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小雨的时候,她正坐在斑马的腿上。斑马会画漫画,他画了十几页滑板少年的故事,类似美国的超级英雄,讲述一个高中生滑滑板四处救人,拯救世界。斑马见我到来,也给了我几页,这是小雨看过的开头几页,那个形象最开始很瘦小,在学校里受人欺负,是典型的蜘蛛侠式开局。但是他会在夜里去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废弃地下水管道附近练习滑板技巧,然后偶然得到了超能力,开启了自己拯救他人的人生。他当然也有自己的英雄服装,斑马还没来得及上色,但斑马提前告诉了我们,他说他会给这个少年画上黄色的衣服。那黄色不是普通的黄色,而是红绿灯上的荧光黄,衣服在少年出场的时候就会闪光。斑马说,有人注意到红色灯是停止,绿色灯是前进,但却不知道黄色灯的厉害。很多人闯红灯都是在黄色灯快熄灭时候闯的,所以黄色只有警告的作用,还有足球场上的黄牌,都是这个原理,对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在斑马笔下的少年眼里,黄色有决定性的意义,那是阳光的颜色,本身就代表着光明。没有红色那样后果严重,没有绿色那种和平,黄色更公平。
小雨在一旁听斑马说着,忍不住亲了亲斑马。她对斑马说,你快画吧,我等着后面的故事呢。斑马说,好,但是要先拿到我们的钱。
我把没看完的头几页还给斑马,斑马把漫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小雨也从他腿上下来。“找到刀了吗?”斑马问我。“找到了,还找到了一把气枪。”我说。刀是从周边小镇一个退伍老兵手里收的,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他从美军身上找出这把刀,据说是M4刺刀,塑胶刀柄,刀刃长16厘米多,我在他家里刺了树砍了竹子,效果不错。老兵说,他家里就剩这一个值钱的东西了,本来以为参过军家里日子会过得更好,可是他当时是新兵,刚去就被抓了当了俘虏,53年停战了也没有离开朝鲜。56年,他自己逃回国,家乡的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最后一批军队58年撤回来,没人承认他的军籍,乡长可怜他给了他一块地务农,但他和乡里人很少有来往,一生也没有娶过媳妇。我给了他500块钱,这故事就值500块钱,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这把刀也不知道是不是从美军尸体上扒下来的,最主要的,我们也没剩多少钱了。那气枪的故事呢?气枪的故事更好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种打BB弹的气枪每个小孩手里都有一把,我在老兵附近的村子里又转了转,从一个小年轻手里收了这把枪,足以以假乱真。斑马看着我手里拿的两样兵器,问了一个特别愚蠢的问题:你怎么过的地铁?
我坐的公交车。我回答他。
小雨在旁边笑,斑马也笑,“不赖,就按原计划行事,明天下午,咱们出发。”原计划就是在下午5点半的时候,抢劫兴华路银行。
我的本意是不想这样做的,但我离不开小雨。即使这个城市再大再喧嚣,我也可以随便找一份零工挣挣钱,然后挣够了开一个自己的小店,小雨很好养,她不去工作我都可以饿着自己养她。她也没有什么买衣服的习惯,吃一口麦当劳都能高兴一周,下一周我再请她吃肯德基,她又能高兴半个月。但是我们偏偏认识了斑马。而斑马有才华,有胆识,他拒绝做一个平凡的人,所以他要一鸣惊人。他以前是做主播的,做主播的时候就被平台各种封禁,因为他做的事情太疯狂,在最开始还能帮助平台吸引流量,但到最后平台什么都有了,他都是最先被踢下车的一批人。他能说会道,依靠名气本来也可以安安稳稳做一些事情,但是他偏偏要一夜暴富,不知道从哪个水友那里听来了抢银行这种事其实很好干,还有枪有刀,他头脑简单起来也真是特别蠢。
