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画里那位静默而专注的女子日复一日把牛奶从瓶子倒进碗里，这世界就不该有世界末日。”
这个冬天漫长而黑暗，位于北欧大陆的人们已经许久未感受过来自春天温暖明亮的光，又似乎这种光芒永远不会再降临于世，宛如此时海面上孤独伫立的灯塔，因为许久无人管理，早已丢失了照明的功能，塔身高大却苍白，外形威严却单调乏味，失去光亮的它就像失去了灵魂，在海面上徒留下一种属于它的岁月沧桑感。
像灯塔一样，一位年轻人久久凝望它的同时，辛波丝卡的这句话反复涌到他的心头，就像曾经海边涌起雪白的浪花一样，反反复复从不停歇。
他还很年轻，只是近一月里不明原因的肺部病菌感染让他呼吸困难，开口说话已变得十分艰难。他不愿意开口，不仅因为自身生理上的不适，还因为这个世界早已像这片海面一样，沉没在无比可怕的沉寂和黑暗中。
自几年前起，一波又一波的灾难袭来，地震频发，伴随着咆哮的火山和愤怒的海啸，一次又一次席卷懦弱无力的大陆，还有大陆上渺小如蝼蚁一般的人类。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能活至今日，认为已是上帝的怜悯。只是这次突如其来的病毒，他已无力抵抗，也在次次经历生离死别后，放弃了负隅顽抗，他打不过自然强大的力量。
波罗的海，早已失去人间烟火的味道。也许有人隔岸相望，望着同样的寂寞凄清、冰冷幽深和遥不可测。
他快要不行了，窒息感蔓延全身的同时，绝望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恍惚之间，一束光划开黑暗夜幕，不是晨光熹微的温柔，而是暴雨将至前电闪雷鸣的煞白光束，有人缓缓而来，他仿佛看到了神祇。
只是那神明，神色狰狞，面目可憎，一袭金色圣袍，却发散出刺眼的圣光，让人看不清楚。
“很不幸，你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神明开口说话时，不经意间露出一种微笑，一种带着嘲讽、窃喜、迫不及待的微笑。
“您看我还有机会吗？”年轻人看到神明的笑容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明了，这句听上去满怀希望的话其实是无尽的绝望，他们，这世上现在存活的所有人，也许明天一早，统统都会变成冰冷、僵硬的尸首，还给泥土阴暗之处真正的腐生者，还给曾经不屑一顾的微小生物，还给强大难抵抗的自然。
神明没再开口，只是微微眨了一下眼，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就真的离开了，只是年轻人的脸上也挂了笑，挂着同样嘲讽、窃喜、迫不及待的微笑。
这世上，从此空无一人。
这一晚，狂欢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热闹许多。再也没有人在意上帝是否端庄威严，他们终于可以抛弃面对世人时的庄严面具，狞笑与橘红色的火焰共舞，彻夜的狂欢在人骨堆成的祭坛上熊熊燃烧着。
狂乱舞动的神祇，狰狞可怖的笑声，神祇庆祝着死亡，庆祝着人类的死亡。
只有当人类死去，他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些年来，它们一手策划了这场灭绝人类的行动。从几年前，海面开始浮上人类制造的垃圾，一场场山火肆虐着森林，北极的冰山开始融化淹没了几个沿海小镇时起，神祇开始觉察到，这些并非自然疏忽导致的偶然事件，而是自然之神对人类的警告。神祇认为这是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他们取代人类主宰世界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在这场行动中，他们只需要好好推波助澜，将人类之死作为礼物献给自然。
人类一旦死亡，就是神祇的天堂。他们总笑话人们的天真幼稚，而这一想法，同样天真幼稚。
在庆祝人类死亡的狂欢之前，万众瞩目的神祇在准备好一切狂欢之礼后，向着遥不可及的海平面深深跪拜。很久很久之前，就有传言，主宰宇宙万物的自然之神就住在海底，那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抵达，没有任何一种仪器可以勘测。现在，那片神秘领域究竟如何，神祇不知，他们正在极尽虔诚之态礼拜自然，将人类之死献给自然，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完成了一件邀功大事，期待自然接下来的馈赠。
但是，海面平静，空气中除了弥漫着死亡的沉寂气息，久久，没有任何回声。
可这并不影响神祇认为自己代替人类主宰天地的想法，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对于海面以下，海底深处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东方天际的光芒降临在海平面上，缓缓划过昨晚几乎冻僵的海面，粘稠雾霭在空气中升腾，新的一天开始，分不清哪里是海洋，哪里是天空。
