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相

【一】

他是个不起眼的人，有份工作，收入不错，一小群朋友，几个稍近几分的，一间拥挤的公寓，没有阿猫阿狗，没空养花草，喜欢喝白开水。

他每天就看着啊，晨曦和黄昏交织纵横，他那一点点的生活就都织进了里边。

【二】

他小时候的成绩不怎么样，不上不下，看看卡在了中间最尴尬的位置。他记得大人说过，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智商上的区别，只有努力与不努力的区别，所以他想他其实也能学好，但事实好像和他想的出了些差池。他看着成绩单上顶头几人的名字，宽慰道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又回看了眼教室最后边上课聊天嗑瓜子的一群人，心中啐了口唾沫，暗想自己不能和他们一样。

他总觉得自己能有好出路，可当时除了读书没什么路子看起来稍微稳当些，他的家人也这么想。他的一些朋友走了其他的路，好像还不错，可他一想到自己若是也跟上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就一阵后怕，家里是负担不起他折腾的。

是了，他家里条件一般，父母工资不高，没什么积蓄，费了好些钱供着他读书是因为他比上一辈好不少，家里就指望他读好书。

起初他觉得自己背得起。

他懂事早，想为家里分担，家里人就告诉他，你好好读书就是最好的报答。起先他奋发向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后来到了高中，不知怎么就下来了，他觉得是他不聪明，家里人说他不努力。

后来他也觉得是他不努力。

那时，无论有没有考试，家里总卷着“你看你以前都挺好，现在怎么成绩下来了呢？是不是叛逆期？”“你要是有以前那么认真就好了。”“你得好好读，你的未来就指望着这三年了。”“咱们家就靠你了。”“你爸妈都不好，所以我们希望你好啊。”如此这些的话，散不去。

他胆颤心惊地吃着饭，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努力呢？爸妈为什么不告诉他？甚至都没帮着他想想吗？他想回句嘴，口腔却告诉他他嚼的可是用爸妈挣得钱买来的米，你个挣不了钱的吃着别人的人哪来的勇气和挣钱的人抬杠；他想忍着，可是心揪着难受。

【三】

微博上推送的消息，又有高中生自杀了。

他也想自杀，可他怕高，怕利器，怕血，怕疼痛，怕死了后父母的悲痛，怕没死成的打骂与指责……

真怂。

他想起以前和母亲看电视时，电视上也播放过这类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呢？

“我真是搞不懂这些人，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熬一熬不都过去了吗？何况已经熬了这么久了。”

他当时觉得这话怪怪的，却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他想，还是算了。

【四】

他终于和家里起了冲突，他没考好，失去了一个他爸妈觉得如果他努力他就能得到的机会，他心里憋屈，耳边又是熟悉的奚落声，这次他站了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说我不难受吗，我也不想啊。他平常那么多的想法都藏在心里，他想接着这次一股脑地都倒出来，一一排列开，他想让爸妈看看，他也很难过，能不能帮一帮他。

但他看见他妈妈哭了，他爸爸没有说话。

他愣了，哑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想让你读个好大学。”

“妈妈知道你累，妈妈也不想啊。但你必须要坚持要努力，你已经比别人落后了。”

“不是让你上多好的大学，就是让你努力，不会后悔。”

“我们不想看到你以后和爸爸妈妈一样过得太累。”

……

母亲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心尖上，压死了原本咆哮着要呼号的欲望。取而代之的是被他强压下去现在却铺天卷地而来的愧疚和自责。

我怎么会这么幼稚，爸妈是为了我好啊，我应该坚持，何况爸妈说了他们知道我的感受，那么以后应该会多顾及着我一些吧。

于是他又道歉，父母慈祥地说原谅他，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没有再想。

【五】

那次争吵像没发生过一样。

多好啊。

好什么好。他暗暗道。一样的奚落，一样的语调，可他又怕母亲再哭，而且结果也是他自己没把话说清楚造成的。算了。

何况就算说清楚了，父母年纪大了，要改也是他改，父母改不了了，说了肯定更尴尬。

嗯，没说才是对的。

应该吧。

【六】

自那之后，他好长一段时间没和家里闹过脾气，为什么呢，因为记忆这种东西老是碰着相似的情形就想凑上来看看，从不管他有多痛苦。

他一直劝自己，自己是年青一辈还是家里独苗，担着这些是应该的。可他老是听见那被压死的欲望的亡灵在恸哭。

我不想一个人担一家子的未来。

我知道我成绩不好，可我不想老听你们和我提起。

我怕我这么说你们怪我无理取闹，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别人能担的我一定要担呢？我担不起会给你们丢脸吗？会很没用吗？

