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李盼当模特了！”一天母亲买完菜回来，惊奇地对我说。“李盼？”我满脸疑问地看着母亲。“你忘了啊，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小时候又黑又瘦的，你们还不爱带她玩。”母亲帮我回忆道。我的脑海里有了画面，印象里李盼很黑，但五官是好看的，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一张樱桃小嘴，是标准的小家碧玉的长相。母亲说在菜市场碰到里她妈，说起来她都20岁了，个子长到了一米七六，还当了车模，这个行业在小城市里并不多见，母亲回到家很是兴奋地跟我分享了这个八卦。
如果不是母亲突然提起李盼，我不会意识到，这位邻居已经有十几年没见了，她比我小4岁。没想到她也已经步入了社会，做着一个不是那么大众化的职业。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有些神经质的小姑娘，喜欢自己一个人唱唱跳跳，每次见她都能听到她好像在哼唱着什么。但凡是跟她玩过一两次的人，都会觉得她说话经常性不过脑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属于不讨喜的类型，所以那一片儿的孩子都不喜欢跟她玩，嫌弃她神神叨叨，还太邋遢。
记得夏天的时候，五岁的她总是踢踏一双人字拖，穿着带着油点儿和西瓜汁的衣服，在一间间低矮的小瓦房里，跟着其他孩子乱跑。大多数孩子是不喜欢她的，也许是因为她有点儿脏兮兮的外表，也许是因为她“粗犷”的行事风格，而她的一些事迹也常常在孩子们中间流传。
一次，她去其他人家里串门，街坊邻居们都围坐一圈，有的打麻将，有的拉家常，互相打发时间。那个时候还没有普及现在的地板，家家户户都是水泥地。李盼的作风不仅在小孩群里闻名，大人们也是知道一二的，不知道人群里是哪个大人闲的无聊，对着李盼起哄到：“盼盼，听说你跳舞唱歌不错，要不要来一个啊！”李盼正在围观麻将桌上因为出老千引起的风波，听了这句调侃，转过头来，没有露出大人们期待的其他同龄小女孩的害羞模样，她竟直接脱了鞋在水泥地上走来走去，然后旁若无人地又唱又跳，黑油油的袜子上还沾上了不知何年何月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在场的大人小孩都没人提醒她，边看着她拙劣的自我表演，边自顾自地谈天说地。“你看容花家这个女儿啊，小女孩家家，真是没一点女孩家的样子。“一个抱着出生几个月的母亲道。“是啊，你看她当着这么多人面，一点不知羞耻，跳舞又唱歌啊，地上脏不脏都不知道。”另一位母亲边往地上磕着瓜子边附和道。“哎，这也是，容花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个带把儿的，孩子才两三岁，哪儿还顾得上她啊。”一个织毛衣的大妈眉飞色舞地加入了话题，旁边的人和她若有所悟的对了对眼神，边聊起了别的话题。而那个人群里起哄的大人，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惜她卖弄了半天，还是无人理睬。
还有一次，她和一群男孩子玩吐吐沫的游戏，事情是由那几个捣蛋的男孩子挑起的。他们闲来无聊，围着李盼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龌龊话语来取笑她，大意说她爹不亲娘不爱，女孩如此邋遢让人讨厌。李盼气不过，淬了几个男生一脸，也做好了习以为常的战斗姿态，可没想到那个男孩像是发现了新玩法，不再像以前一样拳脚相加，而是以人知道还施彼身，一起用口水围攻反击。只见唾沫口水四溅，她脸上脖子里淌着令人作呕的白色沫液，边吐边骂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几个男孩子边吐边笑，玩的不亦乐乎。还是路过的大人制止了这场上不得台面让人恶心的“战争”，一位牵着孩子经过的母亲对孩子小声嘀咕：“你看看，以后可千万别跟那个李盼一样，以后少跟她玩。”
不知什么时候，李盼成了大人们口中的负面典型，孩子们争相躲避的“讨人嫌”，可记忆中，除了自卫，她好像从来没有打伤过或者言语冒犯过谁，反倒是那些被教育“不要向李盼学的孩子，经常拿她取乐，中伤辱骂甚至对她大打出手的都有。因为住在隔壁，我时常听到她一路哭喊着叫开家里的大门，那哭喊声极为高亢和刺耳，以至于一墙之隔我都能听得到。每次这时，也总能听到她母亲对她的训斥声，每当她母亲责骂她的时候，她的大哭就会逐渐转为压抑的呜咽，像是鬼片里女鬼的低声哀嚎，若是晚上听到，还会感到不寒而栗。
