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里,我正对着一个搏击人体模型比划。一个教练模样的人走过来,“看你这身形和线条练得都不错,出拳怎么像个娘们儿?”“上午看了场拳赛,其中一个被对手一拳就打趴下了,我很好奇那是怎么做到的”,我说。他一只手搭在模型肩上,用食指指着模型的下巴,“喏,这里是人身体最不扛打的地方,如果你力量足够,那就有对方喝一壶的了。你出拳的时候,除了手臂、拳头用力,还要同时借助腰腹的爆发力,明白?”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让一下”,他在模型面前猫下身,起身的同时,右手朝模型下巴迅速向左上方送出一记上击,嘴里发出“哼”的一声。啪!模型斜着弹了出去。整个画面漂亮干脆,远比电影里美妙。“看清没?就像这样”,我折服地点点头。“我看你身板儿不错,要是真感兴趣,可以来报名上我的搏击课”,说完走开了。我把模型抱回原位,学着他的样子又比划了一会儿。回到家,继续对着空气比划。想象自己成了他,忽而又变成拳台上的高手,用他的方式把他击倒,把罪恶击溃。
我住在一间逼仄的房子里,没有穿堂风,也没有充足的日照,常年阴暗潮湿,弥漫着刺鼻的霉骚味儿。墙角长着厚厚的青苔,周围布满了黑色斑点。靠墙斜对房门躺着一条让我恶心的沙发,它肮脏、鄙陋、卑微。
我十五岁,三年前辍学,之后独自生活,隔壁的老奶奶可怜我,托她儿子帮我联系了两份临时工作:一份在火车站附近的砖厂,一份在镇上的送水公司。上工时间我自己定,按完成量给钱,收入微薄,但自由,也能勉强过活。我后来去健身房就是希望能当健身教练,据说收入颇丰,而且强健的体魄能让我保护自己和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我打算等攒了足够的钱就马上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我骑车去砖厂的路上要经过一个村庄,包括我生活的镇在内,这里地处西南边陲,小小的村子不足百户,闭塞恍如世外之境,理所当然的穷困逼得青壮年有去无回,只留下一群废青和老弱病残日复一日地等死。要是村子里什么时候突然来了生面孔——辨认出他们似乎是村民最拿手的事,他们会立刻享受到众人在其身后愚蠢的指指点点和偷偷摸摸的围观。总有几个自以为有冒险精神的蠢货会拽住生面孔问东问西——砖厂的看门人老李头便是其中之一,问村子外面发生的任何事,大到哪死了人,小到谁丢了钱,都会在当天成为人尽皆知的爆炸性新闻,绝不过夜。
说起那砖厂,在我看来,毋宁说是一块坟包冒着黑烟的野坟堆。一共六口炼砖炉,形似坟包,各自顶着一根烟囱,一刻不停地吐着浓浓的黑烟。四周是两米多高的围墙,上面插着带刺的铁丝网和碎玻璃。这里总是一股混合着石灰、泥浆、煤灰和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让我晕眩,不时干呕。一天,我下工回镇上。一边往厂门走,一边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想透透气。我看到老李头坐在门岗外翘着二郎腿盯着我,那儿也是他的宿舍。他是独身,虽然年近六旬,但是脑袋依旧活力四射,总是对镇上随便哪个暧昧房间里的风花雪夜、你侬我侬饥渴满怀。等回来后便到处炫耀,女人们都躲着他。我从车棚下推出我的电驴子朝他走过去,没办法,他那里是唯一的人员出入口。逐渐走近了,我侧过头,假装看别处,但通过余光还是能感觉到这老王八蛋猥琐的注视。就要走出厂门时,他“哼”了一声,我则继续向前。“喂,喂!叫你呢!小王八犊子。”我微微回头,依旧没看他。“那么,你都知道?”这类没头没脑的问题总是让人不知如何作答。“知道什么?”“装什么装,镇上死了个人!”“如何?”“我听说,你报的案?”“是”,“嘿!真看不出来,你那个废物爹还能养出你这个有点儿屌用的畜生来,我还以为又是你干的呢!小心老子叫警察查你!”他把又和你字故意拖得很长。我回以一句“又干了你娘,你这没球用的老傻屌!”我用他盯着我的眼神盯着他,骑上车,冷笑一声,扬长而去,留下他端着一只愚蠢的白瓷口缸呆坐在那。十二岁辍学后,经人介绍来到这里,我素来与世无争,而且因为年纪小,和其他人都相安无事,关系融洽,唯独这个老李头对我处处为难,我来的第一天朝我吐唾沫,有一次我不小心摔碎了两块砖头,他以砖厂看护人的尊贵身份当着一众工人的面扇了我四个巴掌,说这叫买一送二。三年前我瘦弱矮小,三年后,今非昔比。长期的健身锻炼和搬砖送水的体力劳动,让我长得像成年人一样高大强壮,足足高出他一个头。但我还是不主动招惹他,因为我的不为所动会让他给自己招来更多人的厌恶;我也不和他有肢体冲突,毕竟我多少还是忌惮他身后那条硕大的黑背狼犬。