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既禾
(一)
杨牧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决赛中败给陈昱。
这一年她大一,从遥远的北国来到魔都上海,这是座丰富而多元的城市,其间的学校也都沾染了它活泼的气质,有趣的灵魂凑在一起,时常举办形形色色的活动。
杨牧寒从小好强,高中毕业成了故乡小城的高考状元;到了上海读书,又带着初生牛犊的热情参加学校比赛,恨不得拿下一百个冠军的奖杯。
音乐、舞蹈、天文、越野……在很多不曾涉猎的领域,杨牧寒总是自然而然地败下阵来、成为炮灰,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在自己最擅长的陶艺技能大赛上,竟然也和冠军失之交臂。
初赛时,杨牧寒的总成绩是全组第一。当竞争对手们纷纷选择了制作卡通人物、Q版明星、动植物或是小物件,唯独她另辟蹊径,烧制了一套陶瓷茶具。
近百人的比赛最终只有十人入围决赛,杨牧寒是其中之一。这个从小跟随爷爷学习泥塑、陶艺的姑娘,对于赢得冠军有势在必得的信心,没想到遇到了陈昱。
决赛争锋比初赛激烈许多,在作品展示环节,流行的和古典的,繁琐的和简约的,不一而足。不过,只有来自大一文学院的杨牧寒和来自大三化学院的陈昱选择了上海元素——前者的作品是外滩万国建筑的微缩,后者用自己制作的陶笛吹了一曲《上海滩》。机缘巧合的是,它们分别拿下了冠亚军。
在展示台上,杨牧寒的桌前放了浩浩荡荡一大片,她从外滩五十多座建筑中选择了十个作为参照物,等比例微缩并用陶土雕刻出来。通商银行有童话故事里的老虎窗,见证了风风雨雨、政权更迭;海关大楼曾是外滩最高建筑,每逢整点便想起穿越历史的钟声;教堂精致华丽,记录下上海滩百年沧桑……
而最有竞争力的对手陈昱桌前,则只有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小东西,孤零零地躺着,它的主人瘦瘦高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像个还没长大的小男孩。杨牧寒一下有了信心,万国建筑无论如何也能碾压那团团土。她挑衅地看了陈昱一眼,目光撞在一起,对方不以为意地挪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冠亚争夺中,陈昱的一曲《上海滩》吹罢,几乎每一个评委都把票投给了他。这次是男生主动投来了目光,他看向她,勾起嘴角,还傲慢地扬了扬眉毛,杨牧寒恨不得当场抛去炸弹。
太让人沮丧了。不,是懊恼。
(二)
“他的陶笛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块泥上挖了几个孔吗?凭什么一块破泥就能赢了我的万国建筑?就因为他大三我大一吗?大三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不是黑幕?”
当陈昱器宇轩昂地从杨牧寒身边走过,还毫不掩饰脸上的窃喜,女生再也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找到了大赛的组委会,抛出一连串的问句。
工作人员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摸不着头脑,终于弄清楚了杨牧寒的来意,却发现不管如何解释比赛规则、评分标准和结果考量,对方都根本听不进去,最后干脆丢下一句“说什么黑幕不黑幕,就是水平不够嘛”扬尘而去。
杨牧寒简直要疯掉,却再也想不出别的“伸冤”途径,投诉无门,颓丧地坐到了活动中心的门口。
初秋时节,上海的黄昏温润美好,晚霞挂在天际,风里有青草的气息。它清爽,但没有北京的强硬,略微多了一点阴郁,仿佛装了秘密的木匣子;它也湿润,但没有其他南方城市的潮湿,点染了优雅和从容,不会放纵任何情绪泛滥而去。杨牧寒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她想,上海这座城,一定是拥有某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但平静很快被打破。刚刚离开的陈昱,竟然有耀武扬威地折返了回来,在女生面前站定,再次扬起眉毛:“呦,铩羽而归,哭啦?”