在李盼弟弟也能跟着孩子们到处跑的时候，李盼上小学一年级，年龄的增长并没有提高李盼的地位，李盼还是跟在孩子们后面瞎跑的李盼，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嫌恶她，母亲也还是在她哭着回家告状时，一如既往地先破口大骂。因为李盼的缘故，起初大家以为因为李盼的缘故，她弟弟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好的待遇，但事情却出乎预料。李盼的弟弟头脑灵光，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交际，常拿画片小饮料请客，赢得孩子们的认可，偶尔还会在那个电脑稀缺的年代，趁父母不在家，不顾姐姐的批评，请大家在自家炒股用的电脑上免费玩游戏，很是受孩子们喜欢。除了这些，让孩子们把李盼弟弟纳入一员的还有另一层原因，作为朝夕相处的家人，弟弟自然了解李盼的一举一动，偶尔爆个小料，满足孩子们无聊且带着点儿窥探的八卦心，是奠定李盼弟弟在孩子们中地位的基石。可惜李盼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好几年，还是不懂如何争取“民心”，她弟弟在短短一段时间就能掌握如何融入大众的方法，可见我行我素是要忍受孤独的，融入团体打成一片是需要手段的。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李盼仍然沉浸在自己又唱又跳无人欣赏的自我陶醉里，仍然被困在想要融入孩子帮无奈找不到突破口的孤独里，仍然隐忍着受委屈后被母亲不问缘由无端责骂的压抑里，直到那件事情发生。
那是一个阴雨天，李盼在外玩耍回家后，罕见的没有哭天抹泪，而是带着质问的口气问母亲：“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李盼母亲心里一惊，抬头反问：“你听谁说了什么吗？”“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李盼没有回答，继续执拗地问。“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李盼母亲极力忍住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压着声音继续反问。“小磊说我不是你亲生的，这是不是真的？”李盼不再坚持，说了实话。“你是我的女儿，亲生的，不要听那些胡言乱语。”李盼母亲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故作沉稳地掩饰着回答。李盼没有接话，而是沉默着搬着凳子进屋写作业了，独留李盼的母亲望着门外淅沥沥的大雨发呆。
“李盼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了！”这个消息在街坊四邻里不胫而走。听说，李盼父母结婚后很久没有孩子，所以就从远房亲戚那里抱来了李盼，说来也巧，就在随后不就，李盼母亲就生下了自己的弟弟，难免不让人感慨。从小关于自己不像父母的话语李盼没少听到，但都被当作玩笑听听就过去了，李盼父母也都没有放在心上。而这次李盼亲耳听到的事实，却是在一次李盼以为自己终于被接纳的玩笑中得知的。那天，李盼和往常一样跟着孩子们玩闹，当然大多时候她还是旁观者。一个叫小磊的孩子看李盼又像以往一样观战，便对着李盼说：“李盼，你要不和我们一起玩吧！你来当瞎子，来找我们！”李盼喜出望外，急忙带上了用红领巾做的眼罩，按照游戏规则数到100，没想到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瞎子李盼“带着眼罩在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游戏玩家。等她找到小磊一问究竟的时候，小磊正在和一群小伙伴玩”木头人“，”一二三木头人，不许动啊“小磊正在兴头上。李盼怒气冲冲上前质问：”你们不是让我当“瞎子”吗？怎么你们又跑这儿玩了，什么意思啊！“习惯了李盼的大嗓门：”说你瞎你真瞎啊！你是傻啊还是瞎啊哈哈哈哈哈“小磊无所谓地回答道，旁边的小伙伴见状也都笑了起来。她不是第一次被人耍，可是每一次被捉弄之前，她都愿意相信这次是真的，所以一次次受骗，一次次习惯，一次次再受骗。