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当然不会游到树上。爬上树的,有时可以是一尾幸福。
譬如,那腌制在北方的腊鱼。
这是入冬的北方乡村常见的一幕:歪脖子的老槐树上,挂着许多的腊鱼。鱼嘴向上,向天空吐纳着一些我们无法言喻的秘密。鱼尾向下,触摸着乡村的土地。阳光很好,带着鱼鳞的腊鱼,沐浴在金色的冬阳中,亮闪闪地发出一些耀眼的光芒。院落里,已有了一些年的闲适和温暖,女人,嗑着瓜子,拉着家常,东家长,李家短;男人们,打着牌,抽着烟,吆五喝六。空气暖洋洋的,弥漫着一些如海风样的腥味——那是晾晒在院落的腊肉、腊鱼、腊肠所散发的独特的年的味道、春节的味道。
腊肉、腊鱼,几乎家家都做。自己养的肥猪,临近春季时,见了阿弥陀佛。割下几块后排肉,肥瘦相当,切成条形,撒上盐,放在木盆中,腌制上几日,等到盐刨出了肉暗红的血水,就可以趁着冬阳灿烂,用麻绳穿起来,找一根晾衣的竹竿,挂在院子里晾晒了。迎着阳光的片片腊肉,在风中招摇,不几日,就变颜色,从起始的鲜红,变为了暗红。一滴滴在阳光下烤晒得金黄的猪油,也顺着肉的低端,流淌下来。那时候,大多都家穷,有的人家,会舍不得这几滴猪油,用罐头瓶接下来,炒青菜来吃。据说,味道特别好。
腌制腊鱼,方法和腌制腊肉相仿。不过,却还是繁琐些,复杂些。选鱼,要大、肥。鱼小,腌制晒干,瘦瘦瘪瘪,食之,如嚼蜡。所以,北方腌制腊鱼,大多会选草鱼、青鱼,个头大,肥美。剖鱼也讲究——内脏一定要掏干净,不然,鱼晒不干,还逗苍蝇。鱼鳞根据个人口味,刮去也行,不刮,也行。带鱼鳞的腊鱼,蒸熟来吃,咬起来,吱吱作响,多一些嚼劲。腌制后,鱼身两半,是要用短小的竹竿和木棍撑开的,不然,晾晒外干里湿的,存储起来,易坏。
在老家,我们是年年会腌制腊鱼腊肉的。
腌制腊鱼,是母亲的事。我们小孩子家家,只有打下手的份。端盆、拿刀、拿砧板,屁颠屁颠从厨房里拿白花花的盐,我们都乐意去做。母亲手快,切肉、剖鱼、抹盐,一气呵成,她腌制腊肉腊鱼,还喜欢寻一块大的锅盖,压在腌制的腊肉腊鱼上,锅盖上,还摞一块厚实的磨刀石。她说:这样,腊肉腊鱼的血水容易出来,而盐分容易进去,腌制的肉、鱼才会好吃。我们,当然不管这些,只是巴望着,过一些日子,能有腊肉炒蒜薹吃,能有蒸腊鱼吃。最希冀的,还是腊肉煮豆皮,那是故乡才有的特色佳肴——白色的豆皮,青色的蒜苗,暗红的腊肉,混合成一锅的鲜美、滑腻、粘稠,说不出的令人垂涎欲滴。
晾晒腊肉腊鱼时,我们才能上阵。父亲穿麻绳,用粗粗的铁丝做弯钩。串好一条,就递给一条,我们兄妹仨,争先恐后,拿着滴着盐水的腊肉腊鱼,从厨房跑到前院,将它们一一地挂了起来,挂在屋檐底下,挂在晾晒衣服的竹竿上,挂在低矮的树杈上。天气暖的时候,晾晒腊肉腊鱼还会多一项工作,这也是我们去做的,用透明的塑胶袋,绑在一根小小的树枝上,去赶苍蝇。这冬天的鱼肉,不仅逗我们欢喜,也逗这些蚊蝇们喜欢。
一条条的腊肉,宛若旗帜,在乡村里的腊月,飘扬起来。一条条的腊鱼,在屋檐下,在竹竿上,在树杈上,游动起来。它们,生动了我们的眼眸,也生动了我的寂寥的乡村——这是丰盈、也是喜悦,带着一些朴素的希冀和向往。这也是年,也是春节,专属于乡村的传承、特色。
我们会偷偷地望着这些那腊肉腊鱼们。站在树下,甚至会用一只不干净的手指,去戳戳这一片腊肉、那一尾腊鱼。阳光正好,我们却期望阳光更温暖些,甚至更燥热些,这些鱼、肉迅速地晒干。甚至,还偷偷地做梦——其中的一尾鱼,会活了起来,游进了咱们家的锅里,游进咱们家的饭桌上,游进了我们的嘴中、胃里。我们想:这些鱼,应该是游在树上幸福的鱼。当然,它对于鱼来说,是不幸福,对于我们这些巴望过年的孩童来说,是真幸福!
