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倒影
从酒楼聚会出来,大家回家散去。但文联的章甫和夫人蒲蕙,却再次来到荔枝湖边。
蒲蕙说:“你今天喝多了,我陪你走走。”
“我喝得不多,就是酒席间谈到倒影,触动了往事,一口闷了。”章甫说着拿出小提琴,拉起那名叫《到影》曲子。
荔枝湖边,柔和的春风的飘香,只见那曲子随那湖中的倒影飘荡,他们两人的倒影在湖中显得明明白白。鱼儿在湖中畅快的游着,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正冲着他们吐泡泡,仿佛在霸道地说:这是我的地盘,不许侵入。
章甫放下手提琴说:“鱼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里,却隐藏着与人类相同的危机,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下,大鱼觅食小鱼以填饱肚子。小鱼更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
蒲蕙说:“我理解,儿子是不会被父亲吃掉的。他永远是父亲的倒影。”
“儿子是父亲的倒影,有人可以找回倒影,可我这倒影似乎变形了,但也挥不去……”章甫说着擦掉一滴颤巍巍欲坠的眼泪,狠狠地咬了一口手指。“我不知道血溶在水里是默默消失还是潺潺流去!”
“血脉亲情,星火相传。这是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蒲蕙说:“小时候觉得爸爸非常喜欢我,他宽厚的肩膀是我专属的宠溺,回忆里充满甜美的父爱。”
“我也是,只不过记忆中的童年似乎没那么多色彩。”章甫陷于回忆——
“小甫,来上爸爸的肩上。”这是章甫最爱听的爸爸的一句话。
章甫浮现童年时骑上一身旧军装的肩上,小手扶着大脑袋,得意得意忘形俯视街上的人群。自恃最威风,比他爸爸故事里打仗时骑着战马还威风。
蒲蕙看着望着湖面的倒影发呆的章甫,并从他手上拿下一个本子,随便一翻,一页诗篇跃于眼帘:“轰轰烈烈地文革,席卷而下,我,还是原来的我。可家,已不是原来的家。有一天我饿了,独自坐在山上,突然想起儿时的妈……”章甫进中学时写了一首诗,“亲生母亲走了,来了新妈。我还是感到孤独,以后注定了,一个坚韧的生涯,……”
“我一直揣着那时写的诗稿,过去的都就失去了。”章甫感叹道。“我是父亲的倒影,我们的血脉相承了吗?”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倒影可以定格,河水不会倒流。但鱼可以逆流而上。父亲的倒影不轻言放弃。”蒲蕙接着说。
章甫一边无奈地看着蒲蕙,一边继续回忆着——
“我上大学走的时候,父亲给我更多的感觉是深沉。他不在像以前,我们之间的话也少了许多。长大了关系就会变远么?所有亲人都去火车站送我,他只在门外朝我挥挥手,那妈妈在他身后。我的眼神完全是不解。”章甫说。
在省城刚到音乐学院,辅导员叫章甫在传达室接父亲电话说:“儿子,是我太爱面子,没有送你到火车站,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其实我是很舍不得你的,不要怪我。”父亲尽是尴尬的解释,章甫听着逆动的血在流泪。
父亲不时有电话打来,隔着山山水水,章甫仍能感受到他的唾沫横飞。
章甫潜心学习,很少回家,一年半载过去了,父亲是个领导可能因家里或单位事情太多太紧张的关系,竟忘记了给他汇寄生活费,他也没有写信跟家里要,就一直花着平常省下来的钱,默默的吃着方便面。
音乐学院本来就是个有点奢侈的地方,家境尚好的寝室同学有点同情这个一年到头没几件衣服换新的章甫,这上下顿的方便面更是让人揪心。
这一天来了一个女生找章甫。她说:“你父亲托我带钱给你。你家那妈妈的妈妈生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积蓄,为此你家爸爸妈妈还伴了口角,这辛苦攒下的十多年的钱,快没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章甫知道这状况。
章甫仔细打量来的女生,梳着两条羊角辫,扎着蝴蝶结,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两弯淡淡的眉毛,一个不扁不挺的鼻子,一张红红的脸上,长着樱桃般小嘴巴。
章甫定睛看清楚了忙说:“我认识你,你是蒲蕙,我们在学校文艺队一起演出过。”
蒲蕙说:“是的,你我父亲都是南下老干部,托我来看你。我在本城另一所大学读书。”
章甫很感激蒲蕙,从宿舍送蒲蕙走出乐韵缭绕学院,来到一片湖面,微风拂浪,他似乎看到父亲的倒影……..