杨牧寒白了他一眼,骂一句“死大三的”。男生站在晚霞的背景下,笑得狡黠,但眉宇温柔。
陈昱绕过她进了活动中心,很快又出来,手上多了个陶笛。他悄然坐到女生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布袋,把陶笛装入其中,然后递过去:“呐,送你了。”
杨牧寒内心预演了无数种表达愤怒和不懈的剧情,诸如恶狠狠地“哼”一声,或是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离开,要么就一把夺过陶笛摔在地上。但刚一转头看到他笑着的眼睛和撒了夕阳的睫毛,头脑便直接一片空白,讷讷地接下手中的布袋,竟然还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谢谢”。
陈昱笑了笑,起身离开。等杨牧寒缓过神,他的背影早就消失不见。她打开布袋,第一次端详起这个让自己和冠军无缘的陶笛,笛身是漂亮的水滴形状,线条柔和又流畅;留个大小不一的孔分布其上,空白处绘着几棵墨绿色的竹;右下角雕刻着几个小字:“上海”、“遇见”。
杨牧寒学着陈昱在比赛场上的样子,两手拿起陶笛,有的手指叩住指控,有的微微扬起,然后对着笛口吹气,笛声响起,没有韵律,但天边的晚霞却仿佛,跳起了舞来。
“这算是变相接吻么?”她看着手里的陶笛,想到它先后被他们两个人吹过,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紧接着又被自己吓了一跳,抿了抿嘴,蓦地红了脸。
(三)
杨牧寒的室友发现,陶艺大赛归来后,她开始有些异乎寻常。
时不时坐在桌前对着一个陶笛发呆,恨不得把每一毫米抚摸一遍;还特意打印了《上海滩》的谱子出来,每天呜呜呜地吹;上网搜索化学院的消息,顺便搜索陶笛的制作流程。
网页上的文字告诉她,陶瓷硬度的把握必须谨小慎微,出气孔稍有瑕疵就会影响到陶笛的音色,六个指孔的大小也需要不断调试,后期的烧制、上釉,更是不小的工程。
几天之后,杨牧寒也跑去活动中心拿回了自己的亚军作品万国建筑,重新端详了一遍,终于推翻了自己心中认定的“黑幕”,承认了陈昱的陶艺技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也消弭了错失冠军的失落感。
时间长了,他的身影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盘旋,参赛时的漫不经心,演奏陶笛时的优雅和专注,一决胜负时挑衅的笑,送她陶笛时的狡黠与温柔……
杨牧寒在自己的校内地图上标注出了每一个与化学院有关的角落,然后有意无意地去他的实验室、教学楼、宿舍下晃荡,期待着像偶像剧一样偶遇和重逢,结果连续几天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
他的同学们和全世界的理科生一样,泡图书馆,泡实验室,她却迟迟没有在其中找到他的影子。流光溢彩的上海,有霓虹也有车水马龙,有最前卫的潮流和最跃动的韵律,却没有和想念之人的相遇。穿行在罂粟花一样浓重的夜色里,杨牧寒不免有些失落。
若不是后来知道到了陈昱舍友的名字,杨牧寒真的快要怀疑他是从天而降、拿了冠军又回到天庭对的神仙了。
她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名正言顺地和陈昱的舍友打听他的情况。请教功课?太假了。归还陶笛?不舍得。犹豫再三,终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吉他演奏入门》,借口还书。
站到舍友面前,杨牧寒开始心虚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开门见山,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学长,你知道陈昱去哪里了吗?我……我要还书给他。”
舍友噗嗤笑出了声,转而言归正传:“他啊,有可能去画室喂猫了,有可能去郊区种花了,也有可能去黄浦江拍照了,还有可能和乐队去演出了,谁知道呢。”
“那……那可以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吗?”杨牧寒继续结巴。
舍友豪爽地搜出陈昱的微信给了她,然后附在一脸欣喜的女生耳边,笑着说:“小学妹下次要记得提前做功课啊,陈昱是咱们学校吉协的元老,怎么会有这种入门级别的书呢。搭讪要找高明些的伎俩才行哇。”
杨牧寒再一次红了脸。不停地自我说服之后,还是加上了陈昱的微信。
“学长你在哪?我想请教些陶艺的知识。”杨牧寒假装出一本正经的语气,发送。
“在画室。”陈昱发来定位,“可以帮我带些猫粮过来吗?”
(四)
陈昱的画室在北京东路。杨牧寒提着猫粮,按照导航左拐右拐,遇到大大的梧桐树,一转头便进到一条一米多宽的弄堂里。
白胡子的老人在商店门口坐着,手边的收音机响着吴侬软语,他的商店里装着小孩子的零食和老太太的针线,顾客不多时,他便乐呵呵地坐着,看人来人往;穿睡衣的女人湿着头发出门,到街边丢了一袋垃圾,甩一甩发丝上的水滴,转身回到弄堂里去;偶尔会有小孩子的身影,他们又笑又叫地跑来跑去,手里攥着的玩具车可以承载整个童年的乐趣……把画室选在市井气息如此浓郁的地方,杨牧寒对陈昱的好感又默默多了一成。
陈昱等在弄堂尽头。和比赛那天一样,他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纨绔又温和地笑着。一边接过杨牧寒手中的猫粮,一边带她上楼。
四层高的居民楼,画室在楼顶的阁楼上,弓着背爬完一节一节的木阶便到了。叫ink的加菲猫肥肥胖胖,买着四方步出来吃猫粮,还毫不认生地在杨牧寒腿上蹭了蹭。
那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小阁楼,画架和笔墨零零落落放在地上。窗前是陈昱最新的作品,画的正是楼下的弄堂,红色的窗棂,灰色的水池,五颜六色的衣服,还有听收音机的老人和嬉闹的小孩。
“喂,你不是学化学的吗,怎么还搞起了艺术。”一个自来熟的开场白。
“很好玩啊。”陈昱回答了一句,随意极了,在他口中却又显得极真诚。他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腾出一把椅子递给女生。
杨牧寒看到角落里的“玩具们”:吉他、非洲鼓、轮滑鞋、相机,以及一片被那只胖加菲踩踏过的花花草草。
“爱好这么广泛啊。”杨牧寒感慨,“你不需要上课的吗?”