最终,这些鱼肉会进入我们的胃肠。腊肉,配上蒜薹炒,配上大蒜炒,都好吃。家乡还有红菜苔、泥蒿,腊肉炒红菜苔、腊肉炒泥蒿,才是真正的绝配。母亲炒好的腊肉炒泥蒿,刚上桌,就会被我们吃个底朝天,连剩下的油,也会被我们倒在碗里,去拌饭吃。父母连筷子都没伸,只是眯眯地看着我们,笑,脸上,流淌出幸福。腊鱼,什么也不放,放在饭上清蒸,味道就够鲜美的。家乡有一种做法,叫做酒糟。将晾晒好的腊鱼切块,佐以胡椒、味精、辣椒等调料,封进坛内,倒进糟酒,密封一段时日。取出来清蒸,酒入鱼块,味进肉里,食之,不咸、不腻,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鱼能爬上故乡的树。可是,却攀不上异乡城市里的树。
城里也有树,高大的木棉、香樟,葱郁的榕树、玉兰,它们也如故乡的树一样,亭亭净植,枝叶繁茂,吐故纳新。只是,它们只能生长在小区里,站立在马路上,供人观赏。我也想在这树上,挂上一尾幸福的鱼,可惜,这只能是奢望——大都市的狭窄、逼仄,已容不下一条在北方、在乡下的树杈上,曾游弋过的一尾鱼。
南方的乡村也有腌制腊肉腊鱼的习俗。南方居住几年后,在帽峰山下的南方乡村,我见过一排排挂在木杆上的腊肉腊鱼。或许是想慰藉乡愁,我买上一尾腊鱼、一段腊肉,回家,兴冲冲地切炒清蒸,但最终,我却无从下筷,因为肉是甜的,鱼却太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滋养一方胃口,不能说这南方的腊鱼、腊肉没有风味,只能说,这些味道,不能滋养我对故土的一段惦念——因为,我记忆里的故乡,腊肉是咸的,腊鱼是酒糟的。而这些肉和鱼,是会在火红的腊月,游进家家户户的小院里,游进那些枯瘦的树杈上的。
是的,在腊月,有一些鱼,是会游上树的。
这是一尾叫做幸福的鱼。湖北的同事回故乡了,她在朋友圈里,晒了一张照片:阳光正好,风轻云淡。高大的树上,挂着一条条的腊肉腊鱼。照片上,有她写的文字:天气真好,鱼都会游到树上!母亲说“两条武昌鱼,给大女儿带回家!” 她的母亲在晒鱼,而她,是在晾晒她的幸福。是的,怎么会不幸福?当你不远千里回到故土,有美食可以慰藉乡愁,有亲人可以慰藉牵挂,这一切,都是幸福!这,才是一位远离故土的游子,需要的年的滋味,需要的春节的滋味。不远千里,魂牵梦绕家的滋味。
鱼不会游进我在南方城里的树杈上,有时,还是会游进我的阳台上的。腊月,我照例收到叔父的快递,拆开,是腊肉、腊鱼、腊肠。母亲会把这些腊肠、腊肉、腊鱼,一条条,一块块地串好,挂在阳台上。我瞧着,也觉得幸福。是的,在这异乡,还能尝故土的年味,还被人惦记着、牵挂,这也是一种幸福。
在湖北同事朋友圈下,我看到了一句评论:那一树的鱼,叫做“幸福鱼”。我觉得,这评论,恰如其分,也十分精当!是的,在腊月,在年的期盼中,在浓浓的乡愁和亲情中,有一种鱼,是会游到树上的。这一尾鱼,叫做“幸福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