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我爷爷回老家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娶了我奶奶，结束了没人管的生活；二是生了我爸爸，给祖宗续上了香火。
我爷爷四十岁头儿上才娶了我奶奶，免不了兴师动众，大摆宴席。许多人耳闻而没有目睹过酒神的风采，商量好轮番上阵把我爷爷灌倒。我爷爷见敬干三杯，随便你敬多少。等他们敬不动了，开始回敬。还是老规矩，敬一杯自己喝三杯。客人们喝得跑的跑，倒的倒。直到没有人敢提酒字了，爷爷认为把客人陪好了，唱着小曲儿跟奶奶入了洞房。
我爷爷在婚礼上的表现发挥了巨大的广告作用。人们口耳相传，说我爷爷这个酒神货真价实，不是浪得虚名。人怕出名猪怕壮。从此以后，各路酒中豪杰找上门来挑战，自然都是铩羽而归。能在我爷爷面前抵挡上一时三刻的，被我爷爷封成了各地酒王。即使是稍触即溃的，一旦在场合上碰到对手，只需轻轻一句，我经常和酒神一起座，就足以令对方心存顾忌而逢凶化吉。
我爷爷的酒友来自社会各界，大家以酒会友，心地坦荡。酒酣耳热之际，指点江山，品评人物，说古论今，真的是不拘雅俗，痛快淋漓。
来，干了。周文彬似乎被某种东西感染了，跟霍勇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抬手抹了抹嘴角。
我说过，我爷爷是个老党员，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对党无限忠诚。党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组织上让我爷爷揭发那些当权派的言行，我爷爷就说何时何地某某人说过这样的话，说过那样的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我爷爷保证，那都是些醉话。组织上说我们就是要听醉话，酒后吐真言，那恰恰是灵魂深处的东西。等我爷爷明白过来那是一场怎样的运动的时候，他过去的酒友多半已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不久，我爷爷也被打成当权派，终因揭发别人有功，被揪斗几次之后，回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劳动改造了。即便是在接受改造，我爷爷仍可以喝酒。因为在人们看来，接受劳动改造的酒神，毕竟还是酒神。而酒神就应该让他喝酒。不过据我父亲讲，从那以后我爷爷的酒量大不如从前，几乎是迎风倒，沾酒醉。
你没有见过那时你爷爷的样子，我父亲说，须发凌乱，衣衫不整，腰间系根草绳子，手里拄根棍子，屁股后面挂个酒瓶子，喝一口就醉，醉了就胡言乱语，醉了就到处拉人跟他喝。
谁跟他喝啊？倒不是因为别的，村民传言，我爷爷身上有邪气，沾谁谁倒霉。跟他喝过酒的都没好下场。我爷爷从早到晚没有清醒过，天天如此。我爸爸想了个招儿，给他酒瓶子里掺水，水越掺越多，直到把酒完全换成水，我爷爷还是醉。我爸爸才明白，我爷爷已经傻了。
霍勇喝了口酒，叹口气，你要想听，我就接着说。周彬举起杯子，打了个嗝儿，下巴夸张地往回收了收，说，继续。仰脸把酒干了。
我爷爷临死前清醒了一阵子。我爸爸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不过我爷爷交代后事的时候，眼神清澈，思维清晰，口齿伶俐。令我父亲怀疑他是真疯还是装疯。
他老人家说，我这一悲子从酒神变成酒仙，从酒仙沦为酒鬼，成也是酒，毁也是酒。我喝了一悲子酒得出的教训是，宁跟敌人喝酒，不要跟朋友喝酒。跟敌人喝酒不用交心，跟朋友喝酒，免不了掏心窝子。有些掏心窝的话事关荣誉前程甚至性命，你一旦听到了，就得一辈子在心里窝着兜着，稍有闪失，要么害人，要么害己，这就是我的教训。
我觉得没那么严重，那是什么年代啊？周文彬目光迷离，眼皮儿有点儿沉，努力地睁大眼睛，倒显得炯炯有神。
别管什么年代，都一样，霍勇喝了口酒，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的酒量相当于我爷爷的十分之一，我的酒量相当于我爸爸的十分之一。因此，我只继承了我爷爷酒量的百分之一。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不吹牛，我喝酒从来没有遇见过对手，我不知道醉是什么滋味儿。这实在是够烦人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就是……就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我体会到我爷爷的痛苦了，酒桌上，别人把我当朋友，什么话都对我说，谁让我酒量大呢？但有些话他们怎么能对我说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