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这样的小山村,全村95%的土地,是山地和丘陵。村子往西往北,是耕地;往南,有一个大土坡,土坡上有条路,可以通往另外一个镇。往东,要平坦一些,也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另外一个村。全村五十几户人家,有四十户姓同一个姓。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也有她许多美妙之处。以至于现在生活在都市的我,怀念起那儿时的岁月来,会嘴角上扬。我已经写过了她的春天,现在,我还想写一写她的夏天。
凌晨三点多,勤奋的大公鸡都叫了两遍了。我和爸爸起床来,挎上竹筐。一出门,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太阳还没有升起,天空已是苍茫的灰白。村西有几座小山,通往小山的路上,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有半人多高的,也有总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那低矮翠绿的草茎尖上,总挂着晶莹剔透的小小露珠。微微反射着流转着的天光。
小山上多是柞树(又叫橡树)、松树,所以山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和橡果。我和爸爸这么早上山,是为了赶在太阳出来之前,采一些艾蒿回去。因为,今天是端午节。路上迎面遇到已经采了艾蒿回来的四婶,对于庄稼人来说,早起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待到我和爸爸下山回家,进了院子,我的新红布鞋,已经沾满了泥土,被露水打得湿透,变成了暗红色。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了,洒下温暖和煦的阳光,把村庄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门口的丁香树,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这个世界从睡梦中醒了过来,鸟儿啾啾,扑打着翅膀飞上蓝天。各种树,各种花,争抢着这新鲜的空气,释放出自己的味道来,所谓的“泥土芬芳”,其实是长在泥土里的植物的芬芳。
妈妈早已经布置完毕,门旁窗框都挂着纸葫芦,五彩的穗子微微摇摆;红砖院子扫得看不见一片树叶杂草;鸡呀鸭呀什么的,都撒欢一样地找食吃去了。烟囱里,冉冉冒出的白烟,慢慢飘升,直到看起来和天上的白云混在一起。妈妈接过竹筐,先捡一些艾蒿,用五彩绳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挂到房檐,挂到房梁,挂到门旁。还要拿一些艾蒿煮水,给我们大家洗脸洗手,可以祛湿驱虫。大部分就留下来晒干,端午节采得的艾叶,祛风祛湿最是有效了。
房檐下的一窝小燕子,也仿佛知道这是特殊的一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直到母燕飞回来,用小虫子堵着它们的嘴。我们全家人的早餐,是一盆煮鸡蛋。虽然家家都养鸡,但是鸡蛋在农家,其实是金贵的吃食。不是来客人或者过节,轻易不舍得吃的。存够50或者100个,卖点零钱,买个针头线脑什么的,就可以补充零碎的开销。一年里,独独是端午节这一天,煮鸡蛋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划龙舟之类的习俗,只听说过没有看过。粽子,我小时候也是没有吃过的。主要是家乡不产包粽子用的粽叶,乡下地方,也没有得买。而且有煮鸡蛋和艾叶,有五彩绳和纸葫芦,这已经够热闹、够隆重的了。
吃完了早饭,大人还要下地干活。六月里正是杂草茂盛的季节,在靠人力和畜力种植庄稼的年月里,还没有去除杂草的农药这种神奇的帮手。虽然东北的夏天,干燥凉爽在全国都是有口碑的,可头顶的烈日,仍旧毒辣辣威力四射。锄草的人都要戴草帽,穿长袖衣裳。有那实在怕热的年轻人,冒冒失失脱了上衣,往往两天下来,背都晒伤了。紫红的猪肝色的后背,一层白色的皮,可以一片一片撕下来。
天太热,这边喝进去的水,马上就顺着毛孔冒出来。从额头和鼻尖上冒出来的汗,沿着下巴的弧线流淌,你一低头,汗珠子就掉到了土地里,瞬间消失不见。你一抬头,汗液继续沿着脖子往下溜,只弄得人又热又痒,心都跟着燥起来了一般。早上带到地里喝的水,被晒得温热,但是也很快就喝完了。那时的我虽然还小,却要经常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去给地里干活的家人送水。
还记得姥爷家的大门口,有一口老井。深棕色不知道什么木料做的辘轳架在井口,上边缠绕着一圈圈湿漉漉的麻绳,绳子尽头吊着一只细长的铁皮水桶。一走近这口井,就有一股清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墨绿和新绿相间的斑驳青苔,布满了井口的大石头。井沿上永远是蒸发不干的水,害我总是担心打水的时候,不小心会滑到井里去。水桶晃晃悠悠荡下去,带着半桶冰凉的水再晃晃悠悠地荡上来。我总是拿着两个空的玻璃酒瓶,装上“井拔凉水”,跨过横在面前的一垄一垄玉米苗、高粱苗,蹒跚着去给爸爸妈妈带去一点清凉。
差不多要到三伏天到来,农民们才可以放下地里的活。吃了午饭,把房子南北窗子都打开,吹着那若有似无的风,歇个晌午觉,可是多么享受啊!可我们这些小孩子却睡不着,许多次,被妈妈硬按下午睡的我,偷偷拎着鞋,从窗口跳出去,然后和妹妹一起,如同越狱成功的逃犯,心花怒放地撒腿跑出院去。菜园子里扭个黄瓜,篱笆上再捉只蜻蜓,到路边的小溪里,和一样逃脱午睡的孩子们一起疯。粉红色的塑料凉鞋,踏在溪水里的石头上,任那清凉的水滑过。水很浅,就是刚没过脚背,水底铺满了各种砂石。我们独爱寻找一种有颜色的石头,有点像石灰岩的材质,可以在坚硬的地方画出颜色的,像粉笔一样。岸边的垂柳,安安静静照看着我们,微微晃晃树稍,算是回应孩子们的嘻嘻哈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溪水上留下亮晶晶的光芒。
只那一条窄窄的小溪,就足够我们消磨掉一整个下午,一整个夏天。
等到太阳西沉,漫天火烧云的时候,暑气渐淡了。东边有时候会升起一轮大月亮,也有时只有许多的星星。南边天空是天蝎座,似乎触手可及。正中天空中由东向西挂着一条明亮的光带,那就是银河。我时常坐在院子里,盯着银河看好久好久,它深邃幽远,朦胧的光辉,像一蓬面纱。我对它后面藏着更加神秘的未知充满了好奇。
家里的大黑狗,总是安安静静趴在我们旁边,半眯着眼睛,温柔的,温顺地偶尔摇一摇尾巴。近处蛐蛐的叫声,应和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上架的母鸡,有时候发出咕咕声。凉风吹动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借着房间里的灯光,可以看见屋檐下,有只蜘蛛又结了一张新网。
可那充满各种声音的夜晚,仍旧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静。真正的宁静!
因为习惯早起的,所以晚上早早就会上床去睡。宁静的夜晚,我常常头沾枕头就睡着了,一夜,连一个梦都没有。
那些童年里普通的日子,每一天似乎都过得极其缓慢。我们仿佛骑在蜗牛的背上,慢慢地爬上成长的藤。日子一天天消磨,盼着暑假,盼着开学,盼着过年,却总也盼不到长大……
似水的流年,年少时,如同经过平原的细流,缓缓滋润万物;待到如今,时光如同奔腾的大河,迫不及待。最后,一切的一切,终将汇入大海,蒸腾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网友评论
谢蔡蔡点评
深情的回忆,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