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走到深处,明亮的路灯次第熄灭。
只留下稀薄的光,从瘦骨嶙峋的电线杆顶上射出来,又把杆影拉得细细长长,似乎只要北风稍稍用力一扯,那萎靡在地的影子即刻就会变成一摊水,再也合不拢。
一只发情的猫趴在斑驳的墙头上 ,发出凄厉的叫,引来另一只猫前呼后应,婴儿般的哭声连成片。
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老城区居民楼。
天降暴雨,全市下水道大面积回流,环卫工老赵泡在下水道一天一夜,清理堵塞的杂物。
大雨终于停止,老赵才得以从圆圆的窨井盖爬上地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走在幽暗的小巷,老赵既冷又饿,感觉双腿灌满铅一样的沉重,但想到小巷尽头有温暖的家在等着,浑身平添了一股力气。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他把臭气熏天的外衣脱下来,扔进拐角处的破纸盒里,这才打开家门。
屋内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打开墙上的开关,头顶上的灯亮了。他正低头寻找棉拖鞋,砰,砰,一套茶杯和盖子扔过来,擦过他的耳朵,撞在他身后的玄关上,碎片四下飞散。
02
老赵诧异地抬起头,只见沙发上坐着的吴浩狠狠地瞪着他。
“这是咋的啦?”老赵憋住一肚子火,只能赶快吃饭。
吴浩咬着牙,拿中指指他,“你还有脸回来?”
老赵忍不住了,提高嗓门,“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没脸回来?”
吴浩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满嘴喷酒气 ,一把抓住他潮湿的衣领,把他抵在身后的墙上,“你原本狗肉上不得台面,偏偏让小莉撞见你那个死样。”
老陈被勒得喘不过气,张大嘴巴徒有咳的动作,发不出咳嗽的声音。
这个时候,吴菊花揉着惺忪睡眼,从卧室里走出来,上前使劲掰吴浩的手,“还不松开?勒死他你得偿命。”
吴浩这才骂骂咧咧地松开手,老陈如同一摊稀泥,从墙上淌到地上,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眼泪。
稍稍缓过一口气,老陈憋回的火气重新上来,狗被逼急了还跳墙呢 ,“我供你吃穿供你花销,你就这么对我,还有良心吗?”
半躺在沙发上的吴浩,走过来连环踢他几腿,老陈龇牙咧嘴的模样,让人想到没有力气的老狗。
吴菊花没有阻拦儿子,反而朝着老陈大声囔囔,“没见他酒喝多了吗,还惹他?”
老陈哼哼着往里走,他还敢惹这个活祖宗?
03
老实巴交的老赵,直到35岁,才把老婆娶进门,孤苦伶仃的他 ,终于尝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女人的温情。
可是,好景不长,仅仅过去两年,老婆跟着另外的男人远走高飞,撇下他重回孤单寂寞冷。
他怨恨自己太穷,没有能力留住女人,从此,风里来雨里去,努力打工挣钱,省吃俭用攒下每一分,期望有一天老婆能回心转意。
光阴似箭,五年过去,老婆没有回来,吴菊花来到他身边。
他正饥肠辘辘,恰好有人递给他一碗饭菜,不得狼吞虎咽?吴菊花刚好填补了他的亏空。
从此,他在外拼命挣钱,努力给吴菊花母子创造好的条件,而吴菊花除了烧烧煮煮,就是跟人打麻将。
吴浩在吴菊花的娇惯放纵中长大,不仅不肯学习,还沾染一些不好习性 ,初中毕业后开始混社会,依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吴浩一日日游手好闲,长到二十多岁,不但没挣回来三瓜两枣,还因为三天两头打架斗殴闯祸,老陈还得拿钱赔笑脸给他擦屁股。
当老陈抖抖活活舍不得掏钱出来的时候,吴菊花必然一跳三尺高,问候他赵家祖宗十八代。
有亲戚看不下去,暗地里劝老陈多长点心眼,应该为自己抠点钱。
04
老陈默不作声,如若不用钱拴人,他这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担心自己再回到那种冷锅冷灶、死气沉沉、漫漫长夜一人苦捱的日子。
吴浩二十二岁,说学历低不好找工作,要参加社会大专班。
老陈知道他是三分钟热度,但架不住母子两人吵闹,咬着牙一次性拿出八千元给吴浩。
两年过去,没见他拿回什么学历证书,也没听说他找到什么正经工作,他一问这八千元,那母子俩立刻翻脸,骂他鼠目寸光。
吴浩去年谈了个女朋友,认为“掏下水道”这个职业拿不出手,让老赵装作机关退休干部。
老赵不敢不同意,酒店饭桌上,选择默不作声,静静地配合他们母子演戏。
这几天老赵没早没晚地疏通下水管道,吴浩和女友喝完咖啡出来,走在路边,恰好老赵从下水道爬出来,浑身脏不拉稀的模样,被女友碰个正着。
女友骂完骗子人渣拂袖而去,吴浩就把一腔怒火发泄到老赵头上,骂他丢人现眼不行,还在他半夜进门,用茶杯砸他。
05
无缘无故地挨了打,老赵躺在床上,遍体生寒。
省吃俭用喂大的继子,平时对他张嘴就骂,现在居然无情到动手,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等他老到无能为力的时候,会不会像垃圾一样被扔出门?
