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堆照片和资料，零乱地摊在桌子上，有几张还掉到了地上。整整一天一夜，宁芳都没有再去动它们一下。房门是上了锁的，时间接受了无声的使命，慢慢发散着其中的信息味道，零乱失去了活力，被死气沉沉取而代之。晚上宁芳就睡在儿子的房间，手里拿着儿子十岁时的一张照片傻傻地看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空空白白，迷迷茫茫。同时又什么都想好了，过去复杂过的心事，如雾中的景物终于随日出而清晰可辩。过去的怀疑，现在双向分离开了，尘归尘路归路了。一切暴露无遗，一切也就都好了，只需简单地一抬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二天上午，宁芳漫不经心打开卧室门，瞥了一眼那些对自己来说已经蔫塌塌的东西，先从衣柜中取了一套衣服，在临出门时，才回头用最快的速度，胡乱地像收拾一堆破烂，把照片和资料杂乱在一起，塞进了那个干扁的有气无力的公文包里，随便拿着就上街了。如何处理这堆垃圾，最初宁芳想过一把火烧了最干净，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按照电视广告的介绍，才决心租一个保险抽屉，深深地将这些肮脏永远禁闭在暗无天日的铁箱子里。而且要一次交清三十年的费用，让它们尘封在里面，永世不得超生作乱。
宁芳按计划处理完这件事，用开出的单据卷了那把金灿灿的小钥匙，放在手提包的夹层中，便开始一个人逛商场。只要心有所动，就毫不犹豫买下来，提不动就雇佣了商场一名工作人员搬运保管，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才被商场上门服务的专车送到了家里。刘妈帮忙从车上搬了好几趟，天气虽然冷，额上已沁出了汗珠子。等一切完工，宁芳傻呆呆看着地当中的一堆物品。
刘妈歇了手说：“太太，你安排，我给你整理。”好一会儿，宁芳醒悟过来。“除了那两双我给儿子买的鞋子外，其它东西都不要了，全给你吧。”刘妈以为宁芳是开玩笑，笑着说：“哪能呢，全都是贵重东西，我按你的习惯帮你收拾吧。”宁芳有点烦了，皱着眉头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赶快想办法把它们通通拿走，免得我看了心烦。”刘妈看情形不对，搓着手有点理解不了，小心翼翼地说：“这，这，这怎么使得。”“既然说给你，你就全拿去，还罗嗦什么。”宁芳有点生气了，起身上楼，临近卧室才回头说：“现在家里没什么事，你自己送回家里去，或者打电话叫你儿子来拿回去都行。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复杂了。”
事后宁芳对自己这种怪异行为感到莫明其妙，恐惧自己不要患上什么精神强迫症之类的病就麻烦了。刘妈拿走了东西，却背上了感恩的负担，不时就会想起，脱口就会说出来。宁芳解释了几次，又发了一次火，才算了结了残留的影响。
钱钢回家来了，一如既往，对宁芳的好比女人还细心周到。宁芳不露声色，应付裕如，只晚上同房时以各种借口搪塞。好在钱钢的要求很表面，很快就睡得像个猪。黑暗中，宁芳听着多年习惯了的鼾声，心理和生理生成了一种烦燥，直至忍无可忍，躺着发力喊了一嗓子“啊……”钱钢被惊醒了，开始迷朦不知身在何处，双手捋了把脸，才想起在自己家里。关切地问宁芳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宁芳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穿起睡衣下到地毯上走来走去。钱钢开了床头灯，宁芳过去一把关了，嘴里叨叨着，说灯光照着，噩梦就不会从大脑中溜掉，就还会来惊扰人，还会成为梦靥。钱钢略有点烦，“不要说梦话了，快睡进被子，别着凉了。”宁芳躲开丈夫从床上伸出来的手。“我白天睡，晚上睡，吃了睡，睡了吃，身体都睡成一摊泥，一堆梦了。你当然不一样了，整天在外面……你困你睡吧。”“拈花惹草”四个字在舌尖卷了卷，被宁芳收住了，转而淡淡地说要去院子里走走。钱钢说外面冷，穿好衣裳。宁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疹子。虚伪，装模作样，骗子，无耻之徒，一大堆拿问之辞在脑子里翻腾，宁芳呆傻了片刻，怨气由心头生成，悻悻地说：“不出去了，睡吧，睡吧。”
天亮了，钱钢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由司机开车接走了。宁芳也出了门，换了一套质地很一般的装束，打出租按照地址来到上海北郊一处别墅区。小区面积不大，也就二十多户人家，规划的四通八达各自独立。一样的建筑设计和色彩，一样的绿化格局。与自己家小区相比，除了位置偏了点外，同工异曲不相上下。宁芳看着走着想着，就找到了位于小区东北角排序十二号的小楼。猛的看到的一幕，让宁芳意外的差点喊出声来，手下意识堵在嘴上。一辆黑色的宝马牌小汽车停在院门口，像一颗巨大的子弹射进宁芳的眼睛。一串太熟悉的车牌号更让人确信无疑了。宁芳打了个转身，躲避到墙角，如此巧遇让她乱了方寸，又使她恶气汹涌难平，几次冲动想去按门铃，手脚却不听使唤，身子也未动，只半蹲着斜觑着院门。
天气不错，几只鸽子飞过头顶，抽丝吐线的云气在空中变幻着形态。宁芳有点手脚发麻时，院子里传出了说话声，院门随之开了，宁芳拍照似的仅仅扫了一眼，就看清了大人孩子千真万确的面容。扎着蝴蝶结，穿一身粉色的绒线外套，走路奔奔跳跳的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说：“爸爸，我也要开汽车。”钱钢，这个无耻之徒抱起了孩子，举在空中，慈祥地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爸爸给你买一辆，你想怎么开都可以。”血气上涌，宁芳的牙和骨头开始发抖，互相磕碰出哒哒的声音。她把下嘴唇垫到中间，居然咬出了温热的血。等到小车开走，宁芳疑问一家三口是去了哪呢？这简直太他妈的了。宁芳看着被叫做陈嫂的女人关上了院门，直起僵硬的腰身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生成了一个离奇的想法，心绪随之逐渐恢复了正常。
十多分钟后，宁芳提着两盒从小商店买来的礼品，敲开了十二号楼的大门，问清了男女主人公的身份，自报是女主人高中时的同学，出差来看看老同学。“真不巧，他们一家刚刚上街了，要不我打电话告诉他们一声？”陈嫂相信了，宁芳被让进了屋里。“反正在上海还要呆一段时间的，不用了，我改时间再来吧。我先歇一会儿，走的人好累。”宁芳坐在沙发上，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壁上那张放大的全家合影。她接过陈嫂端来的茶，走到像前说：“我这老同学，越长越年轻漂亮了，听说找的对像是个大老板，她们关系怎么样，好吗？”“唉呀，那才叫好呢。天生幸福的一对。太太活泼，先生特有本事，在浦东有自家的大企业。这不今天又一家去南汇动物园玩去了。”陈嫂是本地人，瘦小精干，话说得快而多，对宁芳问一答十，还把家中的影集取出来，从中宁芳看到了几年前自己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悄悄发生的一切。情况明了透了，瘦猴所调查的一切看来基本可信。宁芳要告辞，陈嫂送到大门口，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说：“你看，光聊天了，连您的姓名都忘了问了，我怎么给太太说呀。”“噢。”宁芳顺口应答说：“我姓秦，叫秦香莲，你家太太要是有心，她会知道我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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