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夜已深，我早已习惯躺在床上，一个人睁着双眼去迎接黑夜里的一切，就像被捆绑的羔羊放弃身体的挣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我耳朵两边飘荡，一边沉重如流水，另一边轻柔似微风，但都是均匀的。这是我两个女儿，大女儿单单六岁，小女儿太阳三岁。我想起两分钟前，右边这个家伙还倔强地站在床上，示威性地撅起了小嘴巴，我知道她要开始哭了，淡淡地对她说：“大家都在睡，你这样会吵到别人的，你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好好儿哭。”小家伙沉默了一会，放松撅起的小拱桥，憋出了一句：“我不开心。”我知道差不多了，就把她抱到怀里躺下，说：“现在太开心会睡不着的，不用开心，来睡觉吧。”才躺下没半分钟，小家伙已经安静入睡。我想起左边这个家伙也曾经这样撅个小嘴表示委屈，可爱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不过现在她要是撅起嘴巴，肯定是要被爸爸骂一顿的。长大了，便没有哭的权利了。我想起从前的一幕幕，就像银色的流水，哗哗的在眼前跳跃，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去触碰，她就流走了。苏东坡说“人生如梦”，诚斯如也。在时间滴答滴答的流逝声里，我在黑夜努力探寻生命的痕迹。

一对“小金刚”

    静静的早晨，我在继续编辑着我的文字。“妈妈，我爱你。”小太阳从椅子底下将头拱进我怀里来，她最喜欢看我在电脑前工作。“不愧是属猪的！”我又气又好笑，将她抱起来，调转方向背离笔记本电脑，然后把她头朝下放倒，小家伙咯咯笑起来，她怕我挠她痒痒，也觉得这颠倒世界颇为有趣。的确，在妈妈怀里，你大可不必担心这担心那，你甚至完全可以闭上眼睛去感受所有的感受，重心下滑、天地旋转、世界颠倒……一切都是妈妈跟你玩的游戏而已！可这种安全感对我来说，却是如此的陌生。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妈妈。

      那是一个虽有苦涩却甜蜜安宁的世界，让我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世界。所谓的魂牵梦萦，就是你看不见，也抓不住，却一直在心底意识空间里反复出现，久而久之，她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如果那个世界有一个切口，那么可能切口就是家门口那条土路，如果那个切口有呼吸，那么呼吸声肯定是我自己的，均匀缓慢的呼吸。如果那个切口有味道，那种味道肯定是混着汗水味儿、肥皂味儿的母亲的味道，如果那个世界有重量，那么撑起所有重量的，就是母亲那柔软宽厚的脊背。

   

母亲旧照

我努力挤进这个世界，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伏在母亲背上的肆意的撒娇、任性的疲惫。今天我可能肚子不舒服，刚才好像还吐了，这会儿头还晕晕的，现在看来肯定也没什么，不过我还是装作柔弱不堪的样子，趴在母亲背上。我的脸蛋贴着母亲肩膀，随着母亲的步伐一晃一晃地向村医阿娇的诊所前进。母亲的人字拖鞋在土路上消失了她的声音，却留下了沉稳的节奏和清晰的鞋印。多希望时间一直停留在这一刻啊，时间是河流，时间又不是河流，不然为什么她没有结冰的时候呢？

    “阿娇欸——”母亲的声音划破了这个世界的宁静。然后阿娇的声音、旁边猪圈里猪进食的啧啧声，屋外鸡鸭扑腾的声音，偶尔震过拖拉机的声音，阿娇诊所里叮叮当当的针管碰撞玻璃杯的声音，发着寒光，混着苦药味儿和我越发急促的心跳声……这个世界活过来了。

      阿娇边捣着药臼里的药片边与母亲谈话，我能看到她的表情随和轻松，时而皱眉时而冲着我微笑，母亲应和着，边往外看窗外几头健壮的小猪。虽然时我病了，但是她们谈话的主题好像是那几头猪。

      哦对，我们家里也养着一头母猪，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四个孩子每年的学费都指望她呢。她也很给力，每年都下好多猪崽，一窝十几只！每逢母猪下崽，母亲总会提前好几天准备好稻草，收拾好猪圈和猪食，把矿灯充满电，准备彻夜陪待产。我们几个孩子当然也是睡不着的，围着猪圈石栏，目不转睛地盯着母猪进食，然后哼哼着躺下不动，我们以为她疼得站不起来了，不由得心疼。母亲在猪圈里铺好稻草，就等着猪崽降世了。小猪崽非常怕冷，一骨碌从母猪屁股滑出来，母亲就得快速揪断猪崽肚脐，用稻草把他嘴里和身上的血膜擦干净，然后粉红小猪就出现啦！母亲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暖洋洋的稻草“床”上，就又赶紧等待下一头崽的降临啦，就这样，一只接一只，母猪的肚子慢慢瘪了，乳房涨起来了，全部小猪崽才会被放出来。别看他们小小的，可都是干饭达人呢！一头头闭着眼睛的粉红崽崽争相往猪妈妈肚子上拱，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柔弱。猪妈妈也不生气，而是温顺地躺着，敞开她的两排乳房，不然都不够这十几只小崽崽吃奶呢！看完热闹，猪们也该单独享受天伦之乐了，母亲这才直起腰来，笑着赶我们回房睡觉。当我们进入梦乡时，梦里有竹扫帚划过水泥地的声音，唰——唰——唰——大概是母亲，她还在灯光下清理猪圈吧。

    这个世界虽然有声有色，但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雾似的，我得努力去看去感受，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母亲身材圆润，容貌姣好，皮肤白里透红。虽然嫁到这个村里之后要每天操持家务、各种农活儿，她依然焕发着青春的气息。两条长长的辫子粗厚而有光泽，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在温润饱满的珠唇间或隐或现，这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好像在笑我小题大做，是了，哪个母亲会猜不出孩子的那点儿狡黠之心呢？我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但这个世界的切口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是时间的对手，尽管思想十分努力想抓地，但还是被踹了出来回到电脑前这另一个世界。

      该收拾一下，回家去看看母亲了。

                  萤火写于2023年7月20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