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爷爷死了并且都冷了的时候,我妈讲了这辈子最哲理的一句话:“人挣一口气,佛挣一缕香。”
我们当时坐在一张竹塌子上,靠窗户很近,只关着纱窗,外面的风吹得窗帘一动一动的。更深雾重,过了午夜。
我爷爷就躺在不远处的床上,周身裹着那种专给死人用的,布缝的被,被面是不相称的喜庆,红的,远看过去似有盘着的两条龙,他的脸被黄表纸盖着,厚厚的好多层。我突兀的想起小时候,倒在床上,就把书,盖在脸上,被我爷爷看见了,他装作很生气的板起脸,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嘟嘟喃喃骂我几句“孬子。”就把书抽走了。现在我看着他脸上盖着厚厚的纸,不能帮他抽去,更不能理解这种习俗。
大约三个小时之前,我在楼上看书,看到乔布斯的一句话“谨记我随时可能死去。”刚放下书就听到我妈急速的跑上来喊“快去看看你爷爷,他,他。”我不等我妈“他”完,就冲了下去,脑子里那句话自此挥之不去“谨记我随时可能死去。”
准确地说,我下去的时候我爷爷还没有真正离开,他闭着眼,鼻孔里的气已经是有出没进了。我妈妈一个劲推着我向前说“快喊你爷爷,快喊,快喊!”
我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习俗。
只是跟着我叔叔我爸爸照做,连同我的堂弟们也混在其中。
“爸。”“爸啊”“爷爷 ”“爷爷…”
一屋子起伏的哭号声。
这时候,我爷爷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睛突然向上一翻,显出整个眼白,眼神仿佛落在屋子的一角,久久的。然后他喉咙滚了几下,被我姑姑握着的一只手突然一松,永远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人死真是一瞬的事情,我想。
二
三天前,我从这个家里拎着大包小包,出远门,高考后的第一个暑假,要去外地和父母一起过。
我在父母所在的城市读了很多年书,对那里的感情很深,而爷爷家在乡下,并不十分对我胃口,所以还没出发就先雀跃了。早早的去村头等唯一一班公车。等到我站的脚都发麻时,才看到拐弯处露出一个车头。我奶奶帮我拎着包准备好要把我送上车,一回头,却发现我不见了。我一边往家跑一边对她喊“我有东西忘带了。”我跑的很快,身边的空气流动成呼呼的风,从我耳边穿过,有点冷。
等我一口气跑回家里,看见我爷爷就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在门口愣了一会,然后走进屋,把我爷爷喊醒,我说:“爷爷,我忘记和你告别了。”
爷爷眼神一直模模糊糊,像有一层白色的膜在眼睛里,因为前两次化疗的缘故,他的脸是浮肿的,从某种角度上看过去竟然可以让人误以为是胖了。癌细胞其实早已扩散到他的脑子里去了,所以他常常是恍惚的,我也不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他是否清醒,可是他慢慢吞吞的点了一个头。“嗯。”
我心里觉得他的“迟钝”像个傻子,也像个孩子。
这么想的时候眼泪就大滴大滴往出冒。
走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他穿的是白色衬衣。(那是我高一时,班级合唱时十五块前买的,自己不要,随手丢给他,他就一直穿。)
觉得难过,眼睛一直眨一直眨,跟不停按快门一样,希望自己记住现在看到的一切,记住爷爷。
后来,我回忆,那个情景里,还有早上投进屋子的煞白煞白的光,如同隐喻着“回光返照”一样。
很残忍的预言。
三
再两个月前,我去医院接我爷爷出院,刚做完又一个疗程的照光和化疗,他显得精神很好。神智也很清醒。我奶奶递给我一个包子,大大的白白的,说是我爷爷早上特地留给我的。我向来挺讨厌吃包子的,不想接过来,于是尴尬着不知道怎么好,笑笑说:“我等一下吃。”
奶奶也就算了。
直到办完出院手续,东西都收拾好了,爷爷穿鞋,突然说脚趾甲长长了,嵌到肉里,痛。
我没办法只有给他剪。
那是我第一次给我爷爷剪脚趾甲。因为爷爷的脚趾甲很多基本上都变形了,有些指头上指甲甚至完全和肉连到了一起,让人无从下手,所以我剪得很小心。而爷爷每剪完一个,都要用手摸摸边沿,对我说“可以了。”
