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云

作者: 饿鬼乔 | 来源:发表于2019-08-09 12:17 被阅读4次

    文/锐思

    (一)

    热。呛。火灾还在继续。对面的楼,现在已经看不见亮色的火,由无数小颗粒组成的灰色烟雾像一面灰头土脸的破墙,把火焰的形象挡了个严严实实。烧焦产生的呛鼻味道越来越浓,这味道浓重得就好像火灾发生在自己家里一样。我顾不上关注对面楼的情况,而是在这种错觉地推动下,把家里的值钱物件全部翻腾了一遍,生怕他们真的被烧成灰烬。

    灰尘聚集得越来越浓重,现在它真的像一堵墙那样结实了;与各种电视新闻中报道的大型火灾一样,一团蘑菇云形状的密实烟雾渐渐将整栋楼都包围了。浓雾中探出几个人头,塑料一般光洁的面罩下面的消防员抬着担架,把被困在楼里的人救了出来。那人在担架上不停咳嗽,担架也随着他咳嗽的动静上上下下;我看不出他的年纪是大是小:他的脸已经被熏黑了,和那些非洲来的黑人的肤色没有什么区别;从他响亮的咳嗽声来判断,应该是个年轻人:他咳嗽的声音,身处我这个位置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家里的电视机,现在滚动播放着一天三遍重复播出的新闻节目;现在播报的是山区遭遇地震的新闻;好在没什么损失。山区的损失可能还不及对面这栋楼着火给屋主人带来的损失大。

    救护车和消防车没有耐心地呜啦呜啦叫,一团轻蔑的水从水管里喷涌而出;从水管中倾泻出来的水是白色的,看起来他们也是怕被烟尘弄脏了衣服。水喷到楼里,一道白色的水幕喷泻在楼身。眼前的老楼已经被水幕完全遮盖住了。在嘶嘶的喷水声响结束之前,这层激烈而不稳定的水幕一直铺展在眼前。在救护车、消防车和水管毫无配合和关联地乱响之下,电视里播放新闻的声音彻底听不见了。我把电视机关上了。

    我拍了拍阳台小板凳上的灰尘,坐下来盯着那片白得像牛奶一样的水幕看。水珠溅落到了围在周围看热闹的人的头上。围在消防车周围看热闹的人挤成了蚂蚁窝,我坐在阳台上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上下动着。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顶灯闪着光,在天光尚亮的时刻,灯光显得更加刺眼。我没办法往人群当中看了,只好通过耳朵,在车的警报声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搜寻听不清楚的、人们的呼喊声。

    火灭了。着火的房间里,一缕残留的烟是这间屋子经历的痛苦的印迹。灰烟拐了几个弯,有些懒散地歪歪扭扭升到天空中。像烤糊了的火鸡上飘出的失败的灰烟。救护车和消防车的声音渐行渐弱,在拐过一条街之后听不清楚了。人们也散开了,聚在一起的人声被楼上升起来的灰烟搅散,渐渐式微。只有刺眼的感觉和从那个房间里飘出来的浓烟被保留了下来——太阳的一半身子躲到了老楼后面,老楼的红砖把太阳光映衬得更加闪亮了。

    我还在阳台上坐着。现在我终于能点起一支烟了。我刚才本来就想抽烟,可我怕二手烟让热心人误以为自己家也着了火,给救援工作徒增负担;又怕被某位热心群众拍下。留下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名。我把烟从嘴里吐出来,眼前的白烟和对面楼的那缕烟雾交相辉映,从我这里望过去,就像两条缠绕在一起,被风直直地吹响高空的灰色纸带。我抬抬头,这时烟已经看不见了。

    (二)

    静。街上除了汽车喇叭不时的响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火把窗格熏成了黑色的;从远处看上去,楼身的这团黑就像人腿上结了疤的伤口。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楼下已经飘来了炒菜的咸香味和米饭的甜香味。使劲闻一闻,你甚至能感觉到新鲜出炉的蒸米饭在嘴里软糯的口感。走回屋子里,我关上阳台的门准备做饭。现在火灾和地震都被阳台的门拒之门外,屋内寂静无声。这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刚把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出版商周先生打来的电话,一个留着一撮小白胡子的矮胖老头,脑袋秃得发红,像个新鲜的大鹅蛋,头顶两边的白头发像铺在鹅蛋上的绒毛。他长得真像个二十世纪华尔街精于算计的美国商人。

    “喂,今天是月底了,再不交稿你的小说别想在我这里出版了!”他也不知道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不耐烦地吧唧嘴,吧唧一下说一个字。

    “好的我知道,但您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的……”

    “别跟我在这里打马虎眼,我知道你们这种又懒又油嘴滑舌的三流作家心里怎么想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事别想在我老头子这里出现。这个月月底是你最后的机会,在你屁股后面排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长长的一声“嘟”,电话被挂断了。

    什么火灾、地震,现在这些事跟我彻底没关系了。外面更静了,和刚才人头攒动的喧闹场景相比,现在这种反差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无人小岛。电视屏幕一片黑,在这片黑背后,那个声音甜美的女主持人的形象更加飘忽了:声音很近,看着更近,摸却根本摸不到。磕鸡蛋壳和打鸡蛋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被放大了许多,筷子和碗碰撞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搅动什么十分珍贵的药材熬成的药汤,以做成近乎于无价之宝的救命神药。我的手腕使了使劲,想把声音减小一点;这声音听得我心里直发慌。

    闷闷的一响。鸡蛋壳被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也摇晃了几下;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里面铺满的是一卷又一卷被揉成团扔进去的稿纸。鸡蛋壳的裂缝正好扣在稿纸上,像给纸团硬生生扣上了一顶大小很不合适的帽子。我做出个投篮结束后的缓冲动作,手放松地在半空中扭来扭去,却感觉手腕酸酸的,只好慢慢把胳膊耷拉下来,手腕静静地转了一转。

