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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嘉和小区3号楼1单元1701,厨房亮着灯,灶上的小米粥熬出了油,正在锅里咕嘟,案板上摆着两碟小菜和一碟腐乳,还有一盘炸馒头片。
感觉差不多了,卫兰关火、洗手,解围裙。她把锅盖好,用防尘罩遮住小菜、腐乳和馒头片,罩子边压了一张纸条,收拾收拾走出家门。
几乎同一时间,凤景小区的芸荷也在忙碌。
丈夫两眼惺忪跟在她身后,听她叮嘱“晚上记得关灯,出门记得带钥匙、手机、关电关气关水,千万记得,嗯?”
只有珍玉无牵无挂。她几年前和丈夫离了婚,孩子上大学住校,提前告诉了孩子一声,珍玉拎着皮箱,开着车,出了小区。
今天,她们要干一件大事。
七点十分,卫兰、芸荷和珍玉,在另一座小区的一座单元楼下汇合。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还不见芬姐的影子。多半,是被她男人阻住了。
按事先商量好的,找个方便进出的位置停好车,三个人熟门熟路上到六楼。还没走到601室门口,就听到争吵声。
有女人在喊:“我就是要去!我非去不可!”回答的是男人的怒吼:“去?!老子让你哪儿也别想去!”
三个女人一拥而入,正在门后拉扯的一男一女被挤得后退几步。男人一见三个女人,怒气更大:“TMD,又是你们这几个婆娘!一天不干正经事,就知道勾她!滚!滚 !滚!都给老子滚!!”
珍玉人高马大,身强力壮,随手拿起拖把阻住男人,卫兰和芸荷迅速扶起女人、拉了倒在门口的行李箱往外就跑。
男人扑上来,珍玉一个大力,把手中的拖把头掷向男人的脸,出门前顺手拿走鞋柜上的一串钥匙,带上门,找到钥匙中最大的一个捅进去,顺时针转两圈,门,反锁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坐到车上的几个女人惊魂未定,大口喘气。直到车驶出小区,看着后面没人追上来,几个人才捂着心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高声大笑起来。
她们是平生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想到这么痛快!
2
芬姐笑中带泪。这是她几十年来第一次明着违拗丈夫。对她来说,不亚于自砸饭碗。估计从这一天起,不,从刚才出门起,她就不再有丈夫了——依那男人的脾气,不休了她才怪!
但是芬姐一点也不后悔。相反,她非常感谢把自己“抢”出来的几个好朋友们。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
五十三岁的芬姐因为左胸和腋下持续疼痛到医院看病。帮她检查的老大夫手一摸,脸色就从先前的轻松变得一脸严肃。
芬姐紧盯住大夫的脸。大夫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沿左胸摸到左腋下,再来到右胸、右腋,双眼从眼镜上方看着机器,随着她报出一个个数字,助手把键盘敲得“砰砰”响。
那一刻,芬姐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不停地拍打,难受得很。
大夫摘下口罩,问:“家人来了吗?”芬姐摇头。
大夫说:“打电话叫家人来吧。一起说。”
当时,芬姐的眼泪就掉下来。
她不敢让丈夫来,也不想让丈夫来。这个点,丈夫肯定在牌场上,最近手气不好,这时候叫他纯粹找骂讨打。
芬姐求大夫告诉自己实情,她说:“是不是癌?您告诉我实话。真的,我不怕!”
来之前,她想过可能是这个结果,当大夫说出真相时,她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故事里那个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人,当靴子终于落下时,一直吊着的心反而踏实了。
芬姐得了乳腺癌。必须马上手术。
3
芬姐大概知道自己的癌是怎么来的——长期心情不好,情绪堆积,导致身体内部出了毛病。
芬姐和丈夫经人介绍认识。她是乡下姑娘,丈夫是城郊居民。
当年,介绍人说丈夫看上她了,家里人都不敢相信,人家是吃商品粮的,能看上一个农村人?父母向介绍人再三求证得知的确如此时,高兴坏了。
那年头,嫁进城里是多少乡下姑娘的梦想呀。即使以后拉拔不了弟弟妹妹,就这个名声,也能让别人高看他们一眼。
父母高高兴兴收了彩礼,置办嫁妆,把芬姐嫁进城郊。没想到,天上竟然真的没有掉馅饼这一说,有些东西,看着像馅饼,扒开来一看,其实是陷阱。
男人其他都还行,只一点,特别爱打牌。平时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多泡在牌场上。别人打牌是娱乐,他打牌只想赢钱。赢了还想赢,输了更想赢。
新婚过后,芬姐家的日常就变成,吃饭、休息、有事时找不到人,牌场上一找一个准。男人特别讨厌有人到牌场上找她,芬姐开始不知道,每次去找都被骂,有时男人输急了,上手就打。
芬姐和父母抱怨过,也想过离婚,但是父母有他们的想法。
母亲说:“男人嘛,都一样的。年轻时候谁不好玩,年纪大了就好了,慢慢来,等有了孩子,他就知道责任了。”
父亲说:“打牌咋了?我还爱下棋呢!也没见你妈闹着离婚!打牌总比在外面胡搞强吧,至少你知道在哪儿能找着人!”
