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的擂台的格局,是和别囯都差不多的:都是一个四方形的大平台,平台四周用绳子圈起来,可以随时钻进去。看比武的人,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十块钱,买一瓶一块钱的纯净水看比赛——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十五,——靠擂台外坐着;倘肯多花一百块,便可以买一包傻子瓜子,或者花生米,做牙口了,如果出到一千块,那就能买些啤酒了。但这些顾客,多是穿t恤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带美女的,才踱进擂台旁边的包间里,要了啤酒香槟,慢慢地坐着喝酒看戏。这些人多是经营媒体和自媒体的大v。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武林风当服务生,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v,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t恤客,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纯净水从箱子里取出,看看瓜子傻外包装完好,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装水装瓜子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倒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擂台边,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客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传武大师们来比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传武大师们是来比武还穿长衣长裤的唯一的一种人。他们普遍的身材并不高大;青白眼圈,脸上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有的甚至还有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衣,可是又宽又肥,似乎招风一样,撒尿都不方便。他们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遮拦架挡、展抹钩剁、点穴寸劲,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们都学的传统武术,修练“内功”,别人便从八十年代气功大师的传承里,管他们也叫大师了。传武大师每一上台,所有看热闹的人便会都看着他们笑,有的叫道,“大师,你又挨揍了!”他们往往都不回答,只对裁判说,“戴着护具,影响发挥。”便拍出比武合同。看客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ko了!”传武大师们便都多会睁大眼睛,作无辜状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徐冬瓜吊打,十几秒就ko了。”传武大师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倒地不能算ko……地躺拳!……传统武术的倒地,能算ko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点到为止”,什么“找准穴位”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擂台场馆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传统武术也多是战场武技,但终于因为师傅都留一手,又不会创新;于是愈改愈好看,弄到像广场舞了。幸而练得三寸之舌,再找几个托,让他们一沾即倒,骗几个脑残。可惜他们又都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吹牛逼,连自己都骗。玩不到几天,便带“徒弟”去公众场合“表演”,以吸引更多脑残。排场大了,便有人提出质疑了。传武大师们没有法,便免不了表演得更是夸张。但他们在擂台,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伤人;虽然间或也能打中,但是专业人士坑击打能力强,定然无碍,转身就把大师们给ko了。
雷雷大师被医生做了人工呼吸,终于站了起来,苍白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雷大师,你搓完澡下了班当真练过太极么?”雷大师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徐冬瓜的汗毛也沾不到呢?”雷雷大师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雀不飞、术高莫用”之类,让人半点摸不到头脑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武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传武大师,也每每这样问他们,引人发笑。传武大师们自己也知道不能和他们媒体聊天,便只好向服务生说话。有一回一位大师对我说道,“你练过北腿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练过腿,……我便考你一考。踢人有四种腿法,都怎么叫的?”我想,江湖骗子,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大师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名字应该记着。将来做师傅的时候,教徒弟要用。”我暗想我和师傅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师傅是练拳击的,只有步法不教腿法;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提膝出脚么?”大师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有四种腿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大师刚把膝盖提起来,要分别演示一下踢蹬踹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幺幺零吗?有人循信兹市!”
有一回,邻居孩子听得电话声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假和尚,他前天刚拍视频哭着喊着让徐冬瓜来郑州挨他揍。他便伸出秃头给他们一人打上一粉拳。孩子捶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秃脑壳。假和尚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秃头罩住,直起腰后仰说道,“不行了,我已经不行了,要打幺幺零了。”直起身又用左手摸一摸光光的后脑,自己摇头说,“头晕脑胀,如饮烈酒,快闪开,我要挑战泰森了。”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传武大师们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们,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那么几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白板,忽然说,“田野大师长久没有来了。还签有比武合同呢!”我才也觉得他们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吹牛逼、挑衅。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逼到徐冬瓜了。他这二愣子,是好招惹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交定金,后来是打,被他踢了大半天,踢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折了腿了。”“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清明过后,春风是一天暖过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脱下秋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场比赛,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打一场。”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马保囯大师便在擂台外被徒弟们围了一圈。他脸上黑而且瘦,右眼已经高高肿了一圈;穿一件对襟白褂、练功服;见了我,又说道,“打一场。”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马大师么?你还一张比武合同没打呢!”马大师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一起罢。这一回对手不是留学生,出场费要高。”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马大师,你又被人揍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挨揍,怎么会肿眼圈?”马保囯大师低声说道,“点到即止、一切安好……”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你一切安好,王庆民安好否?”马大师翻眼道,“我的接化发是他能挡的吗?他已为我内力所伤,七十年内必死……”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有人说,“你这‘接化发’可是接招、火化、发丧吗?”马大师愈发支吾起来。大家和经理都笑了。我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端出去,放在茶几上。他从腰间上衣袋里摸出一个印泥,把合同摁了手印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又让徒弟围着请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到传武大师了。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白板说,“马保囯还欠一张合同没打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陈师行要来打一场好了!”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们。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传武大师们的确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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