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起得早

“咯吱、咯吱、咯吱……”俺爹的声音压得过低了，俺藏在被窝里只把耳朵冒出去，以防错过那最精彩的一幕。
“呼——嗯……”
紧接着一阵沉默，俺爹终于没了声响。俺小心地先把头顶送到被子外面，在看到被炉子熏得漆黑的房顶的同时，又传来了“呼——嗯…… ”俺一惊，又把脑袋缩回去，等着俺爹把最精彩的桥段带出来，结果还是沉默。
俺终于明白，老爹他睡着了。
“爹，太爷最后咋样了？他逃过去了吗？”俺催促着熟睡的父亲，他却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只是在半梦半醒间念叨一句：“快去睡觉吧！再晚了你太爷就找你来了！”
俺悻悻地钻到被窝里，他吓俺嘞，太爷那么疼俺，咋能吓唬俺。
就在前几年，太爷他终于寿终正寝，挨过了九十五年的人生。坟在村子后山上，与列祖列宗睡在一起。老人家长长的白胡子，一丝不苟地梳拢起来的银丝，慈眉善目地微笑——每每想起太爷的笑脸，俺就能轻松地熟睡。
然而俺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天降大雪，整个山村都被一条白龙压在了身子底下。等到了太阳懒洋洋地仰起头，整个村子都和太爷的头发胡子一个色彩了。
今天俺精神头儿十足，因为有个秘密地小活动，这事儿俺瞒着家里人有一年多了——每到这个日子，俺就会准备些纸钱，去太爷的坟前烧给他，太爷生前最疼的就是俺，在他咽气前一天，俺俩有个小约定，许是担心我见不着太爷会寂寞，所以俺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联络。
夜里，从学校回来我就往后山去了，从昨天夜里开始，那条雪白的“银龙”就横卧在四五个山头儿之上休眠，月亮把光泼到它身上，还不忘啐了一口，结果月亮奶奶有牙龈炎，搞得满天都是血色红晕。
倒是路上不缺光亮，比平常好走多了。
绕过几个弯，俺停下了身子。这条路俺走了十来年，从没有像这样怔怔地停在路中央，一步都不敢挪动。那是个山坳，在那里，一副俺从未见过的光景在“燃烧”。
首先是光，漫天的红色，不都是月亮奶奶的牙龈出血吗？咋到了山坳里成了绿色？大奶奶晚上吃的韭菜馅儿饺子？虽说现在生活好了，顿顿饺子也不是事儿，可这老婆子也太不讲究了，把那么大块韭菜落在山间。
当然这不算啥，要只是这些，也吓不到俺，最吓人的，是一块儿红布。
山坳那儿有一块红布在半空中飘，忽忽悠悠的，甚是吓人。俺可听说过，那种专门害人的厉鬼才是红色的嘞，好死不死的就在俺太爷的坟前——呀，不能是俺太爷起来了吧？那也不对呀，按理说俺太爷又不是横死的，哪能化了厉鬼，还专门在坟前等着俺，那一年多给他烧纸钱，不是白孝敬他啦？俺虽然念书少，但也懂得这事儿，你给鬼花了钱，鬼就不难为你了。
那是不是俺爹不孝顺，父债子偿了？
想到这儿，俺觉着必须去看看，搞明白是不是太爷不高兴了。
于是，俺终于向前迈步子了。
那块红布在半空飘来飘去，偶尔向着俺的方向转动——就在这个时候，俺看清了，那是一张女人的脸，那脸是绿色的，抹着浓妆，嘴巴子红得像是刚刚喝了血；她一脸怪笑，发出妖怪姥姥吃人时才有的哼唧声，吓死俺了，还等啥呀？撒丫子跑吧！
一路上俺都不知道咋回了村儿的，刚进门就看到村子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后生围着俺爹正打牌呢。俺也是失了智，大吼一声：“后山闹鬼了！红衣厉鬼！”
这一声出来，屋子里就像被人拔了音箱；俺爹指着俺：“你可不敢胡说啊！哪有鬼呢？”
“真的，俺看见的！”
俺爹本来应该是不信的，但是看见俺身上的纸钱，就觉得这事儿信得过了。他哪知道，这钱是给俺太爷准备的，不是厉鬼硬塞的。
紧接着，几个人都从身上掏出手机，打着手电、应急灯赶快往山上跑。俺爹拉着俺走在最前面，一面开着直播，一面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老铁们新鲜事儿，我蒙（们）村子弄（闹）了鬼了。俺的儿子，亲眼看见，赶快跟着我去捉鬼吧！”
俺不知道这是不是通用的咒语，那几个后生也都是这话术，大冬天的，把这帮孙子冻得舌头都打直，却一边品尝着韭菜味儿的牙龈出血，一边向着银龙的身下进发。
灯光很快就照亮了山坳深处，几十个人都喊着：“快看，看到么？真的有块红布在飘，就是厉鬼，就是！”
大家伙儿一起往厉鬼的方向跑，俺原本是不敢的，但这么多老爷们儿在，阳气也旺盛，俺就受了影响，胆子更大了，竟然跑在最前面。
灯光愈发得亮，俺们也愈发得近。
阿俺终于看清了那个厉鬼的模样——就是一个女人，穿了个红色的大衣，穿着白色的裤子和鞋，涂着浓妆，开着美颜，在俺太爷的坟前跳舞嘞！闹鬼了，闹个鬼嘞！人家也是直播呢，和我们这帮孙子一个样，都是韭菜味儿！贼冲！
那女人也吓坏了，她以为闹了山贼，一边大喊，一边求榜一大哥给报警呢。
这场误会闹得两边都很尴尬，俺可不知道，俺就是个小孩子，在俺眼里就是闹鬼嘞，今天就算是太爷来了，那也是闹鬼嘞！
俺也不敢看俺爹，手捂着红鼻头儿往太爷坟的位置看，刚好在光亮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俺指着那儿问俺爹：“爹，那是不是俺太爷？”
爹本想抽俺，但还是先看了一眼——他不敢抽俺了，因为那真是俺太爷！
这时候，那女人和几十个人一起把手机对着俺太爷，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听不明白说啥，那女人还一边尖叫一边跳，好像个活生生的厉鬼。你说你跟着跳啥嘞，你认识俺太爷？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时候，俺太爷说话了：“一群龟孙子，太阳死得早，太爷起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