李盼气急，她举起拳头，又一次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一拳挥在小磊的肚子上，小磊没有反应过来，捂着肚子吃痛，李盼没有停止动作，继续进攻，和小磊厮打在一起。旁边的小伙伴不再笑，但也没人出手帮忙，只是在一旁围观这”斗兽场“一般的场面。小磊虽然是男生，但很瘦弱，所以终究抵不过李盼身经百战，很快便被李盼压在身下一顿胖揍。可小磊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骂着难听的下流话。最终，小磊实在受不了，便主动道歉：”对不起，我错了行了吧，我投降，饶了我吧！“连连求饶使得李盼听了下手中的动作，趁李盼不注意，小磊一个翻身，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指着李盼鼻子骂道：”你个没人养没人教的，这么泼妇，果然不是亲生的，没点儿教养！“李盼愣住，问：”你说什么？“”我说你不是亲生的！“小磊提高了嗓门，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便赶紧跑走了，其他的小伙伴见没什么好戏，也都散了，留下李盼一人呆站在原地。这才有了李盼回去质问母亲的一幕，没想到一个家庭极力隐藏的巨大隐秘就在一场小小的争斗中被悄然揭开，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李盼后来再没问过她母亲那个问题，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自我陶醉的唱唱跳跳，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东奔西跑，做着孩子们日常游戏玩乐的旁观者，只是再受到欺负和委屈时，她再也没有哭着回家告状，而是擦干眼泪默默地走开。
故事到这里应该算时结局，李盼会带着这个公开的秘密普普通通地生活，考学毕业结婚生子相夫教子，可老天偏偏不这样，在以为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又给李盼的生活带来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时的李盼已经上了二年级，不再是小时候那个邋里邋遢不知道干净的小姑娘，她是爱美的。给自己扎个俏皮的马尾辫，带上花哨的头花儿，只要不说话，笑起来，看着还是一个秀气漂亮的姑娘。小磊常年跟着一个叫非男的大孩子厮混，不只是大孩子还是小磊的主意，他们决定在一天要报复一下李盼，为了报那天小磊被李盼骑在胯下的侮辱。
那是李盼生日的前夕，一个平日和李盼没有过多接触关系平平的姑娘小菲被派到李盼身边做“卧底”，在那几日，故意和李盼交好，经常和李盼在一起玩耍，俨然一副好姐妹的样子。而李盼不知道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戏正在谋划，等着她开场。
在李盼生日的前一天，小菲找到李盼，说要带她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李盼满心好奇，自然还是选择相信她，便任由小菲蒙上了她的眼睛，在她满心的期待和欢喜中拉着她一步步踏入未知的深渊。李盼不知道的是，当她蒙上眼睛的那一刻，小磊和其他人早就挖好了堆满大便的粪坑，在上面盖了薄薄的木板和破布，等着她踏进去。小菲将她带到了约好的地点就撤了，小磊亲手将她推了进去，便放肆地大笑着和其他孩子四散而去，身后留下了李盼无助的哭号和不知所措的大喊。这个计划策划了将近一个月，“孩子王”非男带着人找地点挖坑填粪，而小磊负责找到小菲，让她接近李盼骗取信任，帮助计划成功。在李盼自以为终于获得一份友情的重要时刻，现实又一次打碎了她的幻想，就在被推入粪坑不久前，李盼还邀约小菲在自己生日那天去家里吃饭。
我不知道李盼那天是如何挣扎着爬出近一米高的粪坑，又是如何忍受着路人迥异猜测的目光，带着一身伤痕和臭味回到家里，又是如何面对母亲家人的再三询问，度过自己那难忘的生日的。只知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李盼没有再出现在那群孩子身后。但李盼后来却多了一个称号，“那个满身是屎的女孩“，无论她在家里，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你知不知道啊，就是她，那次被人骗到粪坑里，搞了一身屎回家啊！“”是吗？我的天啊，好恶心啊！““粪坑事件”正好和李盼小时候脏兮兮的模样对得上号，于是她就成了众人口中那个邋遢肮脏、满身是屎的女孩。李盼就一直带着这个称号，沉默着倔强的游走在孩子帮的边缘，带着不被人了解的真相成长着。直到后来旧城改造大家都搬了家，没人再记得自己年幼时光曾经捉弄嘲笑过的，那个满身是屎的女孩。有时候，不被记得是好事，这意味着自己可以撕掉标签，开始新的生活，但我不知道的是，李盼的内心深处，是否会忘记童年岁月里自己曾那么长久的，被认为是“满身屎的女孩”而遭人诽谤和欺侮。
