来悲伤。如今明知最好的路是识时务点，归顺刘箴，但我不想。刘箴侮辱我在前，害死我父兄在后。我不想对着他卑躬屈膝，好像从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请先生救我。”
“你是明知故问。如今四海皆臣服，你如何能与之相抗呢？只不过以你的个性，恐怕是不会向他低头了。”
“哎，你毕竟是忠门烈将之后。我早已最后一战的准备了，只怕他们会出阴招。临丹城的夜色若是融了血，不知是怎样的风景呢。”
我低着头，一瞬间想起了父兄的惨死。握紧拳头之后，我忽然想起临丹城的百姓。我应该守护他们，无论代价。父兄…对不起，止儿想必是要辱没门庭了。
我主动归顺，刘箴答应保临丹城太平。
不久，皇上召我入京。我前脚走进皇城，后脚刘箴便一纸诏书，封我为公主。
公主这个封号背后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可没有了父兄的庇护，我也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罢了。匈奴虎视眈眈，刘箴登基不久，是经不起动乱的时候。
我穿上了大红的嫁衣。我幻想过很多次穿它的场景，在心上人揭开盖头后的温柔注视下红着脸。没有一次是现在这样，握着腰间冰冷的匕首。
我走到刘箴面前，掀起盖头，满头珠翠在我的动作下叮当作响。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然后又变成了一摊死水。
我藏在袖子下的手缓缓伸向腰间。只要我向前一刺，我就能报我们一家的仇。
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
我慢慢俯首，对他行了三个礼。
“妾身此去，恐难重逢。一愿山河无恙，二愿百姓富足，三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要是他死了，天下群龙无首，匈奴虎视眈眈，岂不是把江山拱手相让？他尽管卑劣，却能维持天下一段时间的统一太平。
我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亲人，仅剩一点热血，只献给国家与百姓。
陆
在和亲的路上，我脱下嫁衣，换上戎装。我召集了临丹原先解散的兵马，与父亲交好的各个藩王军队，以及朝廷和民间主战派。号角已吹响，战争一触即发。我不再畏惧，因为我已没有任何顾虑。
“将军，你一介女流，何苦如此拼命呢？”
“有人践踏过我的尊严，我要让他跪捧着还给我。”
宋柯在我身边始终不发一言，奋力地厮杀着，我知道，我走到哪里，他也一定会在哪里。
那一日我身披金甲，骑着白马，提着匈奴王的首级一路踏进了皇城。当我将那头颅扔在皇帝面前时，我觉得世间的一切也不过是我脚下的尘埃而已。原来他那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脸上，也会有畏惧。他没有上过战场，他不知道今天落在宫殿上的若不是敌人的头，那就是我的。
我牵着我的马儿缓缓转身，在宫殿里漫步离去。我们都累极了。
如此显赫的战功，我知道刘箴不会容得下我。我迅速收拾细软逃离了皇宫。
而宋柯还是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旁。
柒
数年过去，刘箴的野心越发膨胀，想要将手伸向更远的地方。可如今，举国的将领皆比不上林止。林止和宋柯在多年前便隐居云淞山，从未走出一步。他们都不愿再起战事。刘箴多次寻访未果后，下令烧山，势必找到那两人。
烈火燃了青山。可是，没有人从山上下来。人们最后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人已被烧焦，却相拥在一起。一阵风吹过，便化为灰烬，随风去了，消失在山间的云雾中。
帝大悲。刘箴的双眼已然模糊了，他眼前一会儿浮现云淞山上的火光，一会儿浮现宫殿内那人闪耀的金甲。他想起她最初为他斟的酒。一口下肚，喉咙便如火烧一般。
“真是烈酒啊。”他曾想。
烈酒原该轻酌。那烈酒般的女子，原该真心相待的。
古风沐沐作者：池落月，在山间藏了许多诗与酒，梦想着有一天能爬上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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