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一夜星辰,一夜灯火大二暑假,坐火车回家。
那时还没有动车和高铁的概念,只有快车,特快,和普通快车。普通快车就是慢车,从我的老家到我上学的城市需要24个小时。每次假期结束回学校都很痛苦,因为火车在我老家那一站只是过路,只有站票。暑假的时候还好,火车上不太拥挤,中途还会有人下车,经常能坐下休息。寒假赶上春运,车厢里拥挤不堪,上车都是一场战役,有时千辛万苦的挤上去,也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动弹不得。有一年我就这样没吃没喝得站了二十多个小时,直到快到终点站时人才减少一些。回宿舍后膝盖以下全肿了,用手一摁就是一个坑。
从学校回家就幸福多了。因为那趟火车是始发站,每年寒暑假学校都统一给订好火车票,提着行李箱去火车站,找到自己的那趟车,对照好座位表,悠悠闲闲地坐下,等待假日的来临。暑假时铁路两边种满了夹竹桃,火车穿行其中,彷佛穿行在一条美丽的夹竹桃通道。
我喜欢暑假。
我常坐的那辆老式绿皮火车大概属于全部轨道交通网的最底层,只要有火车与它交汇,它便提前很久站着不动,直到另一列火车鸣着笛,轰隆隆地驶过去。
火车走着的时候,不管走得多慢,乘客们是安心的,此时在车厢便能看到人间百态。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看书,有的几人一桌打牌,还有人吃一碗又一碗泡面,整个车厢气味难闻。我向来不喜在车上吃东西,尤其不喜欢方便面,也从来不喝任何饮料。二十多小时的火车,我往往只带几本杂志(长篇小说是不能看的,在火车上看长篇小说很难受,一试便知);两三瓶纯净水,和两筒苏打饼干。水果饮料和饭食一概不吃,这大概是从我十八岁开始长途跋涉以后养成的习惯,路上要饿着点肚子,不能乱吃东西。在火车慢慢走着的时候,我把随身听的耳塞塞进耳朵,听着随身带的张学友的磁带,手上翻看杂志。看着看着,火车怎么不动了?我把视线从杂志上移开,发现周遭原本还算安然的气氛已经变得焦躁,闭目养神的人不停地变换姿势,彷佛火车停下便不能够安心养神;打扑克的人也时不时把脑袋抬起来,脖子伸得长长的看向窗外:“出啥子事了嘛!咋个停到不动了?”
因为有过几次坐火车的经验,我知道这辆车在给别的车让道。起初我还能故作镇定地继续翻看杂志,再过几分钟,车厢里变的闷热,车窗是拉下来的,火车走动的时候有风吹进来,车厢内温度尚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一旦停下,夏日夜里,车厢里坐满了人,车窗大开仍然闷热无比。对面坐着的穿着白色背心的老伯把背心卷起到腋窝,露出松弛的肚皮,用湿毛巾不停地擦着脖子,脸和头发。乘务员推着小车从通道经过,嘴里反反复复的念叨:“香烟啤酒火腿肠,啤酒方便面啊!来,脚让一让。”遇到有人挡道的时候就当当当地敲推车的两边。老伯拦住他问:“火车咋个不走了?等到啥时候哟?”乘务员不耐烦地说:“让让!该走的时候就走了!”