然后小雨在这种时候爱上了他。
我们在同乡会上认识,小雨一眼就看出来斑马是谁,然后没到三天他们就在一起了。虽然我和小雨之间也没有什么,可我还是有一种被绿了的感觉。而我只能继续任由自己被绿下去,因为我也是没本事的人。还是那个先决条件,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我也只有自己和小雨可以依靠。我们经常走在一号湾路上畅想未来,一号湾路是这个城市能看到最大海面的公路,很多人都会在晚上去那里走走,我知道我们走在那里就和别人不一样,你从穿着上就能看得出来,我和小雨,和这个城市有多么格格不入。每个人都看着海浪,听着海声,但他们恨不能一手举着一杯红酒,一手举着一杯香槟,西装革履在那条公路上漫步,后面还有两辆跑车稳稳跟着。而我们就像两条狗一样,她是吉娃娃,不停说话,说的都是下里巴人的话,我是沙皮,愁眉苦脸,强装欢乐,假装自己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在那个场合下,即使新加进来的斑马也不会受到人们多大的尊重,他至多是一条看门犬,狼狗一类,让人害怕,不被人亲近,但也不会被人高看一眼。在那里,所有人都在走秀,而我们在扭秧歌,就是这种感觉。
在斑马之前,我们畅想的最多的就是还在这座城市打几年工,然后回家开自己的店。从5年说到3年,从3年说到1年,然后斑马出现,我们最多再在这座城市呆1个月,我们抢劫一所银行就够了,然后就逃,逃到哪里都行,因为我们到时候就会有钱。
斑马说,他有钱了以后想出版自己的漫画,也过上真正漫画家的生活。小雨就附和,小雨说她最想每年买一套新衣服,不用很时尚,要功能性强,要夏天和冬天都能穿。然后斑马就笑话她,说那怎么行,那多难看,怎么也得给你买三套衣服,一套夏天穿,一套冬天穿,一套春秋穿。小雨听了就高兴得不得了。然后斑马就问我我什么打算。我说,等有钱了再说,我现在想不出来。
我确实想不出来,我不知道斑马有钱了还会不会和我们在一起,他不像是那种可以和我们一直在一起的那种人。他可以玩弄小雨,但在这件事上,实际上玩弄不了我。而他肯定也心知肚明我还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小雨,所以对于我而言这肯定就是一次性的生意,这次抢劫银行,我们三个人,都是一次性的生意。他明白这一点,我明白他明白,他明白我明白,我们都不会对小雨说破,我也不会打扰他和小雨的生活,他肆无忌惮地打扰我和小雨的生活,因为他还看出来我真的离不开小雨。而没有他斑马,我们也不能一起去抢劫银行。这情节就像很多好莱坞电影里描述的那样,每个人都在制衡每个人。对于我来说,哪怕小雨被斑马欺负了,小雨被斑马睡了,我都不会有太多反应,因为我更看重的是以后,我不相信斑马再有钱了以后还能和我们在一起。我很清楚我们的地位,他也很清楚,我们再有钱,走在一号湾路上也是几只狗,眼前的景象,身上的气味,脸上的瘢痕,吃穿住行的品味,一直都是这样残酷。
我们回老家一定会过的更好,这和那个抗美援朝的老兵一样,你杀再多美国人,你也要回国,你不能留在国内其他地方,最终只能回到自己的故乡。故乡的排外和外乡的排外毕竟有差别。他如果活在朝鲜,他不一定能活到现在,他如果回国了去了其他地方,他不一定有一块地能够养活自己。他说的话不论在哪儿都没有一个人相信,但即使如此,他在家乡也比在外面要活得好一些。
我把枪给斑马,我拿着刀,“我们用不用再对一遍明天行动的过程?”我问他。“你要拿刀吗?”他反问我,我说随便,然后我看小雨,我也开玩笑,“我听小雨的,她说我拿什么我就拿什么。”
小雨一愣,斑马笑,“行,你拿刀就是了,我们要抢劫两个地方,一个是银行里面,他们能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这个不是重点,一个是运钞车,运钞车才是重点。”
“对。我会先干掉里面的一个保安,运钞车来的时候再干掉运钞车上面的两个,警车在10分钟以后才能到,对吧?”
