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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
王家祠堂石躺梯旁,有棵古老的桂花树,不知它活过了多少年,村里的古稀老人们,都说比他们的寿命都大。至于大多少,谁也没个准数。能查的文字里,找不到只言片语,全靠人心记载。
有次,父亲在打给我电话快要结束的时候,补充了一句:祠堂那棵老桂花树死了,你还记得它吧?!在我追问下,他才把更多的细节告诉了我。
一个冬日的黄昏,山村最先下起了细密的雨点,后来雨夹雪,还起了风。按照老人们平时的思维判断,这个夜晚将异常寒冷,但有风作乱,雪多半是不会堆起来的。可第二天早晨,人们就傻了眼,天地一色,被皑皑白雪覆盖。
老桂花树到底没熬过那个冰冻的夜晚。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从原来的位置跌落到四五米的悬崖下,厚重的白雪堆积在它的躯干与枝叶上……
桂花树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残忍地离去了,是我不曾想到的。因此,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顿时沉重得像压了一块石板。
父亲之所以把这消息告诉我,大概是想到我从小就与它有的熟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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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在我们生产队的地界上,我读书的小学就在祠堂里,学校到我们老屋走路约莫六七分钟。桂花树在我很小的记忆中,它早就是个老朽了。除了每天上学、放学时能见到它,挣工分的假期,也常去那桂花树下闻香味。
年桂的树种,又那么老迈,自然决定了它的花香与众不同。农历每年八月,祠堂周围,总是被一种香甜的味道包裹着。时间大约要持续一个月左右。那期间,花的香味把我的心逗得痒痒的。只要一下课,像接受冬日的暖阳一样,总是拥挤着往树下冲。下午放了学,也久久不愿离去。早上呢,更是想方设法最先到校。要知道,老桂花树是我们那个与外界隔绝的穷山村里,唯有的一棵能释放出甜香味儿的古树。
树身长满青苔、离地面有长长一段树干的皮,早被岁月蹭掉了,它里面的木质也被腐蚀了,裸露出空洞来,腐烂的范围年年在扩大。
它长在躺梯右侧石砌的堡坎上。许是当初有人想拿它来加固堡坎用的吧。它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制约了它的发展,崖璧五六米下是菜地,三四米之上是个供人们活动的坝子。它存在着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的风险。
尽管如此,它枝梢伸展的高度,还是让我们常常手搭凉棚仰视。
也有小伙伴大着胆子,灵巧的爬上树,去摘些小枝的桂花来,炫耀地挂在胸前,有事无事地闻那香味。但我无论如何是不敢的,因为婆婆不止一次地告戒我,那老了的桂花树,它的脚早就衰竭了,随时有可能无缘无故的倒下,让我离它远点……
婆婆虽然这样提醒我,但当看到桂花树上的绿叶,以及每年照常开出的金黄色小花,我并不认为那就是它的晚年了,或者是它完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我们小学毕业以后,原来爬上树摘过花枝的少年,也长大了些,再也没人肯冒天下之大不韪爬上树去了。它身上的苔藓,也从根部窜到了枝桠间,空洞的树干更是从根部向上蔓延。那些高枝上,常常光顾的也只有那些飞翔着的小鸟们。
婆婆得知此情此景,就很伤感地说:“它已经是老不中用了”。
“没有啊,它还活得好好的呢。你看它:春天不是照样在发芽,八月间不也照样在开花吗?”,我很纳闷,祖母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又是怎么发现它不中用的?
“树老根先腐,人老脚先衰!”