一如既往的是平静。
在海天相接的尽头，那个孤独的岛屿上，伴随着晨光而来的还有一声婴儿的啼哭。
就在数个小时之前，那个年轻男人凝望灯塔之前，为了让他的孩子离开这片被病毒笼罩的大陆，他独自行船送孩子上了这座孤岛。
远离大陆，已经很久没有人的踪迹，这座岛上，也许有猛兽，也许有飞禽，也许无淡水，也许无食物。但无论如何，作为父亲，都不能让这个刚刚降临世间的小婴儿被病毒扼住咽喉。他是人类的希望，是年轻男人临死前所希冀的所有“机会”。
当这世上没有了人类的踪迹，没有了硝烟弥漫的战争，没有了无止境的屠杀与宰割，没有了恶臭熏天的垃圾，没有了光与噪音的污染。一切又恢复了大地初生时的祥和与宁静，但也失去了一些勃勃的生机和繁华乐趣。
万物和谐生长，神祇然自得，整日在这个无人与之抗衡的世界里寻欢。
小婴儿也在和谐生长，进入岛上的第一天他就被带进了这个黑猩猩的族群，依赖哺乳得以生存。在这个无人之境能够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幸运，哪有那么多的奇迹。
凡事皆有因果，人们生而为善。自然强大到翻云覆雨，颠覆生灵命运，报答恩情这件事它比任何人都清楚。
生物亿万年的进化，一步一步演变为人，从最开始的耕种桑田和自然的和谐共处到后来科学保护生态保护世界更好地发展，这么漫长的许多年，人们有犯过错误，但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智慧改造着这个世界，保护着地球。
他们认识到错误，并尽力的去弥补去改正。人类和神明，究竟谁在破坏谁在保护，自然一清二楚。世人相传自然之神隐匿于海底，但其实无处不在。当生灵有需，自然就会出现慷慨馈赠；当世界失衡，自然也会出现警世告诫，维护秩序。
像神祇那样，卑躬屈膝地将人类当成礼物献给自然，不仅会意错误，自然更是不屑一顾。
虚伪的虔诚没必要去保护。
只是当神祇之间有越来越多神者奇怪消失的时候，他们终于慌了手脚，宛如人类世界里突然流行起来的病疫，消失不见踪影这件事离奇地发生在众神之间，并迅速蔓延开来。神者拥有长生无病忧的超能力，从未经历过不明原因的疾病迅速而广泛传播的慌乱和恐怖。当人们为疫情恐慌之时，神祇在嘲笑又窃喜，而现在，面对这致命之灾，除了恐慌和逃避，众神手足无措，他们只能祈求自然，向那片神秘海域做着苍白无力的祈祷。
而这距离那个庆祝人类死去的狂欢之夜不过是过去了几十年而已，几十年，放在整个生物进化史中，甚至比白驹过隙还要短暂。
但这几十年，恰恰就是那个唯一生存的小男孩的一生。这无忧无虑但孤身一人的一生，终将结束了。
耄耋之年，垂垂老矣。
没接触过任何现代的科技，没见到过一个同类。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所有历史上被奉为终极哲理的问题，他都没有思考过。
只是在自然间平平淡淡地过完了这一生。带着灵气天真与质朴正在老去。
男孩老去一天，神祗祈祷一日，就又多一些神消失。
他们终于在一切将要结束之前想到了那件事。
临终之前，除了回忆一生，总要想一些生死来世的大事。神祇不知道它们为何消失，但总要想想他们为何存在于世，又或者说，真的存在于世吗。
自然没有动手，也不屑于对他们动手。能让神祗消失的唯一可能，就是创造它们的人马上就要不存在了。神祇天真的以为在人类死后的这几十年间，他们一直是天地的主宰，这种得意忘形容易让神忘记，他们原本，就是人类自身心灵的投射，一旦人类消失，那么他们头脑创造的产物，自然也会消失。
而这一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岛上的老人和以为掌握命运的神祇终于见面了，像极了几十年前神祇与老人父亲相见的那个夜晚。依然在这片濒临死亡的海域上。
老人无比诧异，他从未见过与自己如此相像的生物，他那将死的眼神中是带着新奇与希望的，只是他不会言语，除了在各种动物那里学到的啊啊的嘶吼，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惊喜。倘若知道自己不死，眼前这个如此相像的神就不会消失，老人一定拼尽全力在这世上多一些驻足停留。
他看到神祇渴望的眼神，听到他说“你看我还有机会吗？”可惜老人，听不懂。
他留不住了，他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落入黑暗，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消失了。
遥深的海底中又开始孕育新的生命，远远地传来“你看我还有机会吗？”也许亿万年后，这个问题才会迎来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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