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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其四)《冬至,冬又至》
几乎所有挚友都知道,我是个好吃、却极不擅厨艺的人。
相比于彰显在外“好看书、脾气坏”的名声,“好吃”这一爱好向来被我藏地极深,深到大多数时候我自己都会忘记这个爱好。家中吃食一向寡淡,只有宴客时方会折腾一桌子饭菜,末了还会被会吃的朋友投诉说味道普通,食材普通,不够精致;除了酒和人,没甚看头。每逢此时我便有些疑惑,我实是个好吃的,什么时候开始,竟成了一箪食一瓢饮的逸士呢?
回想起年少时,猴儿似的我并十分不好肉、面,而狂热地爱食水果,尤其是苹果。那时家中尚有良田数十亩,祖母虽早已年过不惑,但身体健壮,盖因山岭水果甘甜,销量极好,便全部栽种了各种果树。记得彼时叔父常到省城探望二伯父与父亲,每每祖母便托他带来自家种的各种水果:夏季有极甜的西瓜、甜瓜;秋季有晒好的柿饼;冬季则有红富士、黄富士苹果、和酸甜的山楂——那些水果常以麻袋装着,由叔父、父亲、三舅父或小舅父等几位男士一袋袋地背进院子码好,然后整院子便是水果的香气了。
等我放学归家,还没进院子,便开始猛吸鼻子,然后一阵风似的冲进去,匆匆和父母叔父打了个招呼,从袋子中掏出一只苹果便啃。“这孩子!苹果还没洗呐!”母亲总是皱着眉,想要拿走我手中的宝贝去清洗。可我怎舍得放手呀,又一阵风似的跑出院子,临走还会揣一个在兜儿里。
那年代是没什么家庭作业的,万不会像现在的孩子一般,作业要写到凌晨。虽没什么太奢华或者摩登的玩具,但一堆沙、一滩水、一根猴皮筋儿、几颗玻璃球都能让娃儿们乐不思蜀了。等华灯初上,叫孩子归家的喊声此起彼伏,正流着鼻涕趴在地上用冻的青白的手弹玻璃球儿的小伙伴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那时我的家由几间平房、一间小院组成。院门向南而开,红砖墙是父亲带着两位舅父一砖一瓦亲手砌起来的。推开新装的铁门,进了院子,正对着便是厨房。右手是堂屋,连着东西厢房,分别由父母和我居住;后来添了弟弟,父亲又亲手盖了净房、侧厢房;数间房子加上父亲的交通工具摩托车、母亲拉货用的三轮车,不大的院落便略显拥挤了。
穿过摩托车、三轮车、院子中堆放的各种货物、囤积起来作为冬日主菜的、盖着塑料布的大白菜,还没进门,就会闻到一股股饭菜的香味,听到不绝于耳的笑声。那时两位舅父依次投奔母亲,住在家中前后数年,母亲店中帮佣的伙计也需到家中吃饭,人口愈多,饭桌上总是热热闹闹的。母亲厨艺一般,彼时冬季蔬果也都是稀罕物,最常见的饭菜就是大白菜炖粉条,配上几块红烧肉,就着米饭吃,喷香又顶饱。但每次叔父来过之后,家中就会多些好吃的:白玉棍似的蒸好的山药,绿油油的配着油渣的大青菜,有时甚至有当时平常人家并不常见的新鲜冬菇、香菇。而我则眼睛盯着洗好的红富士、黄富士,它们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让我禁不住口水直流。
那时我一定是不肯吃饭的,定要抱着苹果吃个够。每至此时,父亲都会说:“少吃点,小心拉肚子。”而我一向是不屑此言的。小时候,又有几个孩子会把父母的告诫放在心里呢?但我有次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苹果,结果腹痛难忍,疼地在床上直打滚,父亲灌了热水袋置于我怀中,母亲则坐在床边给我一直揉,折腾到半夜才略好。但到了第二天,我便又固态重发,抱着苹果不撒手了。