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他跟他斗嘴,用我想得到的最恶毒的话骂他,毕竟有那么多漫长的时间等待消磨。除了我,老李头还总和厂里的一个刺儿头过不去。刺儿头可不惯着他,骂不过的时候定然是拳脚伺候,甚至不止一次扬言要绞了他的舌头。老李头去找老板告状,却喜迎一顿豪骂,那可能是我听过的最下流的语言。不得不承认,我折服于他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因为他很快就跟没事儿一样。出厂路过村口,我见到五个青年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原来是个偷狗贼。路边躺着狗的尸体,毒针还插在肚子上。他们宣泄完,倒提着贼人的背包把所有东西抖落出来,只有干活的家伙事儿,眼看无所得,打死也没用,其中一个人朝他脸上吐了口痰,一起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经过他的时候,他还蜷在那呻吟,我把散落的毒针和射针器重新装进背包,带回了家。
我最近染上了头痛症,每次发作都大汗淋漓。晚上总是做奇怪的梦,甚至白天一闭眼就看到一列火车飞驰而过,尖戾的呼啸声却带给我震碎耳膜的莫名快感。
自从我报了案,警察便隔三差五传我去问话、做笔录。让我心神不宁的是,在别人眼里我是警局的常客,当然不是去做顾问。就连我家隔壁一直关照我的老奶奶也不止一次用近乎恳求的口吻对我说:“孩子,你的路还很长,别再作孽啦,做回好人不好吗?非得和你爸爸一样?”这话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安慰她只是配合警察工作。后来她看到我每次出去都能平安回来,也不再说什么,不过一声叹息总是少不了的。
老李头口中死了的那个人,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我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相隔不过五、六栋楼。我经常看到她穿着粉色的裙子,扎着两只小辫,背一个黄色的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甚是可爱。我甚至萌生过护送她上下学的想法,所以对她的死,我曾感到愧疚。但是我又算个什么呢?那么做只会招来闲言碎语。
警察又传我问话。一个月内,这是第七次了。不像往常一样,这一回,我感到不安。他们每次都问我姓甚名谁、年方几何、为什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火车隧洞洞口。当然,我的回答前后别无二致。传讯结束,我走出来站在门厅的台阶上,能感觉到主讯的警察在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盯着我,我假装侧仰起头看划过天际的飞机,他站在那,双手叉腰,我感到他眼神里带着笃定的怀疑。我摇摇头,徐步走出警局,朝小女孩家的方向走去。传讯结束时,一位女警叮嘱我,如果可以,去看望一下小女孩的父母,毕竟我是唯一的报案人,他们肯定也想见见我。来到小女孩家楼下,我想起了飞溅在隧洞洞壁上的鲜血,感到晕眩恶心,虽然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我早已对死亡不感到陌生,但我更害怕活人的眼睛,活人有时候比死人可怕,所以最终没有上楼。我对那位好心的女警感到抱歉,同时想起了刚才在身后盯着我的警察。回去的路上,我加快脚步,绕道经过搏击用品店,习惯性地在门前驻足了一会儿。
回到家放下东西,我立马冲了个澡,一遍一遍搓拭我的身体,洗了很长时间。我双手扶墙,任凭花洒在头顶恣肆,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因为报案的缘故,有人对我避之不及,也有人把我当英雄,比如健身房的店长。他甚至因此给了我一个参加健身教练签约考试的机会,就在三周年店庆那天。当然,我签上了。于是我立即辞掉了砖厂和送水公司的工作,只想一心一意投入到新身份中,也算是向店长报恩。把这里当做我的安全屋,避难所。
第一次和她搭上话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人民公园的草地上。她坐在草地中央摆弄洋娃娃。我在附近观望了一会儿,周围只有散步的三两行人,显然她是一个人来的,于是我朝她走过去。
“你好,小蝴蝶。”
“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好奇地抬起头。
