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第二次高考落选了。但我不用回倒口湾去种田了,我们家已经迁居到街边头的卫星大队来了。
这得亏了小姨桃儿的公公,他当时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这里虽说跟我们老家是一个公社,但它是城郊。家家户户吃农业商品粮,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征收土地的单位招进工厂去。
姥爷已卧床多日了。他知道我们一家搬到他家门口来了,他时不时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们正在修的房子,脸上露出模糊的满意的笑。
姥姥整天板着脸不高兴,她不能接受孩子们占了她家的地,锯了她家的树,挡了她家的光线。有一次她拄根棍子到大队里去,说没这么欺负人的吧?我老头子还没死哩!他们就把屋做在我大门口……
大队书记说,这一家人是按国家政策回来照顾五保户的,大队和小队都开了接收证。他们都是爷爷的亲人,法律上是可以继承财产的!如果户主反对他们在家门口做房子,我们将动员他们立即停工。要不,您要爷爷来?
姥姥悻悻的回到家里,我们叫她,她装着没听见,我妈给她端碗汤过去,她立刻就倒在潲水缸里,有一次她还骂建房子的民工眼睛瞎了,砖都码到她门口了。
以后的日子里,姥姥挎着一张长脸撅着嘴巴,好像谁欠了她几斗陈大麦似的。
桃儿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常常和旺儿以及他们的儿子到姥姥家坐一坐。姥姥有时故意扯着嗓门大声吼姥爷,桃儿咬着嘴唇不做声,旺儿又揭开姥姥的水缸看里面还有没有水。
年底的一天,老天阴沉着脸。公社来了七八个人,他们围着我们家的房子转了几圈,说这是违章建筑。私自搬家是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主义,公社这次决定开除彭秀兰的党藉,并拆掉房子遣返回原地。
我妈倔劲上来了,说返回原地万万不可能!老家房子拆了,菜园子也荒了,姥爷没几天活了。我一家七口来都搬迁过来了,我们自已找口吃的。弄不到吃的,我们一家人饿死也要跟姥爷姥姥在一起!
我妈说时,天竟然下起雪来,那雪像积蓄了很久似的,一下子撕破天幕,大片大朵纷纷扬扬的,塞满了灰蒙蒙的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公社干部们退到屋檐下,有人说我妈:
“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个三十年老党员说的话吗?”
姥姥拐着一双小脚,从家里慢慢走到雪地里站在他们面前。她说“三秀,你叫水远旺儿把我们家门板下了吧,让他们拆屋揭瓦!我和你姥爷……,你们抬着我们跟他们走,揭我屋头的瓦,掀我们的天灵盖,叫我们死不葬生之地是不是?我跟他们走!……”
只一会儿,姥姥身上就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有个好心肠的干部双手去拉她到屋里头来,姥姥不为所动,她翘着下巴紧板着脸,一双又窄又小的脚像钉子一样紧紧的扎在雪地里。
干部们有人骂着天,有人斜着眼睛看着姥姥固执的变成“雪人”,他们小声商量一下,摇搖头笑一笑,然后悻悻的跑进大雪里,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
从此,再没人来拆我们家的房子。姥姥和我们一家人也和好如初。
姥爷在这场雪后就离开了我们,姥姥坚持住在她的小房子里,一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姥姥死后,秋米和大双儿一家都来跟她道别祭奠。她们一直守在她的棺木旁,可她们不知道怎么哭姥姥,只是我大姨秋米泪窝子浅,眼睛有些潮湿,她们便有一句无一句的扯着闲话。
秋米说,我记得小时候姥姥每次去我们家,都提着一个黑包,包里装着切好的甘蔗,好甜喽!
大双儿说,我小时候总想在姥爷家多住几天,姥姥做的菜饭好香!可姥姥生怕我多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给一点东西打发我快走……
桃儿摸着她儿子圆乎乎的头,说这个假姥姥!她把我介绍给旺儿,旺儿傻不拉叽的窝.囊了一辈子!我只能都跟小鸡儿一样,自已刨食自已吃。嘁!
我弟弟本来在房里和大家一起用扑克炸金花的,他插嘴道:“太太跟我取的什么鬼名字?害得我到现在都发不了财!”
有几个小孩就叫我弟弟,花子,嘿嘿,叫花子!
“去,去去!”花子赶走他们。
我妈说,我准备明年开春了把姥姥这小屋拆了,做一幢三层楼房,也不晓得姥姥在地下得到信儿心里高不高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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