我没有注意爷爷笑没笑,那时候我只是很无知的想,要是一个护士走进来就好了,看看90后里还有这样孝顺的子孙。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没什么好骄傲的。
因为这是我唯一为爷爷做过的事情,以前没有做过,以后没有机会。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坐在车子里,我爷爷一直不说话,但是可以看出他脸上有回家的喜悦。我坐在他旁边,眼神往外瞟,越从市里往郊区开,景色就越好,常常拐过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开阔的田野,靠近田野的路边立着,白杨树,一片一片碧绿的叶子,给人一种勃勃生机的感觉。我看的入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爷爷伸到我面前的枯树一般的手臂,他的手不受控有一点点抖,而在那样颤抖的手上拿着一个包子。大大的白白的。
无法言语我当时的心情,就这样一个包子,我的爷爷,都是当好东西的,这个好东西,他留给我,想叫我拿去。
四
子欲养而亲不待。
想到这句话,就觉得自己烧纸钱的时候该哭,可是怎么都哭不出,总觉得我爷爷还活着。
至少回忆里的他还活的很真实。
我记得我小学在村里上村小,有段时间流行下雨的时候穿着单衣把书包先背上,然后把外套套在书包外面。有一天下了磅礴的大雨,砸在人脸上都痛,爷爷走了很远的山路来给我送伞,到了家他问:“你的书包呢?”我说:“在衣服里面呢!”
结果掀起外套一看,书包不在。忘记从学校带回来了。
没办法,我爷爷又走很远的山路去给我取书包,不巧管学校大门钥匙的人,去了另一个村,爷爷只能又走更远的路去找那个人要钥匙。
那天我们家的灯熄的最晚,可是一盏微弱灯照不到我爷爷走的路,他顶着满头风雨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踩到钉子,钉子刺穿了他那双破旧的雨靴,然后刺在他的脚底心,脱下靴子的那一刻,我看到靴子里已经积了不少血水,袜子被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我真的有点被吓到了,人生第一次知道内疚。
而爷爷只是皱着眉说:“小孩子,不要看。”
还有很多事历历在目,譬如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性格又比较孤僻,像林清玄曾今在某篇文章中提到的一个孩子一样,常常一个人分饰两角,玩警察和坏人的游戏,并且总是一不小心让坏人赢了警察自己在田埂上坐着大哭。
有一次,我又在田埂上哭,哭完了就看脚边的花。低下头的时候,看到身后有一双脚,能感觉到是爷爷在我后面。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没有理他,自顾自一个人发了好久呆,直到天都快黑了,听到他叹了口气,几乎是闻不可闻的,回过头,见到他,一步一步的往家走。佝偻着背,手背在身后,越来越远。
五
我反复的做着一个梦。
梦里还是夕阳西下的田埂,我还是小小的模样,坐在田埂上哭,哭完了就看脚边的小花,红的白的粉的,各种各样。低下头的时候,看到身后有一双脚,穿着一双下地干活时穿得解放鞋,能感觉到是爷爷,于是很快回头。
爷爷问:“你在这干嘛呢。”
我说:“等你啊。”
然后,然后梦就醒了。
醒来后,面对的是空空的墙壁。
“谨记我随时可能死去。”爷爷离开后我无数次想起这句话。
知道生死无常,一切由天,我们身边的人可能随时有可能弃我们而去。
但还是指责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过与他共处的时光。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下这样一篇文章,给在天之灵的爷爷,愿在仁慈和昏暗的地母的怀里,永安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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