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的旅程

我会永远记得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的那二十个小时。这是一趟慢车走走停停，晃晃悠悠着从平原到丘陵然后进了四川的山区，有持续半个小时黑暗的隧道，也忽的一下穿过深邃的大峡谷。进入四川境内后，路两旁的梯田里水稻晒得焦黄，田里的水早已干涸，远处的野山也是一片苍黄，隔着车窗仿佛能闻到一股沧桑。

同行的两人是情侣，男的叫徐林，女的叫白丽丽，我们在同一个卧铺车厢里，他俩一上车就坐到了下铺上聊天了，看得出来徐林很是兴奋，但白丽丽好像情绪有点不高。我的铺位是中铺，我似乎有幽闭恐惧症，看着那狭小的空间不想爬上去，一上车就做到走道旁的凳子上看车窗外的风景。这趟漫长的旅行慢慢填满了我对外营点项目部工作环境认知的空白，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了，这和我以前生活成长和读书的地方截然不同，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心里有点发慌，因为梦想中工作生活的地方应该是城市，即便不是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至少也应该是中州之类的二三线城市，不管是什么样的城市都不会是处于这样的深山沟里，我不敢往后面想的太远。

在餐车里一块吃饭的时候，徐林告诉我他和白丽丽都是陕西的，两家离得不远，过年回去的时候就要结婚了。看着他满脸的得意，他确实可以得意，他们两个人在一块工作，接下来自然就结婚成家，可以说是对未来的目标很明确，这更令我对自己的以后感到担忧，这担忧随着火车的轰隆声慢慢地堆积在我的心头。躺在中铺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辗转到十二点多才睡着，又梦到了刚进入大学的那段时光，一切陌生而又憧憬。

等到火车缓缓驶进这座被周围的山围在中间的航天城的时候，山顶上的夕阳照射过来的光线还正强烈，刺疼了在车厢里沉寂了许久的双眼。一瞬间我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这座被太阳格外关照的城市，每天可以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心里那点慌张慢慢地消失了。这座位于川藏边界上的边缘小城却是有名的航天圣地，建国以来陆续发射了不少航天卫星，比之甘肃的酒泉也不差。街道很宽，很干净，接近傍晚人行道上的行人不多，几辆车悠的开过去以后竟然撇下了一丝静谧，和中州那种到处堵车、人群攘攘的情景相比这儿真的是大西部，车开起来一骑绝尘。这儿是凉山彝族自治州，路上的人看起来和汉族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常年高强度的日晒，脸上看起来黑黑的油油的。

徐林一手拖着白丽丽巨大的行李箱，兴奋地说道：“不错呀，咱们这项目部环境很不错呀！”白丽丽也难得笑着说：“嗯，这儿真好，真干净。”我想起来要给项目部的章主任打电话，是新员工分配的时候记的电话，说是到地方了打电话项目部派车接。电话打通了，我问道：“是章主任吗？”电话那边一个沉稳的声音：“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我赶忙说明了我们三个是分过来的新员工，现在刚出火车站需要怎么去项目部。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下说：“今天没车在航天城啊，你们今天在那边住一晚上吧，明天去汽车站坐大巴进来。”挂了电话一个地址发到我手机上，徐林问：“什么意思？项目部不在城里？今天我们还到不了？”我苦笑着把短信给他看了，“凉山州某某县牛鼻子沟龙溪水电站，到了打电话。”徐林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我的天啊，我还以为就在这城市里呢，这什么牛鼻子沟，这他妈是给我们发配边疆了啊！”白丽丽白了他一眼说：“其实也对，要是在这城市的话，那就轮不到我们来了。”我在网上查了这座航天城，又名阳光城、春栖城，一年四季都是阳光灿烂，是疗养的好地方。

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多终于到达，这儿的维度较小，太阳在这个时候还是高高的吊在半空里。整整一天的颠簸我们都没有精力再去抱怨了，只是想赶快安定下来好好睡上一觉。我们在牛鼻子沟一个小镇上下了车，打过电话后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等到了项目部来接我们的车。司机瘦瘦的眼窝深深的，四十多岁的样子，操着一口宜水方言问道：“就是你们三个噻？”得到我们的确认后又说：“这大巴坐的安逸吧！嘿嘿！”徐林抱怨道：“那是相当安逸啊，都快把我昨晚上吃的饭颠出来了！”司机姓胡，胡师傅给我们说其实有一条近路的，只是没有公共汽车，别人回项目部一般都是项目部派车直接去航天城接的，“谁叫你们是新来的呢，坐坐大巴走走山路也算熟悉环境了！”

