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古巴》——站在电影之巅

《我是古巴》——站在电影之巅

在看安德烈巴赞的《电影是什么》时，看到这样一段话：无声电影的末期苏联电影把蒙太奇的理论和实践推向极端，德国学派极力使影像的造型（布景和照明）产生尽可能强烈的效果。而也碰巧看到一部苏联人于1964年拍的《我是古巴》，在豆瓣上的评分达到9.0。对于豆瓣的评分我是这样看的，如果在6到8.5分之间，电影质量到底如何，还是取决于不同人群的观影趣好。评到3分以下无疑是烂片，评到9以上的一定具有其不可复制的独特和经典性。虽然巴赞评的是默片时代苏联电影的影像和蒙太奇特征，而《我是古巴》在默片时代过去40年后拍摄，巴赞对苏联电影的评价依然是一个不受时间限制的定义，而定义的广度显然更开阔了。在《我是古巴》里，蒙太奇和长镜头，照明和布景，各种俯拍仰拍和奇特的对角线构图，简洁如诗的语言组合，将电影推倒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

如同写诗和写小说同样需要天分，而小说者的勤奋和努力有时也可以弥补天分的不足，诗歌却不一样。真正的诗歌源于天启，源于人捕捉到神性光芒的那个瞬间，稍纵即逝。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难以捕捉到那个与神对话的时刻。《我是古巴》的导演卡拉托佐夫是诗电影的创造者，同时也是终结者。他于1957年获金棕榈大奖的《雁南飞》在情感和人文深度上已将“诗电影”置于电影之巅，1964年的《我是古巴》，一部因为政治寓意过分明显，被苏联封禁了几十年的电影，更是将“诗电影”推到了可望不可及的程度。而确实在这部电影后，你看不到这样同类的影片。有文学的电影，哲学的电影，但是找不到诗电影。这两部电影语言的杰出性离不开它们的摄影师乌鲁谢夫斯基，乌鲁谢夫斯基主张“情绪摄影”，这种情绪摄影是对客观世界的主观变形，好像诗歌中的意象，用影像表达，其主观性非常强烈，就如梵高的天空。但是你不得不感激他们，他们看到的是我们蒙蔽的双眼看不到的神性时空，而他们的绘画和摄影帮我们看到了。他们的作品让骤然看到的人猝不及防，唯有素处以默，生怕一种神圣而纯粹的力量“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我是古巴》——站在电影之巅

著名绘画大师毕加索看了《雁南飞》之后说：“这是苏联最好的影片”而弗朗西斯·福特 科波拉和马丁·西塞克斯在2002年看到这部上个世纪的电影《我是古巴》，盛赞这是一部近十年来最伟大的电影，是一部永远改变了人们对电影看法的电影，是视觉上最美丽的电影。

确实，这是一部壮观得令人热血沸腾，美丽得令人屏住呼吸，优雅得令人纷然落泪的电影。

影片分为四个段落，政治寓意简单粗暴，前两个故事反应了美帝国主义（1898～1959）武装干涉古巴，大量美国商人用资本控制古巴的经济，一面是美帝国主义的纸醉金迷，一面是古巴人民的水深火热。第一个故事的古巴姑娘白天是神圣纯洁的玛利亚，晚上是高级夜总会的妓女贝蒂。第二个讲述了一个老农在即将收获甘蔗的时候，被美国商人赶出甘蔗园，一把火烧了自己成为泡影的美好生活的故事。第三个故事讲的是古巴哈瓦那大学学生支持卡斯特罗兄弟抗击独裁政府，发传单，游行，直至被杀害。第四个故事描述了一个山民，只想安稳度过生活，而在自己的孩子被政府军炸死后，家毁人亡的他终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这样的故事让我梦回童年。据说回忆的梦是黑白的，就像这部黑白电影。梦若真若幻，就像这部电影。童年的宣传音中，有对资本主义的控诉，有对无产阶级的歌颂，在这部电影里，那旧日的号角在恍若隔世的今天再次吹响。

这部电影，主角就是古巴——古巴的城市，古巴的乡村，古巴的蓝天，古巴的海洋，古巴的人民。人和物在电影里是同等的位置，全然不同于我们习惯的人为主体，物为背景的观影习惯。语言极少，故事全部通过各种横拉侧拉垂直拉的长镜头，静默的景深长镜头和蒙太奇的剪辑推动，每段故事结局用一首以“我是古巴”开头的诗歌结束，人物的表演有形式化的美感，但看得人丝毫不觉得晦涩和不安。