“10分钟以后都不一定到,现在是太平盛世,没有人会觉得有人会抢银行,中国人奴性太强,抢了也都认栽了。”
“对,抢了也都认栽了,和那些贪官谈了他们的钱,他们也不能说什么,是一样的。”我配合斑马说。我说的这句话其实是斑马之前常说的话,从断句到口音都在努力地学他,就是为了表示我在当下对他的归顺。我其实也不敢保证他是否在抢劫银行之后还会留着我和小雨。所以我要拿着刀,说白了,刀还是比枪有杀伤力的。而且一旦行动失败,他是拿枪的那个人,被杀他是会被最先杀掉的,判刑他要比我判的多。因为那把枪,他是主谋。就算我们都知道他是主谋,外人不知道,那也白搭。但他有了枪,而我只有刀,那所有人就都清楚了。
“说的没错。”斑马看我,那眼神很认真,然后我们吃了点东西,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但我当晚做了一个梦,以至于后来再想起这件事,我无法分清哪个是真实发生的。
我梦见就在银行门口,斑马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打开了直播界面,后面已经有两百万人等着在看我们抢银行。他就像介绍风景那样开始介绍起来,大家好,好久不见了,这次我们在兴华路银行进行抢劫。这是个小银行,一共9个窗口,但每天在柜台里面办公的只有两个人,你们知道的,为了节省成本对吧?哈哈哈,大家给我刷一波礼物哈,我再带你们介绍。
然后我和他带好头套闯进去,小雨在对面的糖水店等着。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雨,发现她在看手机,我猜她也在看斑马的直播,斑马和我闯进去以后就大喊了一声“抢银行!”然后我按照计划直接给守在取款机前面的保安来了一刀。保安当场倒地,我撕了他对讲机上的线,把他的警棍提在手里,又踢了他的头,确认他当真晕死过去。斑马在一旁已经把所有工作人员和普通人盯在靠墙的一角。柜台里面只剩一个人,斑马又开始解说。
大家看,现在柜台里面只剩一个人了,我们估计里面有一百万左右的钱,最终能抢到的能有十万就不错了,我开始让柜员往我包里扔钱了,大家注意了啊!然后斑马随手用枪顶住一个人的脑袋,把放钱的背包甩给我,我从柜台侧面找到暗门进去开始威胁店员。
“这个暗门的位置其实只要仔细观察就能找到,每天都来看,银行的员工都很蠢的,而且有些人还很懒,要从正门进去得先拐到后面办公室绕进里面,但这些店员上午或者下午上个厕所,会直接从这个暗门进出。有些大一点的银行没装这道暗门,那我们在抢劫的时候怎么办呢?其实很简单,为了防止柜员和取款的客户发起冲突,银行在外面肯定给办公室里面的人留出一个侧门能够直接出来解决问题,大家找到这个门就行了,从这个门进去以后,银行里面大大小小的地方就都能去了,知道了吗?”他一边解说着,我一边仿佛听见了两百万人的呼喊,然后他们给斑马刷着各种礼物。这肯定是斑马发的又一笔横财。
我用刀指着柜员,柜员很害怕,她已经哆嗦的不成样子,她把大大小小的保险柜能打开的都打开了,开始依次往包里扔钱,我感觉自己很兴奋,这是一种支配别人的感觉,我很想把她的衣服脱下来,推在窗户玻璃上。但是我记得斑马说过,直播平台已经不许直播和黄赌毒有关的内容了,有一点苗头超管都回来封直播间,所以我就克制了自己。现在回忆,这个一闪念的想法和一闪念的克制都非常扯。
然后斑马听见了运钞车的声音。“兄弟,你出来吧,别管里面了!真正的家伙来了!”斑马在外面已经逐个把男人用枪托击昏,女人都趴在地上,我在拿着背包出来的时候又踢了保安太阳穴一下,我不确定这下能否把他踢死,但我踢得自己也很疼。我们等在门口,这条街上的行人本来就不多,现在是周三下午,无论是来取钱还是存钱的人都少之又少,加上现在大多数人都用手机花钱,没人会在乎银行的安危。结果运钞车上下来了四个人。
“怎么会有四个人?”我问斑马,计划里只有两个人才对。
“现在就别管这个了!”斑马一手举着枪一手举着手机,我看着屏幕上的弹幕,很多人都在发“凉了凉了”,然后斑马也开始看起手机,“大家伙,现在难度增加了,我们计划里运钞车上只有两个人,现在来了四个人,你们说我们干吗?”