后来我们住的地方棚户区改造，大家纷纷搬了家，便很少听到李盼的消息。再见到她时，是2年后，新的楼房盖好，大家都搬进了楼房。我在小区门口看到她和几个女生一起上学，有说有笑的，和其他的小学生一样，脸上神采飞扬的，看来她渐渐地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交了新朋友。
再后来，我住了校，有好几年都没有见到她。又一次见到她是去公共澡堂洗澡，她和她母亲一起，那个时候她已经十五六岁了，五官倒是没什么变化，瘦削的身材显得很骨感，个子比她母亲高出许多。我和母亲都连连感叹：“长高这么多了啊！可以当模特了！”没想到她母亲说：“她现在就是模特，上了模特班，偶尔还有兼职找她，还能赚点儿钱。”我看看她，她脸上微微带着笑意，但是没有说话，比小时候沉默许多。“那她学习咋样啊？”母亲像所有家长一样有点八卦地问道。“学习不咋地，打算上完高中就不上了。”她母亲笑着说。“也好啊，当个模特也挺好。”我母亲接话道。
在那以后，我去外省上了大学，便再没有见过她。导师偶尔从母亲嘴里听到她的消息。听说她又干了一件奇葩事，自己忘带钥匙，没给她母亲打电话，而是直接叫了开锁公司开了房门，气的她母亲大骂，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在以前的老邻居里广为传播，大家都说李盼还是没改以前的脾气。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我又想起她，抱着对模特这个职业和她现在生活的好奇，我托母亲打听道她的电话，联系上了她。本以为接到电话，会有一些生疏的尴尬，但她性格和小时候一样，依旧大大咧咧问什么说什么，不带丝毫掩饰。接电话的时候，她在一家美容院里打美容针，我想这也是她职业的要求吧。她说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赚钱自己花，高中毕业就接着做了车模，一直都很顺利地做到现在。后来和朋友出去玩，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在深圳开酒吧做生意，便在去年也去了深圳发展，签了深圳的模特公司，每个月各种跑场面试，也能赚一万多元，可以支撑起每个月的房租和生活。因为模特职业的特殊性，每个月工作的时间也就十多天，剩下的时间她便宅在家里，和其他人一样看看剧刷刷手机，生活过得普通又安逸。电话结尾的时候，我问了她弟弟在做什么，她云淡风轻地说弟弟在洛阳工作，已经工作好几年了，我没有问她记不记得小时候被推进屎坑这件事，因为现在她的生活平静且美好，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也根本不重要了，道谢之后，我便挂断了电话。
加了她微信，我翻看了她的朋友圈，都是画着浓妆，参加各种车站活动的现场图，还有就是和朋友聚餐的普通自拍。她的浓妆照片着实让我惊讶了一下，如果在大街上碰见我绝对认不出来，大眼睛尖下巴，这俨然就是微博上美女网红的标准模样。直到翻到她的素颜照，我才发现，其实她和小时候的长相没什么大的变化，大眼睛小嘴巴，还是很标致。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盼一样，能够在时间的冲击下渐渐忘记，她小时候因为大大咧咧的性格被人嫌弃，反倒是这样的性格能让她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慢慢遗忘，抚平伤痕，过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想必小时候欺负过她的邻居，如果看到当年那个“满身是屎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美丽漂亮魔鬼身材的汽车模特，也会大吃一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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