蒲蕙理解此时的心情,很快从湖边撤回自己的影子,告别一声:“我走了,回学校了。”
章甫还呆呆地看着湖面的倒影…….
这种感觉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对父亲恨不起来?爱不深切?爱恨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也因此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并且难以开解。
有人说父子俩是上辈子亏欠太多,这辈子来还,注定要来互相折磨对方。
有一段时间章甫经常做梦,总觉得湖面的倒影在折磨他,真的是受够了。
这天梦里闻到了一股蒲草香。突然醒来如同刚出笼的小鸟,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走到湖边,发现倒影下有许多小鱼,树林小鸟那喋喋不休叫着。小鱼的一些小小奢侈的想法似乎又被湖面倒影立刻扑杀在萌芽状态!
他揉揉眼,天亮了。正要打哈欠,定睛一看,蒲蕙站在他的门边。
“哦,你来了。”章甫一时不知所措。
“我父亲给我送鸡汤来喝,顺便给你一碗。”蒲蕙说着把保温桶的汤倒一碗,给章甫喝。
章甫很感动,他默默地说着,“孩子真是父亲的倒影!”
蒲蕙说:“我们的生命由他们而来,我们的体内流淌着一半他的血。尽管总觉得缺点什么,但我们的灵魂永远有父亲的倒影。”
章甫说:“我实在不愿成为他的倒影。因为我害怕从他身上看到以后的我,安放在一个不知所措的位置,……”
毕业后,章甫和蒲蕙结为夫妻。
不久章甫就被派遣到北京工作。去北京的前一天就接到父亲电话,说了句:“北方天冷了,记得加衣服。”电话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慌乱,声音也很低,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放下电话,章甫似乎感觉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虚弱。
蒲蕙说:“父亲的这样的变化,让我感觉到一时之间倒有些无所适从了,好像某个悄无声息的瞬间,想给儿子说什么,欲言又止。”
章甫说:“上次回家喊他,他倒好似受了惊吓一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自然不是怕我,但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几年过去了。章甫接到家里那妈妈电话:“你父亲病重了,住进了医院。”
章甫和蒲蕙赶回,在医院看到他父亲就将头扭向另一边,就去捧他的手,他的手握过枪,摸上去像在磨挲一块砂轮一般,就这样手摸手亲情慰藉。父亲似乎没有话说。从那妈妈以来,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父亲的手上好像没有气息。小时候觉得很温暖很光滑的大手,也在不经意间被侵蚀成这样了。章甫偷偷抬眼去瞄,借着的天光,父亲发际的斑已是黯淡,眼角有些湿润。只是为什么眼睛不眨一下呢?
天啦,一个父亲病重,以坚韧生命力憋着气,等到儿子回来的信息,眼睛只是流出了泪,却永远睁不开了。
章甫肃然沉默起来,不想伤心流泪,却看眼角泪悄悄流出来。蒲蕙情不自禁扒在丈夫的后背,哀泣起来。
那妈妈擦了擦眼泪拿出怀揣的纸笺,说:“这是你父亲的遗嘱。”
章甫强止住悲伤,问:“订遗嘱为什么不叫我回来?”
“你父亲说你忙,不用你回来。”那妈妈说。
“这家里财产全部由你和你带来的女儿继承?”章甫疑惑道。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那妈妈说:“不说了,现在料里后事吧!”
蒲蕙把纸笺拿来看了看,想:“这是父亲的字呀。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倒影,可这未免有失公平。”
章甫知道父亲在遗嘱时心底更忐忑:“他一生经历的和积累,就像一个易碎的玻璃缸,我只好非常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的手上。”
章甫和蒲蕙走了,这一走,意味着章甫从小长大的家,不可能回来了。
章甫即兴地默默作着诗:
最后的泪滴
无情的纸笔,
淹没了你的眼,
撕裂着我的心。
你安然去了天堂,
我却要颠沛流离。
回不了我的老屋,
找不到您的足迹。
我是你的倒影,
成了湖面的涟漪。
……
(2017-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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