我忍耐片刻,终于一把拽下耳塞,长出一口气,把头伸出窗外,最大可能极目远眺。
深夜十点钟的旷野微风吹过。极目之处不见烟火,冷冷清清,与热闹的车厢内形成鲜明的对比。我顺着火车的方向向前看,火车在铁轨上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车厢窗玻璃上的光线和乘客在车窗上的剪影。火车头上方是一盏高高的信号灯,闪烁着刺眼的红色。
我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黑漆漆的野外,一辆亮着灯火的孤零零的火车,弯弯曲曲的等待。
过了许久,从对面高速驶过另外一辆绿皮火车,长时间地鸣着喇叭,也许只是经过交叉口的特定程序,我却自作多情地听出了感谢。两车交错时传来呼呼的风声,车厢里亮着灯,靠窗的乘客也在看着我,我极力想看清楚但面目模糊看不真切,只一瞬间便被疾驰的火车拖着向前飞奔而去。再等几分钟,这辆等待许久的老旧的火车先是长长地排出一口气,然后车轮转动,缓慢地徐徐启动。
车厢里再次归于平静。
大学的四年时光就这样来来去去。后面再坐火车,只觉得大同小异。每次坐火车都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2007年,是我最后一次坐火车,从北京往返老家。那次回家很仓促,似乎没有非回家不可的理由,却有着必须回家的急不可待。那时一切都刚刚开始,带着新鲜,更多的是不稳定和对身心的折磨。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心力交瘁,患上抑郁症,学业停滞不前,生活一塌糊涂。走到家门口看见父亲的身影便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趴在父亲肩上流下眼泪。返京的时候,火车在夜里十二点半才经过这里,候车厅里人很少,常有形迹可疑的人晃来晃去。我很害怕,一直躲在女厕所的格子间里不敢出来,直到广播通知火车已经靠站才快速从厕所走出来。睡眼惺忪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检票后,我在子夜时分登上列车。
照例是站票。我站在车厢连接处,随着车厢摇摇晃晃的是一颗翻腾着的不安的心,不知道在铁路尽头等待我的是什么。
那年我27岁,在北京读博士。
后来再也没坐过火车。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的生活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我人生中节奏最快、最忙碌也最有收获的十年。最显著的是年龄增加了十岁,我从青年步入不折不扣的中年,从对未来满怀希望,到生活平淡如水。
这十年里,最大的改变是遇到困难再也不会跑回家,最大的收获是知道自己可以失去什么,必须留下什么。再想想,又放佛什么都没有留下。生活早已把你剥夺的不剩分毫,再没有什么属于你。
掐指算一算,有孩子这段时间前后长达十年里,我只去过两次火车站。一次是接从老家坐火车来北京的妈妈,一次是接从老家来北京看病的舅舅和舅妈。火车,再也没有踏上过。
当了妈妈后才知道带着孩子出门不管路途远近,开车才是更方便的选择。2014年5月份曾行程近6000公里,从东到西游历11个城市,带孩子看了大海,沙漠和草原;2017年,从北京出发,途径9个城市直到浙江的千岛湖,再沿南京一线返回北京。
带着孩子慢慢走,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让人头疼的出行准备似乎也变得云淡风轻起来,衣服鞋子,帽子袜子,奶粉尿布,牛奶零食,玩具书本,雨伞雨靴,后备箱放着便是,几乎都不用多整齐的打包归类。想一想带着这些东西一趟一趟地赶火车,没出家门先矮了几分。
2016年某天晚上,记不清去什么地方。女儿在我怀里熟睡,我靠着车窗抬头看天,漫天都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亮晶晶的。高速路两边是农田和偶尔略过的村庄农舍,星星点点的灯火从车窗外疾驰而过,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十几年前那辆弯曲等待的火车,和火车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怔怔地落下泪来。眼前略过这十年来见过的人,遇到的事。在这一刻无比感恩曾经善待过我的每个人。我们本素不相识,在命运的安排下交错而过,就如被旷野里的风卷起的几片落叶,在空中偶尔交汇,却对我释放出善意,正是这些或多或少若有若无的善意支撑我走过艰难。
一夜星辰,一夜灯火。
十余年光阴。
十余年里也曾经有过弯弯曲曲的期待,十年后我知道弯曲的都不必再提及。十年里一直不变的是全力以赴,难过的时候,抑郁一段时间便好。太阳照常升起,能做的只有继续努力,最大限度改变自己。夜深人静时拿起泡了枸杞的茶盅,尝试着与回忆和解,和岁月干杯。
惟愿常有星光伴随人间灯火,带来清风明月,在每一个琐碎的日子里伴君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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