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我在上小学。
可能二三年级的时候吧,有一年寒假,我和父母在山脚下的地里春耕,种苞谷。
父亲母亲扛着锄头在前面挖种子窝,我在后面撒种、施肥。
邻地里的三奶贼兮兮地把我拉过去,指着地和山的交界处一块被野草藤蔓缠绕遮盖着的大石头,神秘又得意地说:“小茨,那下面有块腊肉。”
我听得一脸懵:腊肉?腊肉不是应该挂在自家厨房梁上熏着吗,怎么会在石头下面?
见我呆呆的样子,三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腊肉不是吃的腊肉,是个姑娘。”
我更加茫然了:“姑娘?姑娘怎么会叫腊肉?姑娘怎么会在石头底下?”
三奶放低了声音:“莲花家妈前几天不是生了个娃儿嘛,是个姑娘,不想要,就丢在大石头下面了。”
我那会还小,才七八岁,似懂非懂,但听得那块大石头下面有个死孩子,差点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跑回父母身边。
三奶意犹未尽地跟过来,打开的话匣子再也合不上:“上塘子旮旯也有,狮子荡山上也有,后头坡山上也有,‘腊肉’多得很,到处都是。上塘子有一个是XX家婆婆妈鼓起(方言,坚持的意思)丢的,狮子荡那个是XX家媳妇悄悄丢的,后头坡山上是XX家爹拖了(方言,抢过去)抱去丢的……”
我妈说:“咋地恁样心狠哟!”
我爹大声说:“简直没有意思!”(注:方言,“不懂理”之意)
三奶大声说:“我日他妈,这些人,大的那个是姑娘,小的那个不就是想生个儿子嘛!”
我爹愤愤地说:“生儿生女都一样!我家两个姑娘,咋啦?我看长大会比哪家的儿子都有出息!”
我妈说:“那些人怕是要遭报应!”
三奶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不是常见得很嘛!农村旮旯头嘛,哪里不是这样的。有哪样奇怪!”
我沉默地听着,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当时的我只是在想:天啊!太害怕了!太匪夷所思了!怎么会有人把娃娃扔在石头下面、扔在野地里头?她太可怜了!她会渴、会饿、会冷、会怕、会哭、会死的啊!
同时,我也明白了,三奶说的“腊肉”,就是那些落后、闭塞、愚昧、无知的乡亲们,由于重男轻女、一门心思想要生个男孩子,而亲手扼杀的一条条鲜活的女孩儿的生命!那些女孩儿,才刚刚来到世上,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便死在了自己的至亲手里!
“腊肉”,就是那一个又一个惨死的女婴!就是那一桩桩有悖人伦、惨无人道的人间悲剧!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自那往后经年,我就没有再从家乡人的口中听过类似这样的悲剧。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家乡逐步开放、富裕起来,接受文化教育的人也逐步多起来,思想观念有了变化,基本人伦有了回归,这样的悲剧已经灭绝;还是因为我自打高中起就已离家,与家乡已经隔阂,与乡亲已经隔阂,不过是没有人告诉我悲剧的发生?
我愿意相信是前者。因为我不愿意相信,在许许多多曾经同样闭塞落后愚昧无知的地方,他们,那群普通而平凡的乡亲,正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杀死自己的女儿,杀死自己的妻子,杀死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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