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不禁会想,假如没有这只黑卡子,他的生活是要比现在圆满吧。可倘若果真如此,他便不会遇见青红,不会有仅属于彼此的爱情的结晶。
说来巧合,听到他的名字时,恰赶上火车要开了。那日,我并不清楚大寒要去哪里,只因为当天刚好是大寒,才使我抬起昏昏欲睡的头,朝车窗外瞥去。印象里,他裹了条宽厚的围巾,仅露出细小的眼,狭窄的额,以致我直到此刻,都无法清楚的描绘他的长相。我不免遗憾的对青红讲起,除了大寒,还有那晚的风雪,和此起彼伏的响动,以及我的整宿未眠。
其实我几乎从不出户,许是因跛足,许是因高度近视。然而我丈夫,也同此糟糕的天气一样不可怜我。挑来捡去,偏敲定大寒这日和我离婚。我不想反驳,离就离吧,我不成为谁的负担,谁也别怨怼我没生得好眼神。就这样,我攥着离婚证,准备和过往绝交。
找到车箱时,太阳已经睡了。我耷拉下长满杂早的脑袋,恨不能请除草师傅替我仔细拔拔。
“大寒,大寒,”这猛然袭来的两嗓子尖叫,若能录下来,准比任何闹铃都有效。我胡乱抓挠着满头杂草,透过本就模糊的镜片,猜测其接下来的举动。果然,她丝毫不顾及对面正瑟瑟发抖的我,猛得拉开车窗,使出比之前再高两倍的音调,用力咆哮。经我从头到脚目测,这女人约较我的二分之一高出点儿。亦是裹着厚大衣,辨不出身材。也不知为何,我竟无比羡慕。若在以往,他准会来送我。而我的嗓音,只会更嘹亮。
就是这番光景,他们与我的记忆,有了既短暂又漫长的交集。
一路上,我始终心不在焉。没有远方的停泊,亦失去过往的港湾。我多希望这列车能永久的驶去,哪怕空无人迹,哪怕再无终点。我愿意随它就这样运转,忘记四季交替,忘记昼夜轮回。但我需要有面镜子,我需要窥视自己一天天的老去,死去。我需要有个司机,能偶尔同我说说话,好让我的后半生不致如曾经那般冷清。我多想让耳朵的功效发挥到最大,来弥补对于无限光明的渴求。
“打扰了,”又是同样的惊扰。“您还没吃饭吧,不如我们一起吃吧。”她拿出两个黑乎乎的玻璃罐放置桌间,手边的那团深色香极了。“是什么?”我犹豫片刻,还是问了。经我一问,她似乎有所察觉,将小罐向我近旁推了推,“是我男朋友炒的咸菜,蒸的紫薯糕。”我能听出这声超低分贝的答复里,装满了欢快。“您快尝尝,”说着,简直要塞进我嘴里。我接过来,才得以看的真切。“香吗?”“香吗?”女人连连追问,活像个天真的孩子。我频频点头,确是甜软。她满意地笑笑,另留下半块收好,生怕它像雪一样化了,像雾气一样蒸腾了,甚至像黑夜一样,渐渐消失。“您要去哪里?”见我并无敌意,她也慢慢放松下来。得知我仍未决定时,便热情相邀,“去我家吧,下站停了车,再走不远就到。刚好有客车,有路灯,不必怕。况且我怀着孕,咱们不着急。”不知道她是有意想安抚我,还是仅仅单纯的为了自身安危。总之我开始担心,冬日的夜本就阴冷,她独自赶乘客车,能安全吗?所幸随之走一程,再作打算。想罢,刚欲开口,镜片上的雾气又开始作祟。它挡住前方,遮住稍才涌出的气魄。我这副样子,果真有能力护送孕妇吗?倘若有危险,怕是连自己都不易保全。“您就别犹豫了,一个人也是摸黑走,两个人起码是个伴。这是大寒第一次不能送我。”她半含哭腔,想来是夜晚已然将藏好的思念全全逼出了。“何况我大哥会来接我们,他人高马大,嗓门又亮,可安全呢。”女人信誓旦旦,既讲明家里情况,又道出自己的现状。我不忍再回绝,便应了。
这时辰,窗外的雪只怕更紧了。那些对雪情有独钟的乘客,欢喜的形如过年。我却觉得乏味,白茫茫和黑漆漆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大块的颜料。青红也显得沉默,大寒时节反倒生别离,当真苦闷。然而尽管皆是别离,于她,仅是暂时。于我,却是永远。是我的跛足跟不上他,我模糊的眼神看不清他,才致半生的迷途,或许是终生。