    饭烧好了。我重又打开电视机,边吃饭边看起晚间的新闻节目。现在播放的是发生在中东地区的爆炸事件。这一次播报新闻的女主持人用机器人一样的声音播报着伤亡人数及这次恐怖事件的恶劣影响。这些官样文章听来以不足为奇,真正提起我兴趣的是新闻里打着双闪的汽车:和刚才看到的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车顶灯闪动的灯光几乎一模一样,连爆炸产生的烟雾也是那么一大团;只不过出于匹配中东人性格的需要,那团爆炸云产生的威慑力不知是门口这场小火灾的多少倍;不带个防毒面具进去救人,一定会被呛死的。我看着电视里面的这团爆炸云,产生了和刚才围观火灾时候一样的感觉:我好像又闻到了烟雾的呛味,小颗粒吸入喉咙里痒痒的感觉也若隐若现;我止不住轻轻咳嗽了两下。

    新闻播送完了,可烟尘的味道还在鼻子里萦绕。难道鼻子对这种可怜又难闻的味道还有这些许留恋?高压锅的压力阀滋滋作响,锅在灶台上咯噔咯噔地轻轻跳起来,好像高压锅已经承受不住身体内这么大的压力,下一秒就要爆炸似的。“哎呀!我的绿豆汤!”我这才想起来绿豆汤已经煮了好久,连忙跑到灶台边把火关上。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敢把高压锅的锅盖打开。锅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一层浮在锅底反光的汤;锅底完全糊了,只剩下一团看着让人嘴里发苦的黑;绿豆的豆皮也彻底被烧焦了,黏在了锅底黑乎乎的一团糊渣上,散发着苦味。

    (三)

    累。手还在不停地写着字,每写几行就要停下来思考一阵;手在休息时,酸疼的感觉也愈发强烈;在想好下一段的措辞,准备把脑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写到纸上时,手却不听使唤,刚写下几个字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任性地耍着脾气;我只好停笔休息一下,满足这个爱偷懒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要求。

    我的左手有节奏地把台灯的开关开开合合;在台灯亮起的时候,灰尘在光晕的周围飞舞散开。白色的灰尘黏附在灯管上,电流在灯丝上地流动带给了他巨大的震撼,随着灯光的剧烈闪烁,灰尘也吓得落荒而逃,凭着自己多年来的生存印象在灯光周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飞。每每重新点亮台灯,灰尘就飞舞得更剧烈一些;灯泡的闪光带给灯管的影响也如地震那般。

    写的似乎是心里印出来的文字:只是把心灵这个提词器中的语言原原本本地抄写在纸上罢了。又像是在画一座座桥梁:桥梁连接着一个个精巧的意象,和意象的感受配合在一起,它们整一和谐。造桥这事,可真是急不得;否则碰到个喜欢推敲细节的捣蛋分子,桥梁也会在他们一下一下地敲打之后轰然倒塌,意象成了废墟之下的陪葬品。这真是我心灵的地震。

    除了我翻动纸张的声音,屋子里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我把门都关上了,把自己囚禁在卧室里。我的卧室里没有表。你一定期盼我写一写表滴滴答答的声音,和这声音带给我的多么大的焦虑情绪。我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十点了,上一次我看时间时也才只有八点。还有三天零两个小时。可这事急也急不得。

    匆匆填满稿纸下面的空白部分,我把稿纸捧在手里,抚摸一下纸上留下的文字的印记——这样才好,填满了字的稿纸才算是自己造出来的完整作品;否则只能算个半成品,看了忍不住再叫人写上几笔。我把稿纸贴到脸上,这种轻微的凹凸不平的感觉起到了按摩的效果,贴在脸上十分舒服。

    手又不听使唤了;干脆不写了;反正还剩三天。我扯下一张稿纸,下面垫上一本不知道被我翻过多少遍的、边缘已经打了卷的小说,在稿纸上随意画线。我想画几条平行线,可画了半天,线条总是不听话地交错在一起,留下一副网一样密密实实的抽象派画作。我的杰作真像个渔网;我感觉自己就像条大鱼,被这个不起眼的渔网捕获,在网格面前不停地眨眼,才能摆脱掉紧张和害怕的情绪。

    不行,这感觉太不自在了。我干脆瞎画算了。我不看稿纸,信笔在纸上随意划拉,时不时地拿笔在一个地方反复摩擦。在我感到稿纸已经被戳破,甚至小说的封面也快要被戳穿的时候,我才停笔:好在只是一小块地方破了,整幅涂鸦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画的是什么我真看不出来:像刺猬吗?不像,刺猬的肚子上没有刺;像灌木丛吗?也不像,灌木丛的叶子不是这么尖利的。哪像什么?像火吗?这确实像一团火苗;火苗不断燃烧,越来越大,越来越旺盛,最后……

    爆炸!对,这是一朵爆炸云!没有蘑菇云酝酿许久之后地升腾,这朵爆炸云除了产生爆炸的视觉效果,不会给人带来更多的美感上的冲击。没有美感,倒是符合我这种水平的绘画者创作出来的涂鸦的直观感受。

    爆炸云和渔网画在了一起。我端详着稿纸,除了欣赏自己的涂鸦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想法。手又开始疼起来,我甩了甩拿稿纸的手,却听见稿纸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我才发现稿纸已经破了一个洞,就是我刚才用笔反复摩擦的地方。稿纸上的破损,可以看作是爆炸产生的结果。旁边的渔网,倒是不受什么影响;等到它派上用场的时候,它还得帮渔夫一下子网上几十条大鱼,哪怕它像稿纸一样破了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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