父亲也好吃苹果,但他最好吃的则是山楂。每次叔父送几大袋子山楂,会被他一个人吃掉绝大部分。其实除了山楂,他还爱吃各种水果、各种零食。因此家中除水果外,也常备各种零食:各种饼干、糕点、糖果……因零食太多,父亲又喜欢把各种吃食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因此餐桌上有一半都变成了储存各种零食的地方。这里放着下午刚买的馓子,那里是成罐的饼干,还有亲朋从外地带回来的绿豆糕,过年时还有母亲亲手炸的各色丸子;后来这些吃食里,又夹杂着各种药品,以便在他随手拿零食时随时提醒他按时吃药。直至我上次归乡祭父,那些东西还都如故摆放,但吃的人已不在人世,不由让人睹物思人,黯然神伤。
除了水果与零食,父亲也爱食面。面食是中原传统主食,但我少时是极其厌恶的。面汤、面条、面片儿、炒面、馒头、包子……这些东西当时并不得我心,唯一例外的是饺子。那时吃饺子是件大事,只有在大节气里,方有此口福。记得那时每逢冬至,到了黄昏,厨房中便会想起“咚、咚、咚”剁饺子馅儿的声音。母亲虽和我一样不擅厨艺,但却是个麻利人,卷起袖子,干活儿极快。买来上好的五花肉,用刀切成小块,再细细剁碎成泥,再把韭菜剥好了切碎,混在肉馅中,放入姜末,用酱油、香油、料酒、五香粉等佐料调匀,饺子馅儿便算做好了。面粉里加上凉开水和鸡蛋清,和成面团,醒上一会儿,就可以搓条了。母亲上下错刀切着搓好的粗面条;我则在一旁将切好的面团压扁——这可是孩子们最爱干的事儿;舅父在一旁飞快地用擀面杖擀饺子皮儿;父亲则一如既往地儒雅,斯条慢理地用他常写字的手,包出一个个鼓囊囊的饺子来,速度虽不快,却漂亮地很。
那时年龄尚幼的弟弟在一旁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不解地问:“为啥不放钱进去呢?”
父亲一边慢悠悠地包着饺子,一边严肃地回答:“今儿是冬至,还没过年呢!大年三十包饺子,才放钱进去呢!”
和我一样不爱吃面食的弟弟有些失望,有些嫌弃地说:“我不想吃饺子!我要吃米饭!”
“冬至都得吃饺子呢!天儿冷,不吃会被冻掉耳朵。”母亲笑着说。
母亲这一说法似乎来自于古老的传说,颇有传承,对孩子们也颇有效,弟弟果然被吓到,吃了一整碗,连我也乖乖吃了好几个。耳朵们果然乖乖地呆在脑袋两旁,没有舍我而去,这尤其让我觉得冬日吃饺子重要了。
包好的饺子从厨房转移到堂屋,满满占据了餐桌和父亲的书桌。屋外开始飘着细细的雪,不一会儿就把小院染白了,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厚厚的门帘子,哗哗地响,但房间里是极暖的。人多,火炉也燃地旺,铁锅里的水一会儿就滚了。把饺子下了锅,待熟了,便盛好第一碗敬家神、祖宗。然后依次是父亲、舅父们、母亲,最后是我和弟弟。大家围坐在火炉旁,一边儿吃饭,一边儿聊着天。老家的收成、老辈人的身体、家属院里的小道消息、孩子们的学习、远在广州的大舅父……时间就这样慢悠悠地滑过,天南海北,人情冷暖,就这么就着一杯酒和几个小菜,在饺子香里氤氲开来。现在想起,那热乎乎的饺子一嘴咬下去,满口流油,应当香极了;但时间如此久远,我多年未曾吃过这样的饺子了,竟已然忘了那味道究竟怎样的香,想要形容起来,也无从下笔。
如今我口味早变了,最好吃各种面食。虽因怕麻烦,并不常包饺子,但偶尔心情好、有时间,也是会做的。唯一遗憾的是由于常年居无定所,父母并不曾吃过我亲手包的饺子。如今双亲失了一位,尤其珍惜尚在的这个,竟有些像宠孩子一样宠着母亲,万事都让着她,一点苦、一点委屈都不想让她受着。今日又是冬至,便想着待我明年回去,定要亲手包饺子给她吃。
夜已深,窗外忽然飘起淡淡的雪来。猛然望去,极像年少时的那一场;但细看却又不像了。在这个冬季里最长的夜里,我再也吃不到父亲亲手包的饺子了。
(老墨 2018-12-22 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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