笨重的车轮终于从迟钝中清醒,发出几声即将进站的长调。我提早起身准备,揉揉因久坐而麻木的腿脚,又擦亮镜片,以防徒生牵累。然而面对涌动的人潮,我仍然像个陀螺,在原地打圈,直到鞭子们走净。“您的脚?真抱歉,车里太暗,我,我没看清。”青红卸去重担,忙来搀扶,唯独不肯搁下装有紫薯糕的包裹。我们朝四面张望,不见有持花灯的人,青红哥哥并没如约等候。“准是二姐的哮喘又犯了,”她说着,没精打彩地携同我朝客车站走。幸而没挨多少冷风,车内也剩有空位。我们找了个离门较近的双座,老老实实地坐下,唯恐售票员投来厌恶的目光。“兴许大哥在红星站等着呢,二姐的病总是一阵一阵的。”青红喃喃道。“兄弟姐妹间应该要相互照应,”话是母亲临终讲的,她们姊妹间感情很淡,因而我是独苗。我还欲多讲几句,却被车内沉寂的气场震慑着咽了回去。若是路生在,该有多好。我枕着他,他拥着我,唯有那时的风雪远比此刻令我动容,想着青红在火车上讲起红星站原本有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后来因为红军驻扎过的关系,另改作这一颇有革命情怀的新称号。它可以改头换面,无知无觉的新生。可惜我们生而为人,光荣和屈辱是要永久跟随的。人人都可以像遗忘它的过去那样,遗忘或你,或我,或任何人的过往。但我们自己呢?也能如它一样,忘记自身的过往吗?我们能吗?
青红已经睡着了,她微弱的呼吸里带出了紫薯糕的甜味。路生最喜欢甜口儿,尤其是奶油蛋糕和糖三角。往年冬天,街上冷得要命。我总需提前备好两大锅,留作过冬的吃食。路生心疼我,百般叮嘱说我们两个一起蒸,这样,即便锅盖揭开时冒出再多的热气,只要有他在,便可免去眼镜造成的不便。那时候,我以为上帝终于肯给我打开爱情这扇窗,因而满心是幸福和感激。结果路生还是走了,这座缥缈的楼阁本就是虚无,我怎能妄想会有扇窗是真实的。
售票员一次次报站,红星站,红星站就要到了,红星,红星。是标准的女高音。我叫醒青红,她好像早已经醒了,应声很轻快。这次,她特意紧随我,恍若我贴身的防弹衣。我们下车的头等事便是左右张望青红哥哥的身影,很显然,路面连一丝光亮也没有。“算了,大哥肯定不来了。”她微微叹息,虽有遗憾,却比之前平静许多。“我来打手电,您不用急赶,我家不远的,前面第三棵树右转就是。”幸而霏雪显有消停意,万物都仿佛从浴缸里探出头来,湿漉漉,格外清新。“大寒玩儿雪的模样,活像个小男孩。”“你这是思念太胜,当心相思成疾。”我朝其打趣,仿佛男人已附其体内,开口闭口皆是离不开。青红哧哧地笑起来,末了才道,您呢?没有想起什么人?我没言语,任凭这疑问似凋谢的花瓣,随便被风卷去哪里。只是于心底,我确也在想着路生的模样,甚至较她更早。
青红的二姐在我们到后没多久,才服过药渐渐睡去。我被安排和红挤一张小床凑合半宿,她愧疚的表示家里太小,暂且将就将就,明早再带我另寻住所。我坦言能有此番落脚处,已然令人意外。我们各自侧着身,好在都体态瘦削,因而勉强够用。我夹着腿,紧贴墙面,墙壁冰凉凉的,就等我来作火炉。我暖着它,想象路生正暖着我。只可叹,越想越冷。我听见青红在睡梦中的笑,是美梦使她睡的安稳。我仍旧醒着,听脚步声,听灶台声,听锅碗碰撞声,听一切掠耳声。如果我在梦里欢笑,那准是为着重获新生的腿和眼。
青红醒来的时候,我始终醒着,但天色尚暗,我们无处可去。“刚刚的响动是你哥吗?”我问。“嗯,吵到您了吧。大哥要发面蒸馒头,再送去海棠村。”她告诉我附近另两个村子的名字都有缘故,海棠村是因为村口那十来株海棠,长河村是因为有条长河。而红星村的名字,自然是源于红星站。闲聊间,我得知大寒住在海棠村,这是个大村,人口数比另两村的总和还多。“我得起了,去给二姐煎药。”天稍稍擦亮,青红已忙活起来。烧水梳洗,做饭煮药,擦擦扫扫,直到天色大亮。“幸好有紫薯糕和咸菜,配粥吃。”她嘴上故作轻松,眼神却未曾离过糕面片刻。是啊,这是大寒的心啊。若遇见危难时候,她兴许宁愿舍命去保护。我不由得为其擦净汗珠,仿佛是疼惜自家妹妹。“原来你这么好看,”我呆呆地说。她梳着两条麻花辫,黑亮的眼,明明还是小女孩。