“我经常看到你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听到他们叫你蝴蝶,这是你的名字吧?”
“是的,我爷爷给起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看你一个人在这,有点好奇,我又想跟人说说话,好几天没和谁说话了,就过来了,希望没有吓到你。”
“哦,没有啦。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这附近的伊恩健身房当健身教练。”
“哦”,她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洋娃娃。我本想再说点什么,转念还是作罢,劝自己不要再纠结,转身要走。
“健身房是什么地方?”
“锻炼身体的地方,那里可以让人变得更漂亮。”
“女孩子吗?”
“男孩女孩都可以。”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我一个人也不好玩。”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窃喜。
“当然可以。可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和一个陌生人到处走,他们不会担心吗?”
“不告诉他们不就好了,再说也没有到处走啊,你不是说就在附近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两边镶嵌着浅浅的酒窝。我仍旧有些迟疑地看着她,“走嘛,就看一眼”,她索性牵起我的手,拽着我不由分说地向前走。我感到脑袋充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一个女孩子,她的手温软嫩滑,一边走我一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感受她皮肤的肌理。她没有反感,反而把我牵得更紧了,这一举动彻底唤醒了我想要和她待久一点的欲望。周末来锻炼的客人比平时多。她在器械间穿插,瞧瞧这,瞅瞅那。她看到地上躺着一只二十五公斤的哑铃,先用一只手去拎,不行。两只手,直到憋红了脸,那家伙才稍稍被提起来一点点。我则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她走过来说:“不好玩,带我去别的地方吧”。我赶紧跟着她往外走,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确实没人在意我们。
鬼使神差地绕到健身房后门,我的电驴子停放在那。“你看,也不早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说。“不要,还早呢,我爸爸妈妈每天很晚才回来,而且他们今天不回来。我经常一个人玩到天黑才回家的。”“那你还想去哪呢?”“不知道,随便,那台车是谁的?”“我的。”“那你带我骑车玩吧”,她三步并两步蹦跳着过去,向我招手,“快来呀!”我骑上车,把她放到我前面,朝出镇的方向驶去。她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后颈处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我又感到一阵脑袋充血。“骑快点,骑远点”,她说。“要不要去看看我过去工作的地方?”“远吗?”“不算远,骑车二十分钟,那里能看到火车”,“走吧,出发!再快点!”我们一起又玩了两三个小时,直到黄昏我才回家。
翌日中午,我坐在教练室发呆,其他人还没回来。店长每天都会亲自给员工送午饭,偶尔会带来他妻子煲的汤。“当教练的感觉怎么样?”他一边把饭盒递给我一边问。“还没学员呢”,“别着急,我会帮你的,你才做了一个多星期,慢慢来”,“嗯,谢谢你,店长”,“别客气,你们都有学员了,咱们这以后日子才好过呀。看看看看,你才十五岁,真是后生可畏呀”,我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把头埋进饭盒。他点了根烟,悠悠然地吐着烟圈,“对了,那桩案子有什么进展吗?”,我下意识地抬了下眼睛,“没有吧,不知道。警察只是找我问了几次话,我把我能说的都说了”,“你能说的?还有不能说的?”,“不是,就是我之前跟您说过的那些”,“唉,真是造孽,才九岁,还是独生女”,他把语气压低了一些,感觉这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你真的……”“嗯?”。时间凝住了片刻,“哦,那,说说你吧,我感觉你一向独来独往,你家人不在这边吗?”