芬姐心里清楚,父母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假的那一半是因为男人家给的钱和帮的忙。
芬姐后来从邻里们嘴里听说了,公婆也是实在受不了儿子这么爱打牌,为此吵过、骂过、打过,可是后来,他们打不过儿子了,所以,才急着找个儿媳,帮着把儿子看住。
城里人条件都不差,为什么非要嫁到你家?只有找个农村的、条件不如自己的,才能待得住。
芬姐和男人结婚的第二天,公婆就搬到单位分的小房子住,美其名日:让他们过二人世界,其实是怕了儿子。
可能知道在这一点上亏欠了芬姐,所以,他们在其他事情上尽力弥补。无论是芬姐家缺钱、还是需要人帮忙,他们都第一时间主动回应,这也是芬姐父母听了女儿的哭诉,为什么劝和不劝离的主要原因。
4
孩子出生后,男人好过一段,但是多年陋习怎么可能一朝改变?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新鲜劲过了,男人故态复萌,流连牌场,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家。
有了孩子,家庭负担加重,芬姐有时忍不住多说几句,换来的却是男人的拳打脚踢。
有次被打得狠了,芬姐想,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索性拼个你死我活!她扑上去,却突然看见站在卧室门后,被从睡梦中惊醒的女儿。
小小的女儿躲在门后,脸上挂着泪,惊恐地看着她喊“妈妈、妈妈”,芬姐听得心痛难忍。如果她死了,谁来保护这个可怜的孩子?既然她把她生下来,就有责任保护她好好长大。
孩子懂点事,看到别的小朋友父母离婚,吓得跑回来问芬姐:“妈妈妈妈,你和爸爸会离婚吗?小明的爸爸妈妈吵架了就离婚了,你们会离吗?”
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芬姐实在说不出让孩子伤心的话,她笑着摇头:“不会,怎么会呢?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宝贝,爸爸妈妈不会离婚,我们永远陪在你身边。”
女儿上高中、上大学,知道更多的事,她悄悄劝妈妈,说:“你俩要实在过不到一块就离吧,不要担心我,我长大了。”
芬姐心疼女儿,也是觉得都熬到这份上了,俩人都一把年纪了,而且,这几年,男人好歹比前几年收敛了些,于是仍是摇头。
女儿就抱着她:“妈妈,你再等等。等我工作了就马上把你接出去,咱俩一起过。”芬姐笑了,觉得几十年的辛苦都有了盼头。
芬姐心里有顾虑,虽然社会上离婚的人越来越多,但在她们这个小地方,离婚的家庭还是会被人歧视,她有个侄女就是因为父母离婚被对象家挑剔的,她不愿意心爱的女儿以后谈婚论嫁时,因为这个而被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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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姐得癌的消息第一个知道的是公婆。
这几年,农村生活逐渐富裕,娘家用得到婆家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弟弟妹妹都成了家,自立门户,父母看儿媳脸色行事,别提帮她,把自己顾好都不错。
女儿面临毕业,除了做毕业设计就是在外面跑着找工作,她帮不到孩子更不能拖累。
男人呢,芬姐没信心他知道自己得癌后是什么反应。
只有公婆,可能多少能帮点。
芬姐从医院出来,一路走一路想,她决定把事情先告诉公婆。后面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公婆叫儿子回来商量给芬姐看病的事,儿子话没听完就挂了,再打就关机。
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公婆陪着芬姐一起到医院交住院费。男人被父母叫到医院露了一面,被父母哄着逼着扔下一张银行卡,再也不见人。
从住院到手术,都是公婆和护工轮流护理。她回家休养时,女儿才知道消息。
癌症是个无底洞。虽然术后恢复不错,但有一系列的后续治疗,需要大笔的钱。
芬姐嫁进城郊就没上过班,偶尔打零工,收入很少;除了男人的工资,另一块家庭主要经济来源是他们自盖的几间房子的租金,但这些,都是有数的。
日子渐渐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男人脾气更坏了。
每次芬姐到医院复查,男人都骂骂咧咧。有一次竟追到医院,说是“要亲眼看看是不是医院骗我的钱”。
结果和医生吵起来。芬姐劝架,他抡拳便打。
卫兰、芸荷和珍玉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认识芬姐的。
男人发完脾气跑了,医生被劝着进了诊室,芬姐坐在墙边起不了身,正在候诊的卫兰、芸荷和珍玉三人一起,把她扶起来。
四个人,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病友。