每每想起它的花香、想到在它底下纳凉的事,我就祈祷奶奶说的话不要变成现实。相反在我心中,我希望它永远也不要“老去”。
直到我走出山村前,它一直在好好儿地活着。活着时,在为周围的人们,提供扑鼻的香气;只要挺拔,就为它底下纳凉的人们,遮蔽着阳光的照射。
当然,我也深知,它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吃力地活着了,那简直就是一种顽强地支撑。因为,不大的风,常常也能把它吹得颤抖不已。
不管怎么样,我都为它老而不衰,无数次地生出庆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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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总觉得它的死去,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损失,就像当初突然得知婆婆离世一样,让我一下子无法面对。我在想像的大海里孤独地游弋着。婆婆、桂花树,两个夜影交替岀现在我意识中,她们都是我童年世界里无法忘却的记忆,而今这“记忆”都离我远去了,仿佛我的童年也不存在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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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
“人老脚先衰 ”,是婆婆生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关于婆婆年轻时的一些情况,我们兄妹是从她平时的闲聊和父亲的讲述中得知的。她幼年时只缠过几天的脚,就被迫放弃了。其原因,倒不是因为她的反抗见了效,而是一家之长的父亲,莫名其妙离世导致的。这看似突然的“机会”帮了她的忙,其实不然。
因为,她这个空头的“大家闺秀”,一下子沦落为“奴”了。而且,吃苦的命到老也没有办法解脱。
刚褪去裹脚布的初期,婆婆根本不能下地走路,难忍的疼痛,摧毁了她一惯坚持不叫的刚毅。请来治疗的医生说,可能是缠脚的人用力太重,把脚骨头折断了……没办法,只能漫漫地调养了。
等到能够下地的时候,那双脚也还是不能用力,只能靠双拐行路。心疼女儿的母亲想,这下完了,落下残疾了……
是婆婆天天咬着牙、疼得流汗,仍坚持要行走,才不致使情况恶化。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后来,我们看到的婆婆,双脚并没有给她的劳作带来影响。
不过,对那双丑陋的脚,她一直羞于在我们这群孩子们面前暴露。晚上洗脚总是让我们先洗,等没人的时候了,才最后一个洗那双见不得人的孬脚。
上了年纪后,也正是那双脚让她未老先衰了。她走路颤颤巍巍的,随时把双手伸展开来,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像立不稳的凳子,仿佛要找个依靠的才行。不过,看她那咬牙坚持的样子,我们相信她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倒过去的。
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娃娃们,有时拿着重东西时,故意走到婆婆面前,就急促地催她“让开、让开……”,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她则以为我们是在闹着玩。其实有时也不是这样的,主要是嫌她挡了路,影响我们干活儿。她便连忙在侧边站住,微笑地望着我们,嘴里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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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一次,她在聊起“老了”的话题时,谈到了燕昌爷爷。她说,燕昌爷爷年轻时骂他父亲:“你老不起吗,就剁一节,再老嘛,干吗要来债害我……”
“他那样忤逆父母,哪有好下场呢?老了,孤寡一个,可能以后还不如他的父母日子好过……”她总结到。
她这有口无心的话,我们记住了。我们也在检点自己的行为,尤其当得知了她那双脚的命运后,我们觉得婆婆是个了不起的人。私下里发誓一定要对她好。后来,我们用行动证明了一切。
燕昌爷爷与我们是邻居,一生结过两次婚,都输在暴躁的性格上,到老时也没儿没女。至于后来,他是怎么死的,离开家乡的我就不知道了。但仅凭记忆我还记得,燕昌爷爷的老年,走路的样子像个醉汉,神智就与酒鬼差不多。
也还有一次,婆婆莫名其妙地与我谈到了死亡,只是我那时才十五六岁,死亡对我来说还过于遥远,所以对她的话题私毫不感兴趣,觉得她不该说那样的话给我。
“我死了,你每天下午要早点给我升火,才到那边,晚上害怕……”
“婆婆,你说这话干吗呢?不吉利。晚上我要做恶梦了。”
“那你快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
在我还没睡着的时候,就又听婆婆在自言自语地说:“ 狗娃子他妈死了,他天天下午,天不黑就把柏树枝子砍好了,在他妈坟前升起了火,雨下得一把逮的住,后来他儿孙满堂,得了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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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老了,连吃饭都没使处了”。当年牙齿掉光了的婆婆,在说这话时,我也完全体会不到它的内涵。因为那时没吃的,能吃顿饱饭,就是很大的奢望了。怎么可能“连吃饭都没使了” 呢?
而今,我才人到中年,对“人老脚先衰” 的话,好像有了明确的体会。前不久,脚踝疼得厉害,诊断的结果是痛风。 医生说,脚踝肿这么高,已经突出来了……”。
心想,婆婆当年肿胀的脚踝,比我现在的还突出得多呢,怎么没见她说过呢?
再说,我好像也有那种“连吃饭都没使处了”的感觉,我是不是也老了呢?妻子每天下班前总爱问我,晚上吃啥,我说这是个头痛的问题,因为肚子就不见有饿的时候。
看来,今天的我们,正一步步地重复着婆婆那辈人晚年的“老”态了;当年,他们所不曾直言和表露的东西,现在我们身体的器官,正在向大脑报告:体验是真实的,不必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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