是继续给人当牛做马累到死,还是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下不了决心,拿不定注意。
几天后,他撑着被踢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干活,人不死,生活就得继续。
又是一个普通的深夜,老赵拖着铅重的双腿,走进家门。
室内灯火通明,桌上摆着丰盛的菜和酒,母子两个一左一右,笑语盈盈地迎上来。
灯朦胧,人朦胧,他揉揉老花的眼睛,以为走错了地方。
吴浩搀着他的胳膊,连连赔礼道歉,为一个月前喝猫尿打了他。吴菊花小鸡啄食般地点头附和,同时一个劲地倒酒夹菜。
一直被冷眼相待,突然受宠,老赵诚惶诚恐,手足无措,吓得端不住酒杯。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吴菊花忍耐不住,率先开了口。
“吴浩三番四次地道歉,小莉终于回心转意,但前提必须在市区买套三居室。你看啊,吴浩他那死鬼爸爸留下一小套,再加上我们居住的这中套,两套都卖了,换成二居室学区房,离开老破旧,这不是皆大欢喜?”
吴菊花舌灿莲花,老赵越听越冷静,出其不意地问了句:“那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
“这还用问,当然是儿子的名字,以后我们还指望他给我们养老送终呢!”
一句“养老送终”犹如一记钢针,戳得老陈浑身打颤。
06
吴菊花经常软硬兼施,要求在房产证上添加她娘俩的名字,一直混沌不清的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为所动。
这二十年来,他含辛茹苦地拉扯吴浩长大,竭尽全力地供他读书上学与花销,然而,吴浩可曾有过一次诚心诚意地叫“爸爸”?
他们母子吃他的住他的,掏空他的口袋不行,还把心思动到他的房子上。
假如连栖身之地都没了,那岂不真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
他当然没有点头,吴菊花瞬间变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他。
从此,吴菊花软硬兼施,在笑语与恶骂之间自由切换,上窜下跳,闹得鸡犬不宁。
老赵每天不得安生,尤其月黑风高雷鸣电闪的夜晚,他总是不寒而栗,担心有什么事情发生。
无路可走,他提出了离婚,吴浩对他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吴菊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地,除非卖房给她一半的钱,否则甭想赶人走。
老赵整天提心吊胆,一天比一天消瘦,终于因体力不支,一头倒在地上。躺在床上几天,油米不进,让吴菊花送他去医院,吴菊花一扭屁股,去打她的麻将。
他打电话给表弟,难不成真要死在床上无人知?表弟送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然后送他回家,几天后把诊断书递到吴菊花母子面前,说是白血病,比较严重的一种。
母子把诊断书推得远远地,一眼不看,仿佛那上面粘着可怕的病毒。
07
一夜过去,吴菊花和儿子态度大变,笑眯眯地走到床边,说服他卖房治病。
老赵悲着一张苦脸,“这个病是无底洞,扔多少钱进去都听不见回响,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一把老骨头不能无止境地拖累你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那不行,钱财是身外之物,治病救人最要紧,赶紧把房子卖掉吧,我现在就去找买家。”吴菊花信誓旦旦。
老陈再无力气说话 ,任凭他母子在一旁说得嘴角生沫。
表弟和邻居过来看看他,只能说说安慰的话,转过身叹息老赵真是命苦,得了不治之症。
那天凌晨,突然传来“咚咚咚”砸门的声音。不等吴菊花打开门,两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直囔囔赵卫树(老赵名字)欠下三十万赌债,十天之内不还账就卸掉胳膊和大腿。
老赵哼哼唧唧,“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但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命给你们算了。不然,你们再借一些给我治病?”
来人拎起瘦骨嶙峋的老赵,扔在地上,然后凶神恶煞地砸东西,吴浩吓得腿肚打颤,就差躲到床底下,他经常混迹赌场,太晓得这些人的厉害。
大汉走后,吴菊花一反常态,同意签字离婚,只要老赵给他十万元,立马走人。
老陈气息奄奄拍打着床板,骂他们猪狗不如乘火打劫,骂完之后,叫他们打电话给表弟把他抬出去扔掉算了。
两天后,表弟提着钱包进来,扔给这一对迫不及待的母子。
望着吴菊花母子仓皇离开的背影,老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把瘟神送走了!”
表弟喜笑颜开地拍拍他的肩,“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好演员。”
08
没错,活到六十多,为了自保,为了不被人啃得渣都不剩,他不得不演一场戏。
自从那天深夜,吴浩动手打他,而吴菊花袖手旁观,他就对这对母子彻底绝望了。
回想这二十年来,他们吃他的饭,还砸他的锅,不拿他当人;对他敲骨吸髓,还嫌弃他丢人现眼上不得台面。
这样猪狗不如的人,还能指望将来善待他的晚年?
他提出离婚,就是要赶走他们,但他们像狗皮膏药黏着,还心心念念他的房子。
他生病,表弟来看望,他老泪纵横地求表弟帮助。
之前表弟就提醒过他很多次次,那吴菊花母子不是好人,但他听不进去,一厢情愿地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换人心,他们会慢慢对他好。哪知道,人心隔肚皮,真心换来绝情。
他生病是真,然后将计就计,表弟找人在网上模仿出一张诊断书。那母子对他的死活根本不上心 ,自然也不会对诊断书产生疑问。
他得了绝症,肯定少不了花费,母子两人怂恿他卖房不成,但又不甘心空手而走。
他们正犹豫不决,表弟趁机加柴添火,找人装作债主上门要钱,临门一脚,促使他们离开。老赵病入膏肓,医药费巨大 ,还有二十几万的赌债,这就是爬不出的深坑,他们恨不得插翅逃走。
至于那十万元,就当作破财消灾。
糊涂了大半辈子的老赵,终于幡然醒悟,下定决心,及时止损,赶走不知好歹无情无义的小人,还自己一份清静与自在。
余生很贵,不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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