“二姐才好看,她既像爸爸,又像妈妈,是我们家的仙女。”说话时,仙女也醒了。漂亮倒不假,却过于病态。她半眯着眼,懒洋洋的和我打了招呼,那双眼毫无神彩。“这是?”“大寒蒸的紫薯糕,快尝尝”青红爽快地答。“你吃吧,太甜,我吃哥蒸的馒头就行。”“你骗人,明明最喜欢吃甜食。你吃,等大寒回来再做,放着不吃难道等坏了不成。”她撒着娇,嘟起嘴。仙女拗不过,只好小口抿了下,叹道,“医生说我啥都能吃,唯独不能吃甜。这糕若是酸的,我指定全消灭,连点糕渣儿都不剩。”青红听罢,摸着姐姐消瘦的脸,玩笑道,“那我们谁都不吃,放它五天五夜,它准就酸了,酸的透透的。”说完,自顾笑起来。仙女也想笑,却被阵阵咳嗦憋了回去。青红扶其回屋躺好,端去药,待其喝尽才回到桌前喃喃说,二姐的饭量越来越小了。
她收拾起几乎未动的吃食,正要去清洗哥哥换下的衣裤。“青红,”门外跑来个胖丫头。“小胖,真想你啊。”青红放下搓板,像剪断的风筝,嗖的从我眼前奔过。“我妈包的酸菜包,我一口气吃了三个,知道你喜欢,早晨华哥说你回来了,我只当他打趣我呢。”小胖咧嘴笑道,头上的粉红发卡格外显眼。“姐姐好点吗?”“刚睡下,早饭没吃几口。”青红摇摇头。“你别着急,哮喘需要静养。前些年我们村长也犯哮喘,慢慢养了几年,好的差不多了,今年开春时还见他下地呢。”小胖安抚道。“你先忙,我要到学校去,回来再找你聊。”青红送她到路口,看起来愁云消了些。“小胖也住海棠村,和我是同个高中,现在是老师。”讲起两人的友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和大寒考出村子,小胖原和我们一样,可她偏不去,你猜为啥?”我猜不出,只怕多半是家里活多走不开吧。“她喜欢我哥,为他才留下的。”这倒令我吃惊,“那你哥呢?”我问。“我哥就是根木头,谁也不喜欢。”青红遗憾地说。“她头上的发卡还是我逼迫大哥送的呢,她可宝贝呢,一年四季都要戴。是我特意选的,怎么样,她戴着多好看。”女孩骄傲地说。“你也该戴,我瞅你二姐有个红的,女孩子就要多姿多彩的。”我不关心旁人,想象着如果她戴,肯定比任何人都俊俏。
“我也有,”她突然停住手边活,“留给大寒了。”
“我理解,信物嘛,见物如见人。”我说。
青红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细细听来,可真算一波三折啊。青红的父母在城市打工,极少回家,家里全靠哥哥卖馒头维持。几年前为能过个体面的生日,仙女绞尽脑汁的想给妹妹准备件像样的礼物,却苦于没钱,无奈下偷了小铺的红卡子。店铺老板不依不饶,扬言说要么双倍赔钱,要么去蹲局子。情急之下,她想仓皇逃窜,却被人故意绊倒,犯了哮喘。老板狠心,为惩罚小偷,说什么也不肯叫救护车。多亏大寒偶见,才得以救下痛苦挣扎的女孩。青红说第一次在二姐病房见到他时,隐约觉得此生都有了依靠。日后,大寒常来,来了也不说什么,坐坐就走。又是送水果,又是送钱,令姐妹俩实感亏欠。直到仙女出院那天,他突然表示要娶青红为妻。仙女没反对,她看得出妹妹早有此意。便是这日起,这只红发卡恰如一根红线,将两人牢牢牵引。也是这日,他亲自买回发卡为青红戴好,就像是一把红锁,锁住此生的缘分。
我承认爱人间无解的天意,聚散离合,不由已定。我与路生的结合同样如此戏剧。为了一棵树,我们一起注视过的老树。它的枝叶半边焦黄,半边嫩绿。路生和我打赌,说它肯定熬不过寒冬。我不信,它日夜在我窗前,我曾见证它无数次的起死回生,这次也一样。果然,来年初春,它并未随风雪消逝。从此,路生常来看它,喊它魔树。来看它时,顺道也来看我。我们聊得那么开怀,我甚至想走出禁锢的屋宇,随他走遍全世界。只可惜老树不是我的腿,只可惜天下的树太多。
我强迫自己游走的思绪回到青红的故事,我的故事早已与结局相见,而他们的,才刚刚开始。
