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已经抱着七个月大的女儿先下楼去了，我刚要走出病房门去追他们，姥姥夹杂着气音的沙哑声音在屋里喊我。我停下了。
“要开始教育你的孩子了。”
小姨在旁边笑。“才只有七个月大，太早了。”
“听我的，没错。”
我点头允诺，然后再跟她道别一边，就跟小姨一起离开了。
那是2007年，姥姥当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个多月后我再抱着孩子匆忙赶到成都，姥姥躺在有机玻璃的盒子里，听不见我们声嘶力竭的哭泣。
每次想到时间就这样带走我们深爱的人，庸庸碌碌的每一天仿佛忽然沉甸甸了。
我小时候一度以为自己跟姥姥不很亲，她总是严肃，而且瘦，不喜欢跟我讲孩子的话题，倒常常把我当作大人一样交谈。可如今回想起每件跟她有关的事，特别是还保持着她强调过的习惯，她教过的方法的时候，总是感慨“好脸色”多么容易让人当下就被收买，但是“好心意”却要经过很多时间和阅历才能慢慢体味得出来。
妈妈也常这么说，大概小时候愤恨过母亲的苛刻和严格，长大后处处受益，才懂得心存感激。这就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母爱，教养之责大于溺爱的感情。
尤其是面对年龄尚小就失去父亲的四个孩子时，也许这种爱意义更大。
常听说，姥姥对妈妈他们几个的严厉程度近乎苛酷，打骂也是常事，几天前妈妈看到墓碑上“严父慈母”的字样，还说他们的情形，正好相反。但我也知道，他们小时候穿的让周围人羡慕的漂亮毛衣，都是她工作闲暇手织而成；我儿时不吃西葫芦，她将菜剁成碎末跟肉馅做成炸酱，硬是改掉了这小小的偏食习惯；她多年坚持晾晒萝卜，再将萝卜干磨成粉治好小姨的顽疾；表弟婴儿时入睡很慢，她每夜都要耐心地摇动小推车上千下……什么是真正的“慈”？如今我爱意满满地跟自己的女儿快乐玩耍的时候，心里却常隐隐担忧，怕自己也许做不到那么多那么深那么重。
还有，那么智——智慧和理智。
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瑜伽”这个词，是跟姥姥同住一间房子的时候，她讲给我的。那时候奇装异调的张惠兰都不曾出现在电视里，绝大多数人无法想象今天瑜伽火热的情形，姥姥却在每晚入睡前，教我跟她一起调整呼吸，冥想，放松，她吐字清晰的声音，缓缓地伴我入睡，同这个方法一起让我受益至今，克服那些焦躁难免的夜晚。
那时候不光是我，连家属院的其他小孩遇到消化不良胃口不振，都能来找她。姥姥会一套简单有效的小儿推拿，几乎立时见效。我怀孕以后还去问她，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却还是努力将穴位的名称和推拿的方法回忆出一部分，教给我。
表弟从出生起就跟着姥姥，她不但邮购了什么“0岁教育方案”，还从襁褓中起，就整天给他唱歌，记得不到三岁的他，却会一本正经地唱“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甚至还有几首赞美诗，那样子令人捧腹。现如今喜欢唱歌的孩子，已经是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研究生了。
还有补袜子的方法，还有河南模糊汤的做法，还有日文的字母，还有自我保健按摩的步骤，还有餐桌礼仪……很多时候，不经意间就从姥姥那儿得到了受益终身的小财富，只是当时我不知道，想要感激的时候，又总是太迟。
十几年前，刚刚得知姥姥得了肺癌的消息，我们全家都赶去成都。那一天我陪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去做化疗，不让我进去，就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头发稀落面容消瘦的姥姥一个人在化疗间，费力地爬到治疗床上，我喉咙里忽然好像卡了一大块硬物，眼泪就想往外冲。难道上帝不知道她幼年丧父中年丧夫的苦，难道不知道她遭受过十多年非人待遇的苦，难道不知道她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成人成材的苦，难道不知道她是个真真正正的好人，所以才要剥夺她晚年的幸福吗？
我像在旷野中呼号的约伯，为降临于她的苦厄而愤怒迷惘。
然而，不得不感叹时间的坚韧，在随后姥姥和病魔抗争的十几年，我们几乎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照样会跟她开心，照样会跟她生气，不去想能伴在她左右的日子还剩多少，就那么过着，无意中给后来留下一些快乐，或者一些遗憾，让今天的回忆中有欣慰有喜悦，也有歉疚有酸楚。特别是离家在外的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每次见面后，她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中，摩挲着，轻拍着的样子，才会记得那么清晰吧？
某一年的重阳节，酒泉早早下了一场大雪，那天城里的泉湖公园对老人免费开放。我跟姥姥一起去了公园，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却只有我们两个人，四周寂静安详，美如幻景，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开心极了。后来我给姥姥写信，提起这一天，她也还记得。再过几年我说起，她却已经忘记了，让我深感失望。其实时光多么公平，它虽然会带走快乐，但我们常常忘了，也多亏它抹平我们的痛苦。
可是如果我心甘情愿承受痛苦，愿意每一次想起姥姥，都心痛落泪，那么是不是就能够保留所有关于她的美好回忆呢？
（图为姥姥骑着姥爷的摩托车，带着妈妈、舅舅和姨姨，照片是文革中被虐杀的姥爷自己拍摄冲洗的，少数保存下的家庭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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