“不在,只有我自己,我爸妈三年前出了意外,都死了。”“你是说你十二岁就开始独立生活?你怎么活过来的?”“是的。爸妈死后我就辍学了。政府给我发了抚恤金还安排我去了福利院,但我不习惯,又跑了回来,一直待在家里。我家隔壁有个老奶奶,看我可怜,就托他儿子给我找了两份临时工作,一份在火车站旁边的砖厂,一份在镇上的送水公司。从那时起,我就一边打工一边在这里锻炼,那会儿我身体太单薄,总挨欺负。我对这里很有感情。后来您还签我做了教练,我就赶紧辞掉了那两份工作,我想安心在这里做,踏实。而且还有嫂子给煲的汤呢。”“好,好,这就好,安心做吧,有需要的就告诉我”,说完,起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努力地回忆过去他跟我对话的场景,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肢体动作,似乎都不像今天这样欲言又止或者似有所指。
我想起三年前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我爸破天荒地甩给我一张百元大钞,像个君主一样命令我去给他买酒和下酒菜。餐桌上,他久逢甘露似地嘬了一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啊或者哈”,下颌大大地拉开,让我想起恐怖片里的骷髅头。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席间,他往桌上拍了两叠钱,甩出胜利者的姿态对我说:“喏,这是两万块钱,从今往后,我们吃穿不愁啦!”,“哪来的?”,“用你妈换的。”,“什么?”,“卖了,她还是跟着别人吧,跟着我太遭罪,我对不起她”,“妈妈应该谢谢你是不是?我要去找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我哭着跑遍了镇上几乎所有我认识的角落,问了所有我认识的人,当然是徒劳。回来时,爸爸仰面躺在沙发上,嘴巴大大的长着,有只苍蝇在他肚子上爬来爬去,他只穿着条发黑的白裤衩,左手肘窝处有好几个针眼。我转身去自己房间时看到他挠了一下裤裆。 “爸爸”,只是一个称谓。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出门,这样可以赶在上课前多走几条街,也许能找到妈妈。直到一个星期后,某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教导主任来了,她把我带到警察局,他们在水库里发现了妈妈,尸检时看到了她的身份证。他们说没有他杀迹象。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长时间的浸泡使得尸体肿胀得已经无法辨认。尽管是妈妈,我还是压不住胃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翻涌,和停尸间的垃圾桶来了个久久的拥抱。时至深夜,警察送我回家,他们看到了饭桌上随意摆放着的针管、锡纸、勺子和打火机,可是爸爸不在,我有点失落,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警察把他带走。我靠墙蹲坐在地上,盯着鞋尖,一语不发。有警员提出留下陪我,我知道他们想干嘛,但是我改变主意撒谎说爸爸今晚不会回来,让他们第二天来,我会把钥匙放在门口的鞋垫下面。而且,我的确只想一个人待会儿。我以为他们会留人在楼下蹲守,隔着窗我看到他们真的走了,我的失落随之减轻了一些。窗外,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虚弱地抵抗着黑暗,像是生命的倒计时。凌晨一点左右,爸爸拎着一只酒瓶子歪歪扭扭地回来了,瓶子里剩下不多的酒水像他的醉态一样摇来晃去,他斜靠在沙发上,拖鞋甩到一边,他可能都不知道是我给开的门,只在那闭着眼睛大声喊我。“干什么?妈妈死了你知道吗?”。他打了个嗝,“人总要死的嘛”。递过来一叠钱,重复着他说过很多次的话,“去,找老六给我买点菜,快去!”。我没告诉他警察来过,接过钱,心里恨恨地念“吸死你”!我不敢不按他说的做,从小到大,我挨的最多的,除了街头古惑仔的拳头,就是爸爸的巴掌。爸爸因吸毒而污名在外,我到哪都没有朋友,在学校更是老师同学嫌厌的对象,被羞辱、被孤立,他们尤其嘲笑我走路的姿势。古惑仔欺负我,但我还是想加入他们,经常混迹于网吧、地下影院、酒吧,不是因为我喜欢他们,而是跟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人敢再欺负我。
