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珏赶到的时候，舍脂已经醒了，正呆呆地靠墙坐着，双目无神，脸色惨白。
“你怎么不躺着？也不披件衣裳？会受寒的。”洛珏为他披上被子，但舍脂一动也不动，只呆呆地望着桌上的烛台。烛光闪烁，舍脂抱着双腿坐着，不声不响，没有一丝存在感，洛珏有一种错觉，如果就放着他不管，他下一刻就会消失。
“你饿吗？我去帮你煮点粥？想喝咸的还是甜的？算了。你现在尽量吃得清淡才好，就白粥好了，不伤胃，不过可能不太好喝，忍几天就好了。”
“哦，对了，天这么冷，得给你添床被子，再派两个下人过来。你想不想泡茶，我再给你把茶具搬一套过来，是漆器的那一套还是紫砂的？”
“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就不要弹琵琶了，留点力气好好养身体吧。”
“对了，你还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有事找我的时候就吹叶子，我听到就会来的。”
洛珏对着窗外的竹枝凭空发了一掌，一簇叶子便落了下来，从窗口飘到了衣橱上。
“舍脂，你早点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洛珏想舍脂可能这段时间都不会想开口了，就像当年洛鸢死后的那几年，他基本上没有说过话。
舍脂好像有了反应，他转过头望着衣橱。
洛珏以为他想拿叶子，心下有一丝惊喜。舍脂很虚弱，声音小得快听不到。
“珏儿。”
“嗯，你说。”
“扔了吧。”
“扔了？”
舍脂看着半开的衣橱，一排华丽的紫衣在昏黄的烛光里显得耀眼无比。
“把它们都扔了吧。”
那些衣物，都是舍脂刚回谷的时候，洛风给他买的，每一件的花样都是他亲自挑选。
洛风喜欢看舍脂穿紫衣，他说，你穿紫衣再抱着紫青琵琶的时候，最美。
第二天洛风带婴莲去游山玩水，谷中事务都交给了嫣歌。
洛珏留在谷中照顾舍脂。
舍脂的脸色仍是惨白，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总是呆呆地望着窗外，抱着双腿靠墙坐着。
洛珏自顾自地和他说话，并不等他回应，喂他喝药，为他弹琴，为他梳洗。除了那天叫他把衣橱里的紫衣扔掉，舍脂一直没有说过话。
期间嫣歌也来看过他，但舍脂本能地排斥她靠近，每次嫣歌进屋他都躲在被子里不出声。刚开始嫣歌还会强制给他把脉，但舍脂反抗激烈，次数多了，嫣歌也不再来了。
衣橱里只剩下一件红衣，他回谷的时候带的唯一一件衣服。舍脂脱下身上的紫衣，叫人为他准备好热水。
“舍脂，你现在最好不要沐浴，天太冷，容易受寒。”洛珏有些担心。
“身上有血气，脏。”舍脂说的是自己的血，从昏迷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虽然洛珏会为他擦拭身体，但一直感觉到有浓浓的血腥味。
洛珏没有再阻止，为他准备好洗浴的用品，和换洗的衣物。
“不用找了，就那件吧。”舍脂指了指那件挂着的红衣。
这件衣裳很少穿，以前简言喜欢白色，给他制的衣都是白色，而洛风喜欢他穿紫色。只有在东海宫的那几年，他才有着自己的性子制了几件鲜红的衣裳。
第一次见到洛安时，他就穿着红衣。现在，可以好好地为自己活了。
侍女在房中架好了偌大浴盆，舍脂取下头上的两只簪子，长长的银发散落下来，垂在地上，解开白色的里衣，露出光洁的背，消瘦的腰被头发全部遮住。
洛珏失神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我先出去。”
“珏儿，”舍脂叫住他，“陪我说说话。”
洛珏停住脚，双手刚要碰到门栓，听到身后的水声，确认舍脂已经进了浴桶才转过去。
“舍脂。”
“你叫我什么？”
“……爹爹。”
“珏儿。”
“嗯？”
“你现在还恨我吗？”
洛珏沉默了很久，他没想到舍脂会问这个问题。
隔着屏风，还是能看到他曼妙的身影在烛光里闪烁。
“恨，自然是恨的。”可是不只是恨。
“那好，你现在，杀了我吧。”
“？”
“珏儿，我累了。”舍脂轻轻地擦拭着身体，眉心上的樱花痣映衬着雪白的肌肤，显得异常鲜艳。
“你放心，虽然凡人伤不了我，但我可以自我了断。婴炎剑在衣橱的背后，你刺我几剑，就当解了恨，之后我会自己解脱的。”婴炎剑是上次晴儿带来的，希望舍脂走的时候顺利一些。但舍脂没有用过，一直藏在衣橱后。
洛珏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怎么反应，该去取剑还是出门？不知道。
“珏儿，等我穿上那件衣裳，再打扮打扮，让我死的时候，也好看一点。
舍脂定了定，摸了摸脸颊：“不过，也不可能好看了。”
洛珏在屏风后面想象舍脂此刻的表情，全身的血液凝固了。那种轻染的语气，薄得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气息，让他想起百年前，洛璃妃抱着琵琶和他合奏了一曲，坐在灿烂的樱花树下，血瞳深幽。他说：“珏儿，我要走了，他在等我。”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他选择比洛风先死。
洛珏现在屏风的后面，望着樱花点点，窗外清风贯彻，他和舍脂被隔在古旧的房间里，突然，泪流满面。
“珏儿，去拿剑啊！”
洛珏没有动。
“我叫你杀了我，你没听到吗？！”舍脂的音调突然升高。
洛珏还是没有挪步。
“珏儿？！拿剑！”舍脂的声音变得严厉。
“不，我不拿！”
“为什么？”
“爹爹……”洛珏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有些哽咽，舍脂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爹爹，你好狠心，你就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过的。你的眼里只有他，只有他，除了他你谁都可以抛弃，我最恨你的就是这一点。”
“你可以轻易地让除了让他之外的人死去，可以轻易地自己选择死亡。却从来没有疼惜过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珏儿，你想说什么？”舍脂已经从浴桶出来，玉臂轻舞，红衣着身，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背。他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洛珏泣不成声。
舍脂有一丝动容，但目光很冷，洛珏泪眼朦胧，没有注意到舍脂眼睛的变化。
“我叫你杀了我，你还站着做什么？这样的机会可没有下次。”舍脂从衣橱后取出婴炎剑。拔剑而出，手腕一转，将剑柄对着洛珏。“拿着。”
洛珏不接。
舍脂剑花一挽，用剑锋对着他。“你不动手，我就先杀了你！”说完讲婴炎剑甩向洛珏，剑柄刚好能落到他手边。洛珏在婴炎剑落地之前稳稳地接住。
“动手吧。”
洛珏右手紧紧地握住剑柄，却站在原地，全身僵硬，不愿意向前走一步。
舍脂目光一凌，飞速翻身捞起床上的紫青琵琶。狠狠地说：“你不动手，我就先杀了你！”右手三指重重地拉弦，空气被猛地震开，一股无形的气流向洛珏冲去，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洛珏当即吐了一口血。
洛珏痛苦地捂住胸口，这一声杀人的魔音哪里像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发出的。
抬头一看，洛珏瞳孔猛然紧缩。
“爹爹，你！？”
原来舍脂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蓝色，只差一点就会全部变红。
舍脂的魔性被激发，额心的樱花痣妖冶如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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