看这个情况，项目部的环境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这里估计是四川最穷的地方，车子一路开过去遇到不少傍晚赶着回去的牛羊群，七八岁的小娃娃抽着羊鞭吆喝着，看到车子过来并不避让，胡师傅停了车等羊群过去了才重新启动。这真的没办法，胡师傅介绍说，这儿是彝族区，老彝胞野蛮得很，他们管彝族人叫老彝胞，没什么事儿还要去项目部找麻烦，要是胆敢碰伤了他们的牛羊，“最少一头羊要赔十万！”

“什么？买一头羊也不要一千块钱吧！”我们惊呆了。“你们千万记住，以后千万别和当地人打交道。”胡师傅一脸严肃的告诫我们，然后他又给我们讲了他们刚到这儿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搞工程的管刚到一个地方搞项目叫进场，说是刚进场的时候，中铁一个项目部的皮卡车碾死了一只当地人养的鸡，司机想着一只鸡顶多赔个几十块钱了事儿，谁知道人家不干，人家说这只鸡是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这只母鸡一天下一个鸡蛋，一年下来是365个鸡蛋，这365个鸡蛋再孵成小鸡的话就是365只鸡，一只鸡卖五十块钱的话那就是一万多块钱，因此最少要赔一万！司机被气得笑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算的，可是人家死活不放行，纠结了十几个老彝胞把汽车围起来。“最后赔了多少钱？”白丽丽问道，“还能赔多少，老彝胞说赔多少就赔多少喽。”胡师傅答道。“啊？还能这样？”白丽丽一脸不相信的表情，“那有什么办法，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报了警人家警察都不说你有理。”胡师傅说道。“那这地方还没王法了？”徐林不服的问道，“你么听说过‘天高皇帝远’么，这地方就是这样。”胡师傅答道。印象中的少数民族都是身着华丽的民族服装，大家手牵手围成一个大家庭高兴地唱着“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没想到现实中竟然是这样，一时间真不敢相信那些脸上油油黑黑看起来朴实善良的彝族人竟然是这样。

项目部位于距我们下车的小镇一个小时车程的一个小山沟里，营房建在半山腰上，孤零零的两栋三层楼，两栋楼中间是三间平房，旁边矮矮的几间茅草房据说住的是这个小山沟的族长一家。我们到项目部的时候，正好赶上项目部晚上饭点，办公室的章主任年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脸精干的样子，他拿着碗正准备去吃饭，让我们把行李先放在办公室，然后喊一个叫兰小荷的女孩带我们去仓库拿一套碗筷，“先去食堂打饭吧，吃完饭再给你们分到部门。”说着去食堂了。

食堂就是两栋办公兼宿舍楼中间的那三间平房，进门是几排桌椅，左边有两个小窗口，“荤菜两块，素菜五角！米饭两角一两！”窗口里一位戴着白色厨师帽的大妈操着一口宜水方言说，我瞅瞅小窗口里面的四个菜盆，不禁想起高中时候的食堂。我端着打好的饭菜坐到徐林和白丽丽那张桌子上，周围好多吃饭的人瞧新鲜一样打量着我们，估计是长年生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长时间见不到几个生人比较好奇。我看见到食堂打饭的有几个人也好像是刚毕业的，但是今年分到这个项目部的人就我们三个，徐林看了看猜测说：“估计是去年来的吧，比我们早一届。”然后问我道：“李方远，你说章主任会给我们分到什么部门？”我刚才看到一楼的几个办公室门牌上是综合办、安全部、质量部、技术部以及物资部和财务部，从名字上看，我和徐林都是学水利的，当然是去技术部是最合适的，于是我说：“肯定是给我们分到技术部啊，和我们专业对口。”徐林点点头说：“我看也是，刚才我从技术部门口过往里瞅了瞅，就两个人。”白丽丽可能是坐车不舒服还没适应过来，她一边挑几粒米一边抱怨道：“入职培训的时候说了，不管在什么部门，女孩子都是做资料的。”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和徐林他们俩已经很熟了，再说刚到这地方也就我们三个相互熟悉，我开玩笑的说：“你不做资料那你想做什么？你做技术员万一在外面被那些彝族人掳走了咋办？徐林不得伤心死。”这在当时只是一句玩笑，后来据老施工员说，中铁五局在这边的一个项目里确实有新分的女大学生做施工员，但是没工作多长时间就不干了，因为在工地上基本上都是大老爷们，大小便随便找个地方都能解决，但是女的方便就是个大问题，并不是性别歧视，而是实际问题。