老六把窗帘拉开一个角,“又是你,等着”,我靠墙站了几分钟,他递出来两小包白粉,“拿着,快走。让你爹悠着点儿,这是海洛因,劲儿大,多了会死人的,我还指着你爹赚钱呢”。回去的路上我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所发生的事和我应有的作为。进了家门,爸爸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两包白粉扔到餐桌上,回到卧室。第二天天没亮,我赶在警察到之前出门。迎接他们的是爸爸的尸体,死于注射过量,针管还插在左胳膊的肘窝里。在警局得知死讯,我很平静,我说这是迟早的事。一位女警送我回家,家门口围着热心好奇的观众。她照顾了我几天,帮我安排领取抚恤金和去福利院的事。
这时,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另外两个教练进了屋,我听到他俩嘟囔:“你知道吗,又死人了”。“什么人”?“说是火车站砖厂的看门人”,“怎么死的”?“惨得很,舌头都被割掉了”。我自然不想掺和,找个借口出去了,我想起了刺儿头,倒霉的家伙。
自从做了教练,我可以免费上搏击课。教练叮嘱我课前课后都要巩固,作为健身教练,这一点我自然知道,所以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都会自己复练一个小时,这是我的必修课。这天练完,教练对我说:“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学什么都快”,“你教得好”。他摘下拳套,“最近邪乎,不太平,你小心点”,“怎么了?”“又死了一个”,“哦,我知道,砖厂的看门人嘛,我认识他,我就是不想找麻烦才装不关心,我报个案已经给自己惹一身骚了”,他说:“不是,另外一个,据说是个退休教师”。
午饭时间,我们几个在教练室看午间新闻,播报说:“近来我镇连续发生三起命案,其中一起警方暂未发现他杀迹象,另外两起均为他杀,且疑为不同凶手所为,手法凶残。在此,警方通过我台敬告全镇及各县乡居民切勿单独外出,居家务必做好安全防范措施,如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拨打110报警电话……”,然后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开,好像在比赛谁对案情知道得更多。我无意参与,出来到健身区跑步。带上耳机,播放器里响起狂放热烈的《西班牙舞曲》,这是我的一个学员推荐的。它像兴奋剂一样,让我在跑步时感觉更有劲。
接连发生三起命案,警方又迟迟没有破案,小镇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可怖氛围里。除了隧洞和砖厂那两起,退休教师案发生在和我家邻近的街区,所以警方在这一带加强了巡逻警力。有时候我看到我家楼下竟然有便衣,一般晚上七八点,天擦黑的时候就会离开。可是最近几天,通宵蹲守的频率明显增加了,我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
这天我从健身房回来还跟一个便衣模样的人擦身而过,我跟车里的人打招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点了下头。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尽管我识字不多。我把日记本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记录生活中的琐事,后半部分是一些对我来说很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我签约做了健身教练,这是我活到现在乃至可能是我一生唯一的骄傲,它让我赢得了认可和尊重。晚上无事,我打开了日记本,翻到后半部分:
《舞曲》
第一章 爸爸
妈妈死了,我要为她讨回公道!因为他,我成了过街老鼠,在街头被那些古惑仔说打就打;在学校被老师同学肆意欺侮。他跟我说他对不起妈妈,但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当面道歉比较好。老六说过量了会死人。今晚,还好我把警察骗走了。我反锁了门,躲在窗户后又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凌晨两点,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我把那些东西拿进卧室。我先是学着电影里的人,带上手套,避免留下指纹。把白粉倒出一点到勺子里,用打火机在下面烧,直到粉末变成液体,然后吸进针管。一遍遍重复直到两包白粉全部用完,满满一针管,是他平时用量的好多倍,应该够了。我找到他胳膊上的一个针眼,顺着扎了进去,慢慢地推注,推到底。我站起身静静地等着他的反馈。很快,他开始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白。然后,死了。白色的污秽还在往嘴巴外冒。