“如果我没有戴着红卡子去参加大寒父亲的葬礼该有多好,”她深知此番的过错再难弥补,当晚回到家,恨不能把这罪魁祸首丢得远远的。“可我舍不得,”女孩梨花带雨,“扔又扔不掉,留又留不住。我只好用墨汁一层层覆盖,直到红色被通体遮去。”我能想象那亮眼的红于整块的黑中,背负着多少罪恶。就像一条残腿,一双瞎眼,于无数条完整的腿,完整的眼中,有多么多余!“它每有半分褪色,我就用数倍的浓墨再涂满。”青红咬牙切齿地说,“我只记得它是黑色的。”
“那大寒呢?”我不想询问如此重要的场合,她怎会这么粗心。即便是再情有可原的缘故,也难以救赎预料之外的疏忽。我所关心的,是面临荆棘时,男人的选择。“大寒只剩下一个姐姐,也嫁到黑龙江了。他同父亲的感情原本就不深,母亲去世后,父子俩的交流更是少的可怜。只是他父亲的兄弟气坏了,要拉我去陪葬。”我想起母亲的姊妹和无人哀悼的葬礼,及路生的冷嘲热讽,竟觉得这只卡子做了好事。“大寒和他们吵起来,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声嘶力竭。”青红告诉我是寒父背弃婚姻在先,寒母情深义重,始终在等待丈夫回头。然而她不知道,男人一旦有了离意,就和出家没分别,是死了心啊。“他总劝我把黑卡子扔了,再买个新的。说头发已经够黑了,最需要鲜亮的颜色来搭衬。”这话我赞同,况且留这么个堵心窝的物件,无异于花钱买罪受。可青红却另有说辞,“毕竟是花钱买的,凭白扔了多可惜。若是叫野猫叼走或者让野狗咬烂,我才真要心疼死呢。再说错是我犯的,结果却害得它没命,你别把它只当作没生命的,这万事万物都有命呢。”她讲的一本正经,想来大寒亦是同我一样哑口无言。“何况,”她羞涩地说,“要不是它,我哪能听见大寒当着在场的所有人说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命都是我的。这次他回来,我们就结婚。您多留几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我有些愕然,盘算该如何开口。“是,这孩子,是个意外。不过没关系,大寒很快就回来。”女孩抢先道。我既为之担忧,又不免羡慕,我和路生可是连意外也没有啊。
我们各怀所思,相继沉默之时,仙女的屋里传来水杯摔碎的声音。她大口喘着粗气,像条被缚住的鱼,拼命挣扎。越是挣脱,气息越重,简直要把喉咙撑破。“我二姐又做噩梦了,她醒时够痛苦的了,连睡梦里也不能安歇。”青红托我帮忙照看,“您别怕,只这一阵子,过会儿就好。您和她说说话,告诉她梦醒了,她平安了。”我照其所言,尽我所能的安抚。仙女渐渐静下来,眼珠溜溜转。“您,我,”她试图将隐藏在嗓子底的缝合线嘶破。我能听清,她是问我大寒的现状。我坦言说大寒去办些私事,过几日就回来。至于办什么事,青红并没讲明,但绝不是坏事。她似乎有所怀疑,紧抓着我的衣角的手更紧了。我只好叫青红来解释,女孩端来药碗,满屋子瞬间呛的人作呕。“大寒没事,过几日就回来。”同样的答复,出自妹妹当然比陌生人顶用。“喝了药再睡会儿吧,你放心,大寒好好的。”仙女连声嗯道,丝毫不露苦涩。
这是我来此地的第二天,记忆里尽是青红在忙碌。直到傍晚,帮着哥哥把板车上的杂物收放好,兄妹俩简单地叙上几句家常,一天才算暂且歇下。看得出,劳累并没使她倒头就睡。静谧中,断断续续地啜泣声尽管微弱,我又怎可能充耳不闻。然而青红只说没事,又兀自哽咽了片刻,再不闻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仙女在唤大寒,那唤声轻柔婉转,伴着娇滴滴地呻吟。
许是昨日养足了精力,仙女竟赶在青红之前熬了粥,煎好蛋。她的气色有了明显好转,倒衬的青红半蔫半谢,懒洋洋的没神采。“我昨晚,说什么了?”趁着唯独我在时,她问。我不明缘故,便道,你叫大寒了,你还在惦记他?放心吧,他没事。仙女摇摇头,沉着嗓子说,青红肯定听见了。说罢,撂下半碗粥,悻悻而去。我继续等了几分钟,觉出事发有因,便到屋外寻青红。而她就立在门口,透着失落。
“你二姐,跟大寒,”我欲言又止。
“真可笑,姐妹俩喜欢同一个人。”女孩讽刺地说。
“所以你昨晚听到了?”
