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以他短暂的一生给后来人留下了说不尽的精神财富,他的名字甚至成为一个符号和象征。说到这个名字,人们会想起李银河口中的“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还会想到特立独行、理性、智慧、幽默等词语,这都来自于王小波独特的人格魅力和作品风格。
初识王小波,是读他的代表作《黄金时代》以及一系列的杂文,其作品清奇的角度、精妙的构思、以及既幽默又犀利的语言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前不久,由于看到一位大学教授的推荐,我又读了王小波的早期作品《绿毛水怪》。这篇小说名字听起来像是要讲一个神秘的鬼怪故事,实际上却是一个诗意凄婉的爱情故事。
《绿毛水怪》写于文革时期,曾经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王小波的伙伴中流传。1977年,李银河看到这篇小说,当时就暗想作者是与她心灵相通的人,两人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事情,所以她把这篇小说称作二人之间的媒人。尽管《绿毛水怪》在艺术上还比较稚嫩,但却足够动人,也足够耐人寻味。
“妖”与“怪”
小说采用了对话式的叙事结构,老陈(陈辉)向好友老王讲述自己刻骨铭心的往事。老陈小时候聪明伶俐,有看穿别人内心的本领,于是被称作“怪物”。同班同学杨素瑶也一样古灵精怪,所以也有个外号——“妖妖”。这两个“妖怪”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
小说共有三章,前两章的叙述都是写实的。第一章是陈辉与妖妖之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第二章两人上了初中,友谊渐渐发展为爱情,不料文革爆发,二人天各一方,生离死别。
他们小学时的“交往”,是一起与蛮不讲理的老师作对,一起逛书店看书,并且省吃俭用买到两百五十多本书。初中时,陈辉在两年里不论天气如何,一直坚持着送妖妖去汽车站。一个非常诗意而浪漫的情节是:两人在路上谈诗歌,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投向地面,在妖妖的鼓舞下,陈辉灵光乍现,作了首美妙动人的诗:“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从小学到初中,从友谊到爱情,两人之间甚至没有互表爱意,更别说牵手拥抱了。小时候是两小无猜,把对方当最好的朋友。长大了些,两人又是含蓄和羞涩。少年时的感情是那样纯之又纯,也惟其如此,才让人深深怀念。
当然,王小波不只是写纯粹,他还写纯粹的对立面——复杂。故事里,陈辉和妖妖都被老师说“复杂”,因为这“复杂”的标签,尽管一堂课上只有他们两人没吵闹,却会被毫不知情的杨主任认定为捣乱分子,叫到办公室训话和惩罚。
真正复杂的,其实是大人们。杨主任建立一个“班级地狱”,他会打骂学生,要是哭了就让他洗了脸再走,免得让家人看到泪痕。孙主任收走陈辉的《在人间》,说是黄色小说,却连高尔基是谁都不知道,还以为是流氓。陈辉要向爸爸告状,校长老师就来哄他:“你也别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强?……我们是为你好。”这些大人们明明自己复杂,却要借助身份和权力伪装成正义,把“复杂”的帽子戴在识破他们伪装的孩子们头上。
王小波在后来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写道:“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王小波这种批判的锋芒,早在《绿毛水怪》中就显露了。大人们试图用成人的秩序束缚孩子,而陈辉和妖妖偏偏不是安之若素的人,所以成了旁人眼中的“妖怪”,他们特立独行,反抗着不合理的秩序。
妖妖对陈辉说:“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还不如我永远不长大呢。”妖妖不愿长大,正是因为她看到了成人世界的复杂虚伪以及冰冷的秩序。在童真世界与成人世界的比照中,可以看出王小波对童真的赞美和怀念,而妖妖这个人物则可以说是童真的化身。
海洋与乌托邦