第二章 蝴蝶
我骑车载着她来到一座山坡脚下,一起爬到坡顶。朝南的方向,远远能看到砖厂,升起六股黑烟。
“看,那里,那就是我过去工作的地方,炼砖厂。”
“你怎么不带我进去?”
“那里太臭了,我就是忍受不了才离开的。”
“哦。你说这里能看见火车?”
“对,在这里就能看见”,从坡顶朝西看,在更远的地方能看到铁轨,一个隧洞和一片树林。
“你想走近点看吗?”
“好啊,快带我去!”
我们骑车进了树林,把车停在轨道下面的斜坡旁边。我牵着她爬上坡。看她在轨枕上跳来跳去,或者平展手臂,在铁轨上模仿走索的杂技高手。等了好半天了,就是不见火车的踪影。
“火车怎么还不来呀?”
“再等等,每天都有的”,我想尽量把她在身边留久一点。我提议去树下坐着休息,顺便等火车。她欣然应允。
“蝴蝶,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
“你刚才在公园里说过呀。”
“不,比那还要早。”
“你仔细想想。那会儿上一年级,我坐在你后面一排。”
她盯着我端详了半天,“你是那个大我们很多的留级生?”
“想起来了?”
“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对,是我。”
“不要,老师告诉我们不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声音流露出恐惧,“我要回家”,她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真的”,我向她伸出双手。
“不要,不要,我要回家,老师说你爸爸是毒贩,你是没爹要没娘养的野种”,她双手捂着耳朵,一个劲的摇头。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住嘴!”我大喊道,“我爸爸吸毒不是我让他吸的,我妈妈死了是我爸爸害的,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当年在课堂上如果不是因为你污蔑我,我不会被逼辍学的。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你向我说声对不起,我可以保证从此在你的生活里消失。”她没做声,依旧抱着头在那哭。
“说声对不起,很难吗?”我大声质问。
她“啊”的尖叫着转身朝隧洞的方向跑,我在后面追,却被石头或者树枝一连绊了几个踉跄,最后摔倒。我听到一列火车正在飞速驶近,而她爬上了斜坡,往隧洞里跑,我慌乱地站起身,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喊:“不要去!火车!危险!”火车太快了,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时,它已经完全驶过,她的下半身从某节车厢的车轮下甩了出来。
如果她对我说一声对不起,哪怕是违心的,所有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她是我最不想伤害的人。
第三章 看门人
老李头为什么说“又是你”?难道他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可我确信去了砖厂后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或者他之前在哪里就见过我?他自己说过,来过镇上寻花问柳。但是就算见过我又怎样呢?这并不能成为他怀疑我的理由。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他在爸爸的命案现场出现过。那天女警察送我回家的时候,家门口的确围着一群人。越回忆越觉得其中有一个神态猥琐,和他很像。不管了,如果他真的报警,警察再查到我就麻烦了,他总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不能让他妨碍我后面的事。那么,他就死吧。凌晨一点多,我悄悄来到厂门口,他的宿舍还亮着灯,于是我在墙外稍远的空地上为他倒计时,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不可能看得到我。看到也没关系,反正都要死了。灯灭了。我继续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应该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用准备好的毒针先搞定了狗。他也太大意了,居然没锁门。这会儿正大声打着呼噜。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朝他脖子上一口气射了四根毒针。确认断气后,减掉了他的舌头。刺儿头是个倒霉的家伙。
