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忘却死亡,忘却痛苦,
甚至连未来也忘得一干二净。
——保宁
窗子外面渐渐暗下去了,小雪抬头看了看车间没有几个人。妈妈还在,小云还在。
她总想着用到某个物料时再去拿,因为走动几下一上午就没了,所以她不敢喝水怕上厕所,物料来时也不去抢,抢也抢不过她们,还白白浪费了时间。有就有,没有就算了,反正自己做得也慢。
可是现在没有,什么也没有了,难道是物料员没领够吗?她问小云哪里还有,小云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想捡别人剩下的来用,搜了一遍车间没搜到,就喊物料去拿。小云不耐烦地说:“我看你这种人就够了……早干嘛了。”“为什么啊?那你说哪里有嘛?没有当然叫物料了。”小云来了一句“懒得理你”,然后就下班了。
不只小云,大家都会一样对她,因为不是没领够,多的被她们藏起来了。她们手脚快的都在超前做,而小雪连当天的物料也拿不够。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弱肉强食的本性在哪都一样,有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领导永远向着能人。
可是,谁都得活着。能干的不能干的,都一样活在一个大池子里,是遨游还是沉没?这个,大池子是不会管的,无情的水流上浮就推一把,下沉就压一波。
工位前面的妈妈还在赶货,应该也快做完了吧。小雪看了看手中的订单,一半也没车到,剩下的一套也做不了,物料不全,可是就算熬到十二点也做不完啊。
一种强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像海潮般没过头顶。对面的办公楼漆黑一片,只有健身房和图书馆的灯还亮着。那里面零星散着全厂大会时被夸的几个人,老板夸他们积极勤奋,不虚度光阴,老板说你们要向他们学习,利用好自已的业余时间。业余时间?在乌压压的人群中的小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也爱看书啊。”
小雪不敢走,做不完,明天组长就会减掉她的订单,这样月底她就没几个工资了。她继续叫着物料员……
妈妈准备走了,叫她也走,她说:“做完再走”。妈妈说:“生了几个傻孩子,自己也不管,天天让老娘给你拉扯,你倒会躲清闲。”
她没吭声,也没力气回嘴,晚上连班没去吃饭。她不担心两个大女儿,可是小女儿智力发育有些问题,怕她出去玩时走丢了。她每天都在想着早点回去照顾她们,可是一天比一天回的晚。
妈妈整天嚷着要把小女儿送人,说有家老实人不嫌她女儿傻,只想有个后代。她不答应。她们仨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了。就算被妈妈赶出去要饭也不丢下任何一个孩子。在妈妈眼里她愚蠢且执拗。
就像那年,她非要嫁那个废物一样。废物是妈妈说的,小雪不觉得。是老天不公,让丈夫得了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去厂里上班,长期的站着坐着都受不了。就只能去镇上工艺加工厂拿灯笼来家里编,顺便还能照顾一下孩子。
他编的灯笼不是我们常看到的那种,是柳编摆件,都是出口的。他手脚很快,收入比厂里上班还要好一点。
只是有时,小雪看着一个计算机比赛拿过一等奖的天才少年,如今只能在家带孩子编灯笼,心里很酸。他是高一查出来的病,勉强读完高中,大学入学一个月就退学了,因为不得不去做手术了。
光手术费就花了五十多万,抽了家里老底不说,还欠了亲戚大把的钱。他爸爸妈妈和弟弟都去新疆那边开荒了,过年都不回来,怕见了亲戚不知道咋说。
庆幸的是医生说这次手术之后再活二十年肯定没问题的。而且,现在同样的手术,费用只要以前的三分之一,十几万都能做。小雪觉得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可是前年,医生说术后炎症导致心脏大面积粘连坏死,已经不具备手术条件了。靠着一种特贵的进口药维持了几个月。就走了。
只留下,小雪偷偷借的几十万的债。
为了有人帮忙照顾孩子,她住回了娘家。不愿被嫂子说,她的工资一半都交给了哥哥,她娘四个占了一半的嘴,所以她每天五点钟就起床,买好一天的菜回来,顺便做了早饭,然后就去上班。
小雪,心里还是存着希望的。大的再过几年就能打工挣钱了。到时候她就搬回去住,找个加班不那么晚的工作,可以照顾小女儿。
小女儿虽然傻但会编灯笼,爸爸在时最疼她了,教她编各种灯笼,她只会一种台灯摆件。像蜗牛的壳,白炽灯泡伸着头儿像要努力地往外爬。
爸爸给她的床头装了这样的台灯,她每天都睡得很安稳。
爸爸不在了,房间还摆着各式各样没拿去交货的灯笼。小雪要留着它,永远地留着它们。
他们婚房里那只是连体的,传统灯笼的样式,下面螺旋地挂着一排彩铃,两只灯笼之间用金色的縵穗连结着。像两个牵着手的小人儿,在轻风中叮叮铃铃地唱着歌。
今儿,突然她想回去瞧瞧,瞧瞧那些灯笼,瞧瞧那只灯笼,瞧瞧它们还好吗?
她把电瓶车停在院子外面,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看了看钥匙没错啊,她越拧心越慌、越拧心越慌……在她崩溃之前,在她尚有一丝理智之前,她飞快地骑向妈妈家。
她第一次在这个家大吼:“卖给谁了?”她妈说:“你想干嘛?不卖你这辈子都别想还清那些债,而且他答应领养你的小丫头。那是你丫头的运气,有什么不好?”
小雪扫了一眼房间,小女儿呢?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告诉我是谁?我只是去拿回来我的灯笼而已。”
妈妈冷冷地说了一句:“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还欠你小姨家的七万块没还呢?你小姨明年要娶儿媳妇了。人家帮你是好心,你可不能托累别人。”
小雪跪在地上一遍遍恳求:“妈妈,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这一夜她昏昏沉沉,似梦非醒,像游漓在太空中,却不知道自己是在飞翔还是坠落。身边到处漂浮着红灯笼,那种浮动像是用了很多力气又像是毫不费力。
第二天早上,她依然去买菜,做早饭,然后去上班。路过那栋办公大楼时,她逆着太阳光看过去,虽然是透明的玻璃,但在强光的映照下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门前挂着的鲜艳的两只大红灯笼在那片黑暗面前浮动,像是用了很多力气又像是毫不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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