小说第三章,故事从写实走向了魔幻。陈辉在海洋礁石上遇到了浑身墨绿、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的绿毛水怪。水怪自称他们是吃了一种药之后变成水怪的,他向陈辉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海洋世界:那里无边无际、绚丽多姿,水怪们自由自在地在海上生活,有的在海上漫游,有的在海底定居。他们速度飞快,轻轻松松就能游遍全球。他们并不原始,反而有高度的文明和丰富的精神生活,比如建海底城市、搞科学研究、听水下音乐会等。
在陈辉的讲述中,妖妖并没有像她妈妈说的那样游泳时葬身大海,而是因为在异乡苦等陈辉无望,没办法才吃了药变成水怪。两人再次重逢,陈辉想和妖妖一样变成水怪,约定第二天妖妖把药带来,在原地相见。可是陈辉在游回岸上时受了寒,发高烧昏迷,以致错过了约定时间。两人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
这后来的故事太魔幻,尽管陈辉声称可以用良心和生命担保真实性,他的好友老王仍然完全不信,这给整个故事带来了真假难辨的叙述效果。但处于文本之外的读者,可以不必像老王那样纠缠于真假,我们都会被王小波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所打动,并且思考这荒诞背后的深意。
在绿毛水怪的描述中,海洋完全是一个乌托邦,一个理想的国度,那里有高度发达的文明,更有无拘无束的自由,而这一切在现实中却是遥不可及。小说虽然没有具体描写文革时陈辉与妖妖的生活,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全民疯狂的时期,两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人内心会有多么痛苦和绝望。
妖妖不幸死于那个年代,孤独活着的陈辉却始终无法忘记她,或许有关绿毛水怪的一切只是陈辉的幻想。而这样美好的世界也是在文革中写《绿毛水怪》的王小波心中的乌托邦,在混乱的年代,王小波在文学的世界里构建了一个精神家园,而浩瀚而神秘的大海则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寄托理想的空间。
但王小波是理性而冷峻的,他创造了一个理想的世界给死去的妖妖,却让陈辉与妖妖错过,独自在现实的世界里活着,向别人讲述着难以置信的故事。乌托邦终究是一种虚构,活下来的人只能继续面对残酷的现实。
小说对童真世界与海洋乌托邦的描绘与当时的社会现状形成强烈对比,共同体现着王小波的人文精神以及对现存秩序的批判反思。而这种思考又是超越具体时代的,能够给无数后来的读者带来启迪。
写作与交流
王小波是中国作家中的异类,他远离文坛,拒绝体制,不仅不屑商业化的文学写作,就连与当时主流的严肃文学的作家们也完全不同。他认为与说话相比,思想更加辽阔饱满。他追求知识和智慧,主张理性和人文精神,但从不以高高在上的精英姿态向民众宣扬自己的理念。相反,他离群索居,在孤独的环境中坚持写作。
但王小波并非“为艺术而艺术”的独语者,他曾表达过自己对写作的理解:“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的共同的体会。但这个世界除了有自己,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
写作,不只为表达自己,也想要与人交流,寻找知音。《绿毛水怪》的叙述框架就是故事讲述者对知音的寻求:老陈有一个凄婉动人而又奇幻瑰丽的故事,他以自己的命担保故事的真实,并把它讲给“我”——老王听,因为他把老王当做知己。然而老王却根本不信,还对讲得泪流满面的老陈无情嘲讽,结果被打了一顿。
小说里老陈的故事无法被老王接受和理解,现实中王小波的作品也是在他去世后才得到人们的注意和认同。《绿毛水怪》写于70年代中期,但迟至98年,即王小波去世后的第二年才被发表出来,并得到了批评家的赞誉:“不论其思维意识的超前和预见性,仅其想象力给阅读者所提供的视觉形象和视觉场景,其叙事语言的讽刺性和俏皮的气质,就是在20多年后的今天,那许多操持写作经年者也力所不逮。”
或许更值得欣慰的是,这篇小说在77年就被李银河读到,成了两人的定情之作:“从《绿毛水怪》开始,他拥有我,我拥有他。”王小波也许预料到自己的作品难以被庸常之人赏识,所以设置了老王这个人物,让小说里讲故事的老陈对牛弹琴。但这部作品在现实中却遇到了知音,这样看来,王小波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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