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这些日子,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看数据。生命啊,既顽强又脆弱。想想八年前在产房,我第一次对生命深感恐惧与喜悦的复杂情绪至今难以言表。幽深的产房,除了白衣天使就是一群躺在床上待产的孕妇 ,一排又一排,像山脉,山丘 ,那场面何其壮观。但那时我是无知和肤浅的,对生没太多瞻望,对死也没有什么解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不生的意义在哪,总之一切都是惆怅迷茫的。可后来十级阵痛让我恐惧到只求一死时,医生闹哄哄地说,都当妈了还那么不负责,他们大声呵斥谁生孩子不痛啊?那时我泪奔了。我没有娇弱之躯啊,都长得挺圆润的,可还是难以承受这种痛。医生说刘某某你才开两手指,离生早着呢,便留一抹白的背影给我。在深夜,空荡荡的产房,无助与疼痛肆意蔓延了 ,那个采采野花做家家的小女孩要生孩子了,要当妈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啊,就是那十分钟我躯体的小生命蹦哒出一个头来了。太疼了,快死了。我给大胡子发信息,快让医生来。这是生,求生。那时把我能得噢,自己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泪眼婆娑。我真是生得绝望又惊喜啊,后来当医生和助产师齐刷刷地站在我床前道歉时,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大胡子他在大厅签二十六页可能发生意外协议书的腿直打哆嗦。他签啊签,签得手心冒汗。他怕了,他说谁能体会前一分钟还是万丈深渊的恐惧,下一分钟就是万丈光芒的百感交集。他们啊 ,守在产房外像坐过山车啊。我也真是的,生孩子都生出勋章来了。医生羞愧,不停地说是个案。真的是个案,命悬一线呢。我生了,我和死神打了个照面回来了。医生说刘某某你不能睡啊,你醒醒啊,我听得既遥远又迷幻。大胡子庆幸哦,惊涛骇浪涌来,又风和日丽,一波三折。
那个初夏,真的是美好啊!医院的长廊里,他和他的父母都拥有了新的身份,傻地主家的儿子的本色又露了出来,不知所措了。那是我的生啊,重生。历经差一点就没了的生命迎接新生命。
长辈叫她宝宝,我叫她“小太阳”。破晓而来,故宜晓。希望她带来光亮。
这是重生,伟大的,深刻的。至于死,是在2014年的深秋。
如果说阿婆的死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那么我确切地感到死亡了。
我们的阿婆,我心中的阿婆,她在我所能感知的人生里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存在的。她就是我一路以来看到,喜欢的样子。她活生生的,从中年到老年,从我懂得叫唤她阿婆到今天都是一个样子。我不接受生老病死的突如其来,我不能接受。但她还是走了,悄无声息。我连最后与她对话的机会都没有。发病当天深夜送到市医院,一天一夜重症监护,后来昏迷接回家,医生说没办法了。阿婆到家才咽气的。她太可怜了,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女性,医务人员,母亲。她抬眼看了下周遭, 眼里噙着泪,不扯一块云霞西去了。我的父亲作为长子,他伟岸地来电,从容报丧。阿婆从二十二嫁入刘家到死,享年八十二岁,某时某日走完这一生。我没哭,我压根就不信。后来大哥又来电,他哭得稀里啪啦的,泣不成声啊。他说阿婆跟睡着一样 ,不理他。他在学校上紧课啊跑回家的,可仍旧来不及。他说很多,可我还是不信。我不哭,我上完那一晚托班的课走路回家,大胡子给开门那一刻我才哭的。我一进门就哭啊,让他立即改签机票,我要回家。次日清早的飞机,我不信阿婆就这样没了。那个故乡的深秋,上海的隆冬。我下课走了多长时间回到家的?两小时还是三小时?零下三度,我怎么走回去的?从阿婆送市医院到切切实实看到她躺大厅,我睡过么?没有睡过,三天,七十二小时,我都用来质疑阿婆的生命。她怎么可能死,怎么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死去?
我没睡过,我清晨赶飞机,大巴,等大哥摩托来接。我风尘仆仆,衔着青枝回的。回到家天已经黑,我们的老宅院,肃穆悲凉。年纪大点的远叔大概已经哭过,他迎出来接过我的背包,小团叔哭着给我一柱香。我怔住了,我不敢相信。凄凉摇曳的灯火的背后,是死。阿婆啊,她太小了。我撩开她的帐幕,只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了。我感受到了,那是死,坚硬的,冰冷的,没有呼吸的。
我的心绞着痛,那便是死。
是的,我切身感受到死了。那么真切,那么脆弱。
后来……
好长时间,我都走不出来。商场看见老人服装我都哭,路过邮局也哭。接受阿婆离去这件事,我低迷又念念不忘。老躺椅睡着到底是哭着睡还是睡着哭了 ,我不记得了。我啊,像是得病了。不能和大哥通电话,一通电话就哭,大哥说他在阿婆的菜园子呢,只是菜都没下市,人就没了,好凄凉。
我深切感受死亡又不接受死亡,那个故乡的深秋。我坐着大哥摩托的后座,裹着秋风回去的。尘土啊,扬了我一面。
回上海,我不曾忘记 ,也不能忘记。机场二楼我躲着哭,眼泪飞了。我送别了阿婆,又给六妹拍了张纪念照。她踩着野花,迎着晨光。
那一年我三十二岁,不年轻,但还尚未能承受死之重。也是那一年,我几乎搁笔了,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了。我像被岁月推着走,是一帧画,永远地背着哀痛。
而今再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死攸关,国人英勇又悲壮。我虽足不出户,可已经感受到了那些死,同样的死,却要经历好几百遍。
这是个艰难的春天,也是希望的春天。主要不死,都是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