我以前成绩好的时候你们没有这样说过我啊，你们总说我不像以前了所以要多说来督促我，可为什么我觉得更加难受了？

我可能不吃激将法这一套你们想过吗？

我难受啊。

“我们俩老了还靠你养老呢。”

于是这些话最终都烂在了肚子里。

【七】

后来他考上了个一本学校。

家里气氛不怎么样，因为爸妈觉得他要是更努力能上重本，特别是如果他能有高中以前的成绩的话。

【八】

他大学念得还行，家里要他考研考到个好学校去，所以别人玩乐的时间他都读书去了。读完研他说想读博，可妈告诉他，博士没什么好的，不如早点出来工作，又能自己挣钱，又能补贴家用，还可以为以后的社会交往打基础。

他找了份工作，收入待遇都还行。

妈给他打电话说，挺好，家里情况也比以前好了，所以之前逼着他读书、出来工作都是对的。他干笑着应了，匆忙地挂了电话。

手机界面停在接电话前看的班级群，里面在讨论xx出国了，xx读博了，xx当老板了，xx现在是有点名气的画家了……

他又想起妈说过的话，安慰自己，我现在也不错，肯定有比我差的，我当时不走这条路肯定更差。

会不会更好呢？他想都不敢想。

【九】

他的初恋劈腿了，他受情绪影响工作出了点纰漏，本来板上钉钉的涨工资也成了领导嘴里的一句看看吧。

他那几个稍近的朋友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总会过去的。他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知道怎么办。

对初恋发脾气吗？发过了，没用的。

对朋友发脾气吗？发什么呢，说你们会不会安慰人，不会出点实际的主意吗？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他以后就没朋友了。

对爸妈发脾气吗？更不可能，和他们没有关系。

他不知道怪谁，点了一圈，最终矛头落在了社会和自己身上，他想，他又有什么资本怪社会呢？妈说了，环境不能适应你，你要去适应环境，适应不了也得适应。

对的，破案了，原来是自己的错呀。

【十】

他办公室的对桌失恋了。

他想自己应该去安慰一下，那句从别人嘴里学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这时他倒有点佩服那些人了。

对桌起先说不要他管，他没走；对桌抱怨前男友，他怕落话柄没敢接话茬儿；对桌憋不住了撒泼，他看着点别闹打了；对桌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对桌稍微好点了，他小心翼翼地说一些，分析一点，问人家想怎么处理。

第二天，对桌领着前男友来告诉他，两个人复合了，狠狠夸了他一顿。

他挺开心的，做了件好事。可这种开心一过去，就是莫名却又熟悉的空缺感。

【十一】

他做梦了。

梦里，他摔了一跤，跌了一身的泥泞，他看到前边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他想说话却说不了。那两人不断让他站起来，说走的好好的怎么摔了呢，他想说可以请你们扶我一把吗，或者蹲下来陪陪我也行。那两人只是拖拽着他，他终于借着一块石头站起了身，那两人就笑着说你看你不是可以吗，得亏我们拖着你鼓励你，既然这样你快跑起来吧。他想说我好累，跑不动，我想走走，但也觉得那两人可能是对他有恩，就咬着牙试着跑。

跑着跑着，那两人就不见了，他有些纳闷，下一步却跨进了一个泥沼，边上出现了一群人。那些人告诉他你会出来的，你可以的，只是陷进去了而已，陷都陷了不赶快出来抱怨有什么用。他看着他们站在边上一人一句地说着。于是他只能借着木板和树枝自己慢慢爬出来，他好不容易站好，那群人就不见了，不对，他还没出来时他们就不见了。走之前他们说他们做了事，他却不懂他们做了什么，可确实是不关他们的事，怎么怪得到他们头上呢？

他又往前走，兜兜转转回到他失陷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和他之前处境差不多的人，他连忙上去搭救，对方说不让他管，他没走，见对方不太行了便上前帮一手，终于助人成功脱险。他想自己真是厉害，他没有人帮都能自己出来。

【十二】

他醒了。

他觉得这个梦好熟悉，感觉很真实却又不真实。他忽然感到脸上好湿，摸了一把全是泪水，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泪水。

他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了，可他又一想，怎么能怪别人呢？要靠自己呀。这种事不是从很早以前，他读书时就知道的吗。

反正只是个梦，算了吧，而且也这么多年了。

【十三】

他重新睡下，在他快入睡前，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从心底传来，嘶哑得绝望。

“你才是最累的，身处黑暗，眼怀光明，还妄想普照大地。”

那声音没能叫醒他，他睡着了。

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

【十四】

他再没做过梦。

【十五】

他是个不起眼的人，有份工作，有点收入，有三两朋友，有些待人处事的方法，有一间拥挤的公寓，没有猫狗，没有多肉，不做梦。

他每天就看着啊，黑夜从夜半球变到昼半球，他那一点点的生活就都埋进了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