洗过碗筷，我们去综合办公室找到章主任，他刚换了一身运动装拿着球拍正准备去打羽毛球，见我们过来又坐到他的办公桌前，说道：“吃过饭了？先给你们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章，比你们早参加工作几年，以后生活上有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我，我们综合办公室就是管后勤的。”说着又起来到外面看了看喊道：“梁部长，程部长，余部长，你们部门的新员工到了，还不过来接一下！”“来喽！来喽！”随着几声答应进来了三个人。章主任拉着其中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向白丽丽说道：“白丽丽，这是你们技术部的程部长，你的工作就由你们程部长具体安排了！”白丽丽连忙向那个程部长伸出手说道：“程部长，您好！”程部长好像有点腼腆笑道：“好啊，终于给我们部门分了个美女啊！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给盼来了”说着和白丽丽握了一下手。我们都笑了，这个程部长还挺幽默。“余部长，你们部门的徐林。”章主任拍拍徐林的肩膀把徐林推给余部长，余部长看起来三十多岁，身形健壮，但是皮肤挺白，不像是天天晒太阳的人。徐林先和余部长握了一下手，问道：“余部长，您好，咱们是什么部门？”余部长说：“你好，小徐，咱们是整个项目部最重要的部门，你说咱们是什么部门？”徐林斜眼瞅瞅程部长然后迟疑的说道：“技术部？”余部长假装生气的道：“企业生产，安全第一！你说咱们是什么部门，咱们是安全部！”徐林抱歉的对余部长笑笑挣扎着说：“可我学的是工程技术专业啊！为什么不能去技术部呢？”章主任正颜道：“小徐啊，公司把你们分配到咱们项目部，来了就要听从项目部的安排，再说了不是你想去哪个部门就去哪个部门的，这是要根据各个部门的人员需求情况的，项目部领导对你们的分配是慎重考虑的。安全可是咱们生产的首要目标，安全部可是相当重要的部门，跟着余部长好好学学，把工作做好再考虑其他的吧。”徐林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我看余部长的表情都要发火了。我分到的是质量管理部，梁部长叫梁山，他说在质量部学到的东西不比做施工员少，我们的安排应该是早就定好的，新来乍到的还是不要像徐林那样说什么了。

项目部的这两栋三层楼，一楼都是办公室，每个部门占一间。二楼是各位项目经理、“三总师”的房间，这个项目部有一位项目经理，一位项目党支部书记，还有主管生产、安全和物资的三位副经理；所谓“三总师”是指总工程师、总经济师和总会计师。三楼就是职工寝室了，每个寝室住两三个人，各部门的部长也都住在这一层，当然部长都是两人住一间。给我安排的寝室在三楼楼梯口右边第二间，屋里已经住了两个人，一个是项目部的小车司机佟哥佟俊，一个是和我同在质量部的尤哥尤华顺，我住在尤华顺的上铺，这是一张双层的单人床。

安顿好了以后，我下到一楼，推开质量部办公室的门，梁部长和一个胖胖的三十多岁男人正在看什么资料，看到我进来，梁部长问道，都收拾好了？然后介绍道,这就是咱们办公室，你明天先在办公室熟悉熟悉吧，看看规范看看设计看看文件。又说，咱们部门都是质检员，也就是质量管理员，每天都要去工地的，等过几天熟悉了跟着肖部长就开始去工地吧，有什么不懂的问肖部长问我都行。说着拍拍旁边那个人的肩膀。这就是我师傅了，肖天贵，质量部的副部长。在施工单位有这么一个传统，就是师带徒，一个新手独立工作之前总是要安排一个熟练的老员工来带的，还要签订一个师带徒协议，不止巨坝集团，别的施工单位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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