陈昱一如既往地笑,不知从哪端出一套茶具来,为她泡了茉莉,谦和有礼,和在赛场上挑衅的他截然不同。
“也会去上课的,不过,上课很重要,爱好也很重要啊。”陈昱说,“上海不就是这样吗,包容不同人的不同选择,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选择都会有无数种可能。重要的是,这样会很开心啊。”
刚刚从高考走过的杨牧寒有些失神,习惯了成绩就是一切的应试教育,突然有人跳出来说,成功的标准有无数种,她有些不适应。在此前的18年人生中,她听过无数次“要当就当第一名”,但从没有人告诉她,开心很重要。
那天,他们从午后聊到黄昏,聊陶艺,聊上海,聊18岁,聊梦想和成长。
夜幕降临时,两个人一起爬下楼,外出觅食。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陈昱带杨牧寒去吃了正宗的生煎包,皮酥、汁浓,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
陈昱看着女生狼吞虎咽,笑出了声。杨牧寒有些害羞,嘟囔了一句:“上海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城市。”
(五)
杨牧寒和陈昱成了朋友。
闲暇的时候,他带她去郊区的花房,那是陈昱闭关读书的地方,有大大的落地窗和满园花木。他有时会把自己的画卖到画廊,用赚来的钱支付房租,余下的则全都用来买书和买种子,等夏天到了,禅茶一味,两个人一坐便是一天。
他教她轮滑,滑过人来人往的南京路,滑过夜风清凉的黄浦江,滑过东方明珠映在水中的倒影,滑过城隍庙的湖心亭……
那天,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滑,最后竟然到了苏州河畔。受影视作品的影响,那是杨牧寒心中最文艺的地方,夜空下的涟漪波波荡荡,她倚着栏杆闭上了眼,许了一个与陈昱相关的愿。
“昱,如果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去找我吗?”她信口背了一句电影台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他的称呼不知不觉地变了。
从“死大三的”到“学长”用了一周,从“学长”到“陈昱”用了一个月,从“陈昱”到“昱”用了一年。
电影中的对白是,男主答“会”,女主继续问“会一直找吗”“会一直找到死吗”。杨牧寒没想到陈昱也看过同一部电影,没等她追问,他直接回答:“会,会一直找,会一直找到死”。
他牵起了她的手,她紧紧握住。
后来,他们一起制作陶艺,他把她的万国建筑重新修饰了一遍,告诉她“建筑不只是建筑,而是艺术品,恢弘是不够的,匠心在于对细节的追求”。
她学会了制作陶笛,尽管和陈昱的作品比起来,音色和音调都差之千里,但终归算是找到了初心,慢慢褪去了急功近利的浮躁。陈昱不知道的是,她还偷偷学会了吹奏。
当杨牧寒在笛身上绘图时,一旁的陈昱勾起嘴角笑了:“嘿,你知道吗,其实一年前决赛的那天,我原本想随便吹一曲《太阳当空照》,随便拿个冠军玩玩就好了,后来是看到你的万国建筑,莫名感动和动容,才吹了《上海滩》。”
女生也笑了,眼角晶莹。
那一年,杨牧寒的大二生活接近了尾声,大四的陈昱也马上便要结束大学时光了。毕业典礼如约而至,陈昱坐在观众席上,听完一首又一首流行歌曲,看完一个又一个相声小品,忍不住哈欠连天。正要靠在椅背上打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旋律,他“嗖”地坐直腰板,舞台上,一袭水墨旗袍的杨牧寒站在聚光灯下,双手拈起一个小小的陶笛,旋律悠悠响起,是《上海滩》。
演出结束后,她径直走下舞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布袋,把陶笛装入其中,然后递给观众席上的陈昱:“呐,送你了。”
——笛身是漂亮的水滴形状,空白处绘着几棵墨绿色的竹,右下角雕刻着几个小字:像梦像风,爱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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