弹幕上全都是“干”,还有几个大号开始刷礼物,刷礼物让我们干。
“那今天就豁出去了!”斑马把手机插在裤兜里,把摄像头留在外面,让大家依旧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然后一手拿枪一手从银行的报刊栏上扯下一条铁栏,我们看着外面运钞车前,两个人在取款机外围站定,另外两个人在里面操作,等里面操作的人打开取款机的刹那就从银行里面冲了出去。我按计划连续捅了取款机外围的两个保安,他们手里虽然拿着霰弹枪,但是根本没有反应速度。没有10秒钟两个人便倒地不起。然后我看向斑马,此时他已经用铁栏插进了一个人的胸口,另一个人跪倒在地,头上被斑马用枪顶着。我直接拿了运钞车带来的袋子,这里面会有几百万现金,一般一辆运钞车都会带800到1000万块,我们从来都是听说,但在当时却忽然心痒起来。斑马已经举起手机,“兄弟们!咱们成功了!警察估计很快就来了,你们说我们打不打开运钞车看看里面?”
弹幕上此时全是“打开!打开!”不少人还在说“开走!开走!”,斑马忽然非常睿智地冷静说道:“各位大哥,只能给你们看看了,开走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开走了我们肯定会被追上的,现在就给你们打开看看!如果里面还有几袋子我们就再去拿,拿不动就不拿了,都是老百姓的钱,我们也不能做得太绝了对不对?”
弹幕上继续刷屏“说得对!盗亦有道!盗亦有道!”几个大号又开始刷出更多礼物,有些小号还在说着“已经舔屏!已经舔屏!”
整条街上静得连飞鸟飞过扇翅膀的声音都听得见,但在斑马的手机里,仿佛世界各地都在火山爆发。
我从斑马用枪顶着的那个人身上搜出了打开运钞车的钥匙,然后一拳打在他的头上试图将他击晕,但我发现没有作用,他还是慢悠悠地抬起了身子。我就说,对不住了,然后一刀刺进他的胸口,这次我没有把刀拔出来,我想就让这把刀留在他的身体里,因为本来这把美军M4刺刀就是该插在中国人胸膛里的。斑马在一旁解说着我的举动,然后他还介绍了这把刀的来历,他把这把刀说成了抗日的刀,说是用来杀日本鬼子的刀,他爷爷留给他的,他一直都没有用武之地,现在在他兄弟手里有了用武之地。如果此时我摘下戴在头上的头套,斑马和屏幕前的两百万人一定能看到我的不屑表情,但他们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呢?他们一定还是会相信斑马。
我打开运钞车,里面还有很多袋钱,斑马和我都很开心,他手机的屏幕已经被弹幕整体覆盖,以至于只能看到一串串流过去的白色却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字,就好像泄洪。我提了两袋,斑马把手机插进裤子提了三袋,我们朝兴华路西面跑过去,那里有我们提前五天停好的车。这辆车也是斑马偷过来的,偷过来以后就直接停在了银行附近,里面放好了我和斑马要换的衣服和这笔钱要装的书包,我们很怀疑我们根本装不下那么多钱,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了。小雨会按照原计划在城际公交车附近等我们,这次抢劫行在我们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圆满完成,非常简单。
但我不知道小雨在最后会和斑马走还是会和我走,一觉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
我只能按照原计划行事,好在现实没有梦境那么夸张,斑马并没有拿出手机直播,我并没有杀那么多保安,小雨并没有纠结和谁一起走的问题。抢劫开始不到五分钟,斑马就被击毙了,我因为躲在柜台里面并没有成为警察的目标,然后我听见银行外面一辆车忽然开过来,一阵爆炸声,再出去发现小雨也死在外面。她开车横冲直撞了很多地方,最后一声爆炸是两车相撞的声音。警察来了两辆警车,几个警察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我根本就没有等运钞车来,我背着不到十万块的背包,从小路离开了这座城市,只比来的时候年长了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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