第四章 班主任
蝴蝶死了,这个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年级,我以十二岁的高龄在客堂上倍显突兀。班主任正在讲台上念经。我八岁才上一年级,就一直在他的统治下,他不停地让我留级,不为别的,只为欺侮,因为我爸爸吸毒,没有余钱孝敬他。
“老师!有人踢我!”,前面的女生突然站起来喊到。他立刻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是不是他?”“对,就是他!”,“老师,不是我”,“妈了个逼的,不是你是谁?”说着,高举起手,挥舞着厚厚的课本,狠狠地左右砸我的脸,我几乎是斜着弹了出去,一头撞上隔壁排的课桌。我的左耳嗡嗡作响,右耳拜我爸爸的铁掌所赐,已经聋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行走时的平衡感,就是这位老师带着学生对我之前的走路姿势嘲讽羞辱了很久,经常在课堂上叫我横着走的癞蛤蟆。在我挣扎着还没站起来时,他伸出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是脚尖擦着地被拎着往外走的。到了教室门口,他又顺势把我往回拉,我的后脑勺几乎贴到了后背,他说:“你这个上梁不正不下梁歪的垃圾,你爹死了,妈死了,克爹克娘的畜生,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不然我弄死你!没爹要没娘养的野种!滚!”说着,把我甩了出去,然后在盛怒之下摔门关上,墙上的窗玻璃为之瑟缩、颤抖。我重重地撞在栏杆上,半天喘不过气。第二天,我收到了通知,我被学校开除了。
恶人必须受到惩罚。蝴蝶死后,我通过原来在送水公司的关系,从通讯簿上查到了他的住址。用了几个晚上摸清了他的作息规律,至关重要的是他经常让人晚上十点以后上门送水。警察可能已经盯上我,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晚必须行动。我披上雨衣,盖上雨帽,尽管外面并没下雨。十点出门,十点半到了他家门口。
“咚咚咚”,我敲门。
“谁呀?”
“送水!”
“我没让送啊!”
“叔,今天公司做活动,免费送一桶,您是今天最后一家,今天送的太多了,来晚了,您多包涵!”
“那行了,你放门口吧。”
“不行啊,叔,您得给我签个字,不然回去我没法跟老板交代。”
“好吧,来了,等一下。”
门开了。我几乎是撞进去的。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就换上了新水,接了一杯。
“哎,这上一桶还有好多呢,你怎么给换上了?你的单子呢?拿来!”
“这么着急啊?”我背对着他。
“你说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我转过身,低着头,“来吧,先喝杯水,一会儿就要喝孟婆汤了。”
“放你妈的屁!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滚!不然我他妈弄死你!”说着走过来要拽我。
我扔掉杯子,像教练教我的那样,像我练习了千百次那样挥出拳头,他像那个人体模型,也像我当年一样,斜着弹了出去。喊不出救命。我关上门,走回到他跟前,脱下雨衣,“让你死明白,看看我是谁?”
他吐出几颗牙齿,歪着头说,“是你?”
“还认得出就行”,我戴上了搏击手套。出门前,我在手套背面缝进了铁块、铁钉。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到他断气。这双手套是我去看望蝴蝶父母那天特意在回家路上买的,现在就当蝴蝶送给他的礼物吧。
第五章 古惑仔
我越来越感觉到,警察已经注意到我。看来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可是还有几个古惑仔没处理。也罢,明天,能杀几个算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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