法国新浪潮运动推动的电影改革是越来越多的长镜头运用，艺术电影多用来表达静默和空廖，或者跟踪人物的行为，用来让人思考，欣赏这样的长镜头需要耐心。然而和欧洲的闷片不一样，《我是古巴》的长镜头里人物众多，形色各异，节奏或如狂欢的桑巴舞，如奔放浪漫的热带海洋与棕榈林，也有表达深寂的。总而言之，这部电影是一部长镜头的教科书，让人知道长镜头除了我们熟知的因为时间和空间的完整性，产生真实、自然、生动的效果，也一样可以在真实的基础上表达时空的变形，在连续的场境中同时表达热烈与抒情，表达梦幻与真实的不相违离。

《我是古巴》——站在电影之巅

电影在第一个故事开头为了表现资产阶级在古巴纸醉金迷的生活，有一段长达三分半钟，被誉为史上最难掌控的长镜头。这是一段一群人在楼顶的狂欢party，摄影机俯拍，横拉，纵向前进，垂直下拉一气呵成。人物众多，活色生香，场景从楼顶拉到下一层的游泳池，从边演奏便跳舞的乐队拉到泳衣表演的模特，由仰拍拉向主持人，再俯拍拉向欢乐的人群，再正推倒楼顶众生的全景、中景和特写，最后以游泳池里一群人游泳的水下镜头结束。在那个设备还比较简陋的时代，难以想象这个镜头是如何完成的，就是今天这么先进的摄影设备，要完成这么多角色，场景的调度，也近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部电影的布光非常有趣，白天在强烈的自然光照射下，也许还补了光，亮和暗的对比度特别强烈，产生负片一般的摄影效果。烈日下的棕榈树和甘蔗园在强光源下像苍雪茫茫，影像绰约，如微风拂过幕布，荏苒在衣。

逆光下的人、物剪影效果黑白分明，对比强烈。最后一个故事里的山民在孩子被炸死，房屋被炸毁后，一家人终于聚合在一个山洞里，逆光拍摄，洞外的光亮得像天上出了九个太阳，衬映着山洞和人物尤其黑暗，这亮光应该是奔向卡斯特罗，背向光明，背向民族解放的意味吧。

第一个故事里，美国商人随贝蒂到她居住的贫民窟，一个景深长镜头——潦倒粗疏的小木屋毫无遮掩地林立在泥泞小路上，小路上全是积水，美国人跟着贝蒂，颤颤巍巍地踩在积水中的石头上，前面是寻欢作乐的希望，现实却是污秽的水坑烂石，奇妙的对比。这里的布光产生童话般的效果，也许是运用了多光源的照射，路上的积水泛着粼粼波光，在水之倒影上寡言情话，飘若银丝，像一句英语谚语“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乌云背后有一道银丝（黑暗背后有一道希望）。

电影的构图也非同一般，有一个游泳池一直拉向远处高楼的镜头，用的是平行对角线构图，极具透视效果。从游泳池的对角线拍摄过去，两栋高楼的分界线正处在对角线的尽头，整个画面像一个伫立在桌面的硬壳书被打开了一页，像我们的立体贺卡被展开了一百四五十度。

电影里绝大多数单人单景都用了仰拍效果。特别在前两个故事里，在仰拍的视角下，人高大得些许变形，寓意古巴人民背负着一种宿命，寓意古巴人民是不屈的民族。甘蔗园的老农形象多取中景，仰拍的视角下人物叠化在蓝天白云之中，人像的宏大与苍穹的渺远，让人想起我们久已忘却的岁月中，一句沸腾青春，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口号“人定胜天”。

影片中只要是单人的镜头很少正立，背景和人一般都会朝左或朝右偏转二三十度左右。片中有一段长镜头表现贝蒂在夜总会的情景，烟气氤氲，酒色迷离，歌舞升平，男人们寻欢作乐，贝蒂从拘谨不安，到最后绝望放纵。镜头斜立，贝蒂绕着酒吧的木质牛头大神像疯狂扭动身躯，仰拍下人物和神像都有种诡异的高大，好像要冲破覆盖的屋顶，好像要撕裂欲望的音乐。

