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其五)《时光的街道》
我家最早原本在一个小小的胡同中。
胡同并不窄窄长长,而是宽阔的那种,尽显了北方的豪迈与粗犷。两旁全都是些五六十年代的老房子,统统是一色的两层小楼,暗灰的砖墙,暗青的房瓦,暗红的木窗,暗绿的纱窗。
墙壁上不少砖头都缺了边边角角,到处是斑驳的,但人们通常看不到;因为窗下都是些茂密的藤蔓植物,自春天开始,就极旺盛的破土而出,用坚韧的精神一寸一寸沿着砖缝爬上去,围着那卷了皮的红漆窗棂蔓延上去,直爬到瓦上,将胡同中的墙壁都挂了或浓或淡的青绿。刚刚从灰色冬季中走出,人们看到这刚刚出芽的新绿,见到那嫩得能掐出水的芽儿在灰色的墙角攀沿,在墙壁上伸出小巴掌似的叶片,绿得耀眼,稚嫩可爱,都不禁会在心中“啊”的一声,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迎面扑来。
这绿色在夏天尤其的茂密。一层叠着一层,如同厚厚的幔布,将墙壁的丑陋挡得严严实实。中间间或有喇叭花,起得早、晨跑的人,穿过这胡同时,便会看到各色的喇叭花,淡紫的,粉红的,嫩白的,清蓝的,圆圆的脸庞上带着清冷的夜露,在清晨的微风和金色的晨光中冲人点头微笑。小孩子最喜欢在上学的途中掐了几朵玩,女孩子把那嫩花朵儿小心翼翼夹在书本中,男孩子则将花蒂掐掉,去了花心,用嘴巴衔着,喇叭花便长到了男孩子们的嘴巴上,果然如同一个个小喇叭一般,男孩子们也尤其地神气了。
傍晚时分,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正上的天空成了浓浓的蓝,西边的淡蓝带着金色和红色的云,东边已经是墨黑的蓝色了。空中飞过大片的鸟儿,蝙蝠子在空中窜来窜去,蝉躲在隐秘的地方声嘶力竭的叫着,夏虫的鸣唱开始渐渐响亮起来。吃完晚饭的人们就拿着马扎出门了,三三两两坐在路灯下,说说笑笑。不少孩子把课本带了出来,用清凌凌的、泉水般的声音背书。我们那地方,有不少孩子的父母要上夜班,独独留了孩子一个人在家。但那个时候哪分你家我家的呀,大人们都象是一家人,孩子们都亲地跟兄弟姐妹似的,一家有难,整个胡同的人都会关心他们、帮助他们,就是一个和美的大家庭。所以那些独自在家的孩子们也都不敢懈怠,乖乖地给邻居家的叔叔阿姨背书。
等太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路灯尤其亮了。女孩子们笑嚷着捉迷藏、踢毽子、跳绳;小子们就跑闹着,大呼小叫拍画片、打面包、捉蛐蛐儿,用父亲们制作的粗糙的木枪打仗。男人们赤着上身,衔着烟卷,甩着扑克;女人们则凑在一起,穿着极薄的短袖,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家常;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惹得男人们眼神儿不时的向那一片片白生生的胸口张望。夏天的风带着热浪,从墙上拂过,那浓绿的幔布被吹地哗哗地响,和这女人们的笑声,如同一首快乐的歌曲。
渐渐的夜深了,女人和孩子们都回屋休息了,男人们则愈发的精神,粗大的嗓门和吆喝声尤其响亮。直到凌晨一点来钟,这街才算真正的清静,唯有夏虫还在不懈的鸣叫,但那声音也寥落了不少。街道旁废水沟中的青蛙咯呱咯呱地开始叫起来,在漫天的星光下独自悠然歌唱。偶尔传来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声,下夜班的人回来了,车子骑地飞快,一阵风似的,把已经熟睡的狗惊起,汪汪地叫。昏黄的灯光在街道上打出一个个圆晕,如同无数个月;飞蛾和蝙蝠的黑影从这月色中划过,婴儿的啼哭突然在着响亮起来,渐渐又在母亲的呢喃声中沉寂了。