6
人心是个奇怪的东西。
当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时,卫兰、芸荷、珍玉,都觉得自己倒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倒霉的人,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一个。一边哀叹诅咒命运的不公,一边在疾病中垂死挣扎。
但当她们亲眼看到有人比自己还惨,得了病,还挨打,她们就忽然从个人的悲哀中跳出来,开始站在一个比对方高的地方俯视对方,觉得与她相比,自己的情况,其实还是不错的。
至少,她们都是早期,有家人关心呵护,有强大的经济基础供她们吃药、打针。
与芬姐相比,她们甚至可以说是幸运:发现得早,干预及时,目前情况稳定,只要熬过五年不复发,就可算是痊愈。
最好的寻找幸福感的方法是和比你差的人比较,最好的找存在感的方法是被人需要。幸福都是相对的。看着可怜的芬姐,三人心里一起萌发出一种强烈的想帮助她的想法。
她们把芬姐拉进自己的群,群里只有四个人,卫兰、芸荷、珍玉和芬姐。
从芬姐入群的第一天起,三个人便以芬姐的保护者自居。她们有钱、有闲,急切地想被人需要,正适合做这样的工作。她们通过帮助芬姐来寻找继续活着的意义。
按三人的本意,除了自掏腰包贴补外,可以利用网络众筹等方式帮芬姐达成继续治病的目的。然而,这种好意却被芬姐拒绝了。
芬姐知道自己的病情,治疗只是延缓生命,谈不上什么生活质量和根本性的改变。她不想那样。
一个人的时候,她想过,与其这样活着成为别人的负担,不如干脆点,选择一个洒脱的方式离开,自己不受罪,公婆和女儿也不会增加负担。
但是,离开的方式要好好斟酌。
芬姐设想过好几种离开世界的方式,那种在亲人们哭声中离开的方式最让她难以接受。
她无法想象自己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身体瘦削、屎尿失禁;也无法想象吃安眠药或以其他自杀的方式离开,那样未免寒了一心想帮她、救她的人的心;
想啊想啊,终于给她想到曾有一部电视剧里的场景:女主角在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最爱人的怀里,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她也曾听别人说过:我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想再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
她想:既然活着时不能随心所欲、畅快淋漓,那么,离开时,请让我任性一次吧。
7
这是个非常、非常冒险的计划。
起初,朋友们百般反对。但在芬姐的一次次请求和眼泪攻势下,她们最终选择了妥协。
和芬姐的公婆、女儿反复讨论、商量过后,三个人决定亲手帮芬姐实施整个计划。
地点是芬姐亲自选定的云南丽江泸沽湖畔。芬姐从来没旅过游,她是从女儿的讲述中知道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从芬姐家出来后,几个人一路风雨兼程,第二天傍晚到达泸沽湖。像是冥冥中有神灵在召唤,在湖畔安顿好一切时,芬姐的身体衰弱了很多。
女儿从学校直达这里提前等着她,见到女儿的一瞬,芬姐爆发出惊人的活力。她像回光返照一样,一反常态,情绪高涨地和女儿、朋友们说笑。
女儿帮她换上新衣,这是女儿用打工的钱亲手挑选的一件颜色亮丽的衣裳,朋友们帮她化妆,打扮停当,芬姐的气色分外好。
像郊游一样,她们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坐下,打开毯子,摆上水果和小吃,女儿还买了一束芬姐最喜欢的鲜花。
芬姐半躺在女儿怀中,远处是平静的泸沽湖,身旁是朋友们的说笑声,她笑着,目光在各处流连。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修行,那么,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如果说人生是一个故事,那么,结尾美好,过程中的痛苦也会被削减许多,那些只会被当成一种经历。
人的一生中,总会抓到几张烂牌,即使运气很差,摸到的都是烂牌,也不要紧,因为烂牌多了,就无所谓输赢了。
那时,你关注的,是绝望之中,能否仍能持有一颗乐观、希望的心。
淡淡花香中,芬姐的眼睛慢慢阖上,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的歌声。歌词这样写道:
湖上开藻花,风吹阵阵香,
我的思念在远方,在远方。
难忘那一夜,歌舞篝火旁,眼睛说了多少话,我俩相亲情意长。
阿哥,玛达咪,阿哥,玛达咪,
我托风儿捎个信,千里送花香。
山花烂漫泸沽湖,阿哥哟,正是好春光、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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