影片的构图还极其巧妙地利用了空间的几何形状。例如第三个故事里学生想到楼顶暗杀军阀时，旋转的楼梯逼仄了整个画面，跟拍的方式令观众置身于角色的旋转，如同在涡流中挣扎。而在给死亡学生送葬的镜头中，镜头从下往上拉到航拍全景，送葬的队伍夹在几栋高楼的狭长过道中，俯拍的景深镜头下，过道在远处呈现相交的透视效果，昭示了革命之路的漫长与光明，古巴人民的坚贞与不屈。

《我是古巴》——站在电影之巅

除了镜头语言的诗意化，影片是以一首诗开头，每个故事都以一首诗结尾。

开始一个长镜头拍下古巴的群山和河流，蓝天白云和棕榈树，勤劳美丽的古巴人民，画外音是这样的，“我是古巴 哥伦布 曾在这里登陆 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是人类所见过的 最美丽的土地……

我曾以为你的船队带来的是欢乐……船队夺走了我的蜜糖  只给我留下泪水”

对资本主义的控诉“我是古巴 为了你，我是赌场，我是酒吧

我是酒店，我是妓院  但是这些幼童和老妪伸出的乞讨的双手

那也是我  我是古巴”

影片的结束：“我是古巴  你的双手习惯了使用农具  但是现在一把来复枪握在你的手中  你现在射杀敌人  你在向过去开火  你在开枪保护你的未来”

这是一部为卡斯特罗兄弟解放古巴唱赞歌的电影，电影里充满着我在童年时还颇为熟悉的阶级斗争的论调。美国的嫖客在清晨离开贝蒂时，以四倍于贝蒂的价钱买下了贝蒂的十字架，最后一个故事里的山民站在巨大的十字架旁边，目睹自己被炸毁的家园，悲怅无力。古巴是个天主教国家，这些镜头表达资本主义连信仰也要殖民和物化，表达人民只有靠自己的斗争才能真正独立。

这部电影还有个相当神奇的效果，黑白的影像却令人感受到了彩色的古巴——天蓝，雪白，莓红，青绿，雾紫，麦黄，鎏金，灰褐。古巴是奔放的音乐，热情的桑巴舞，健美的人群。电影里的哈瓦那大学著名的阿玛·玛德尔雕像，她坐在椅子上张开双臂，神色安详温暖，一个巨大的环抱姿势，仿佛和这个影片一起表达拥抱世界的愿望。阿玛·玛德尔起源于古罗马的母亲之神，在中世纪代表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在现代欧洲语言中是学术、大学的同义词。因为这个影片，这个辽远悠长的拥抱，我知道我要去古巴看看，看看那孕育了少年时令我们膜拜的古巴女排（先后取得三届奥运会(1992，1996，2000)，四届世界杯(1989，1991，1995，1999)，两届世锦赛(1994，1998)等几乎所有世界大赛的冠军）的国家。

古巴是个神奇的国家，资源富饶，人民美丽健康，当年差点触发美苏核战争。古巴有被列为世界遗址的哈瓦那古城区，大量的西班牙殖民时期留下的建筑，也是现在仅存的五个社会主义国家之一。和卡斯特罗一起战斗的切瓦格那，成为西方青年心目中的堂吉诃德式的自由斗士，是印在T恤上最多的偶像形象。

今天的古巴，依然在卡斯特罗兄弟的领导下。07年的数据显示，古巴男女的平均预期寿命分别为78岁和80岁，新生儿死亡率、婴儿死亡率和5岁以下儿童死亡率分别为5%、6%和7%。全部优于美国。这个国家的成人识字率达到99.7%，排世界第15位。这个国家很穷，但是在教育和医疗是绝对的全免费，医生的配比率超过了美国，医疗研究达到世界顶端，甚至以“出口医务”为国家赚取外汇。医患矛盾在这个国家不存在，古巴人民说医生是他们的朋友。

这个国家实行独特的双货币政策，作为旅游者，消费逼近了世界大都市的消费水平，作为古巴人民，人均收入每月150元（人民币），在计划经济的保护下，不富裕也不贫穷，平安而平均地生活，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苏联解体了，美国虎视眈眈，古巴人民依旧拥护了卡斯特罗兄弟的领导。　

你可以不喜欢这部电影的政治寓意，但你无法不爱上这部电影鬼斧神工般的视觉语言，主观和客观在镜头中模糊了界限，魔幻的视觉效果穿越了变形的时空，展现内在的空灵。所以我们看到了华美中的凄凉，鄙陋中的闪光，我们看到了一块布满苍穹的荧幕，直至遥远的星际，直至人类难以回溯的本源，人在这宏大之下渺小着，而人这渺小又创造了这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