秋天的墙是金色的。风虽然微微带了些凉意,吹到肌肤上有些沁人,但太阳还是毒辣的,蝉仍躲在各家院子中的树上喧闹着。不经意的一眼,却看着那满墙的绿中突地出现一片金黄,过几天,那黄色便开始渐渐蔓延开来,一片接着一片,慢慢就连成了一大片。
从早上十来点开始,老人们就开陆陆续续搬着躺椅到街道上来,聊天的,打扑克的,搓麻将的,发呆的,直到中午才都散伙回家。各家都响起了嗤啦嗤啦的炒菜声,各种香味弥漫在巷子里,一闻就知道,哟,这家是辣椒炒肉丝,那家是清炖排骨,这谁家正煮饺子呢!味道窜到鼻子里,把孩子们的馋虫都勾了起来。谁要是不想吃自己的饭,就顺着那饭菜的香味一路寻去,到邻居家蹭饭吃;邻居们见到孩子们,也是无来由的高兴,饭碗盛地冒了尖,一碗不够就再来一碗。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着,不一会儿,人间暖暖的味道就着饭菜下了肚,在心中种下了一颗叫做“善良”的种子。
吃完午饭,人们便又出来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在暖暖的阳光中享受着生活的趣味。哪家的大钟咚咚地响了四五下,太阳慢慢斜了,挂在墙头,阳光把大片大片的金黄染地愈发耀眼。不一会儿,孩子们放学了,街道上喧闹起来,水沟旁开着一簇簇野菊花,白的,蓝的,紫的,粉的,也在这秋色中和着孩子们的笑声舞蹈着。
晚上,有时会下起秋雨。雨先是一滴一滴的,然后就渐渐连成了一片。绵绵的秋雨如同网一般,将巷子密密地织在其中,模糊了房子,模糊了街道,模糊的人影,模糊了时光。人们回了屋子,关上了门,因此雨中的巷子尤其安静。身子低下的凉席早抽了,薄薄的被子盖起来也有些冷;起身把开了一半的窗子关上,一阵秋风透过窗缝吹来,不由让穿着薄薄衫子的孩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哦,秋天来了,秋天来了。
到了冬季,那墙上的叶子渐渐随着北风落了干净,只剩下干白的蔓干枯爬在墙壁上,掉了边角的砖墙完完全全的暴露出来。墙壁上还有不知多少年前用白色刷出的大字:“面向工农,团结友爱”、“坚决拥护党和毛主席”、“计划生育好”……不同年代的标语仿佛是一架沉默的时光机器,让岁月不断倒流、倒流,回到了那些个激情扬越的年代。
早晨起来,说不定会吓一跳,原来一夜之间这世界成了银白色。那时候雪总是很大的,一脚踩下去,总将脚脖子也淹没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偶尔会看到麻雀的脚印和寒鹊的叫声,给清冷的季节添加了一丝生气。冬季的街道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静谧;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沉寂;少了几分烟火,多了几分不似人间。每每想起那个时节的街道,无论周围有再多的喧嚣,都会让人在一瞬间沉静下来,静静地体味那冬季的淡怡。
然而,现在的街道已不再是往年的街道了。墙根被铺了水泥,再也没有爬墙虎的绿和喇叭花的泪水;废水沟被填平,再也看不到淡淡的野菊,听不到青蛙的鸣叫。听不到孩子们的欢笑声,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机械的轰鸣,房子都成了废墟,据说是要盖现在正流行的小高层住宅。
但在我心底,这街道始终还是存在,并将永远的存在。没有什么能将它夺走——那春天的喇叭花、夏夜的蛙鸣、秋天的雨,和冬季的银白。这街道静静躺在时光的一角,在我心底的最深处,将伴我一生,随着我一同渐渐老去。
(老墨 2009 於湘江水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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