青红点点头,“听到许多回了。”
“大寒知道吗?”我总要关心他的反应。显然是知情。“那他?”我关切地问,或许问的残忍。
女孩无奈地答,“还能怎样,躲呗。我们离开这里,也是为了避开。”我安慰说既然如今已怀孕,更该放宽心。等大寒回来,结了婚,一切都等同于尘埃落定。“大寒回不来了,”她突然冒出一句,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出来。“他进去了,至少得三年。”进去?我愈发听得糊涂。“他用黑卡子撬了部队首长的车。”至于撬车的原因,青红也不很清楚。只记得某个深夜,大寒和班上另外两名同学被警车带走了。等她再看见大寒时,事情已然坐实。“他不放心我留下,让我回来等。可我瞧见二姐那副样子,整颗心就无比愧疚,当初我是知道她的心思啊。”我想起当日车窗前的情景,不曾想竟是这般现状。“是毛超,准是他,他爷爷是军官,是他摆的鸿门宴,他要害大寒。”事发之后,青红四处打听,才得知毛超其人,飞扬跋扈,明里暗里没少挑拨。这次打着大学毕业的幌子,专为等大寒上钩。沈班长素来懦弱,轻描淡写的几句套话,皆无关痛痒。反倒是李广,表面沉闷,内里火热。“他们把大寒灌醉了,激他去撬车。他们打赌说他不敢,说他没这么聪明。”李氏一五一十地说,“毛超仗势欺人,你该去告他!他爷爷是军官怎么了,军官也是人,也得守法!”青红此刻再重复李广的原话时,一定比之前激烈数倍。“告,”她冷笑道,“用什么告?钱?人?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只剩下任由宰割的份。”顿了顿,平复下情绪接道,大寒打了毛超,打断了一条腿。”女孩又变得异常平静,似在诉旁人的故事。“他活该,如果他不伸腿绊我二姐,我二姐就不会摔倒。不会摔倒,就不会犯哮喘。那次犯病,险些夺去她的命。”我听得明白,那家卡子店是毛家的,仙女偷卡子时,毛超刚巧在。且我深知这已是对其最残酷的惩罚,他会如我一般失去完整,长久的活在自卑里。“我会等着他,和我们的孩子一起等着他。”这之后,传来仙女的脚步声。
我不知道姐妹俩聊了什么,整个下午我始终莫名的想起那个叫毛超的孩子。
次日,青红收拾好行李,叫我陪她去监狱探望。我看见仙女手里的信和她们和解的笑容。火车上,她讲的最多的还是对姐姐的歉疚。“二姐并没有忘记大寒,从被救下的那刻,就没忘过。”我相信这话,“忘不掉的,爱过的人如何忘呢。不过我想它会以另种方式存在,比如一阵风,一片云,或者一棵树。”我说。“嗯,姐姐也是这么说。说大寒是那只红卡子,戴久了,就忘了。”爱情不能勉强,这道理我明白,仙女亦明白。然我们都盼着,青红永远也不要明白。
我满怀遗憾的告诉她,初见时的风雪太大,我根本没能看清大寒的长相。她憨笑说这太容易了,便向我描述起来。我相信这副容貌已经被其牢牢的刻印在脑海,比任何照片都清晰。我边听边闭目遐想,然而拼来凑去,竟又是路生的模样。“您这下能想象大寒吗?”女孩迫不及待地问。“能,能,”我晕晕乎乎地答,摇晃的列车令人倦怠。“什么样?”她推醒我,期待的追问。“大眼睛,细长腿,和我正相反。”我斩钉截铁地说。“哎呀,完全反了,大寒是小眼,个头不很高。您有在听吗?”“有,有听,路生的样子我怎么会忘记。”隐约间,我又回到了老树下,晴朗的天,碧油油的芳草。“路生是谁?”我听见她不停地问我,可我此刻困极了,老树的诱惑太大了,我无力抗拒。等醒来吧,醒来再向她坦白。而眼下,除去即将到来的梦境,我只想继续陪伴青红,直到等来她的有寒时节。到那时,我要回到老树身边,和它一天天老去,死去。我知道仙女终究也忘不掉红卡子,我又何尝能忘记老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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