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凉丝丝的。
幼时,祭祖,爷爷总会带上我。来到先人墓前,摆上祭品,点上香蜡,烧上纸钱,袅袅青烟在林间飘散。
爷爷祭祖,没有神神叨叨的祷告,也不见他在先人墓前跪拜,嘴里刁着长长的烟杆,随意地将一叠草纸分开,扔进火堆。他甚至说:“这些都是哄鬼的。”我觉得好笑,跟着他在柏林间穿行。那时,祭扫的只有两座墓。墓中先人,逝去久远,爷爷很少谈起。
后来,家里添了新坟,是曾祖父。一个有趣的老头,瘦高的身子,穿着青布长衫,冬日总戴着一顶厚厚的棉帽。他喜欢喝酒,酒量不大,常常喝醉。有一回去街上喝酒,醉倒在草地上,爷爷和父亲用滑竿把他抬了回来,满脸通红,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他的屋子干净清爽,我喜欢去他屋里玩,因为每次都能得到一块冰糖,那是姑婆们给他买的。农忙时,没人带我,我跟着他。他坐在土埂上抽旱烟,我就拿着他的打火机点燃竹叶,竹皮,他也不骂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似乎很看重我,常对家人说:“我这末儿(曾孙)长大后一定会去内江读书的。在他眼里,内江该算个大城市了。
他的离世有些玄妙。一日,他在屋后的柴草中看到一条长蛇,据说有两三丈长,当晚就腿脚发麻,不多久,这个有趣的老头便去世了,葬在后山的柏林里,陈家的先祖大多都埋在那里。
之后,每逢祭祖,爷爷就会带着我多祭扫一座墓,虽然他还是那般沉默,不过我知道墓里是谁了。
昨日回乡扫墓,站在青葱的柏林里,竟一时分不清其中一座先祖的墓地了,心中不觉有些怅然。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摆上祭品,燃起香蜡,默默地拆开一叠纸钱点上,青烟升腾。
如今,我得祭扫四座墓,第四座是爷爷的。
爷爷是个平静的老头。印象中他不是在田间劳作,就是静静地抽着旱烟。他抽烟的样子很惬意:跷起二郎腿,双手手指交叉抱住膝盖,嘴里刁着长烟竿,时不时吧嗒两口,抬起头,一脸平静地望向远方。
童年,家里养牛。每到农闲,爷爷就会牵上那头大水牛,悠哉游哉地走在山间小路上。牛背上自然少不了我这个跟屁虫,稚嫩的小手抓着牛毛,在牛背上一摇一晃,快乐得像只小鸟。爷爷手里牵着牛绳,嘴里吧嗒着烟杆,不时地提醒我要小心。牛儿似乎沉浸在肥美可口的青草里,全然不在乎背上的小不点。每迈出一步,它那肥大的屁股就会扭动一下,整个身子也跟着晃起来,有些惊险,我只得趴在牛背上,抓紧牛毛。晚上,我和爷爷一起睡,可以放肆地在他身上玩乐,热了他给我打扇子,做噩梦害怕时,我就躲进他的胳肢窝下。
我上学了。除了假期,便少有时间再同爷爷一道去放牛。爷爷却依旧如此,少了个负担,他就可以背上背篓,一边放牛,一边割草,为牛儿准备夜食。不过,每当放学回家,爷爷总会给我惊喜,要么是红得发黑的桑椹,要么就是大个大个的野地瓜,看到这些美味,我总是顾不上洗净,抓起一把就往嘴里送。
运气好的话,在夏季的雨后,爷爷还能为我带回一两朵鲜嫩的野蘑菇。将其洗净,撕成片状,加入少许盐,用叶子一裹,放到灶堂里烧。不多时,取出,打开叶片,清香扑鼻而来。顾不及烫手,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片放入嘴里,一边哈气一边胡嚼着,将其吞下,满嘴都是鲜香,满心都是欢喜。一片一片蘑菇,等不到变冷,就会被我吃光。现在想来,这些东西爷爷似乎都不曾吃过,只是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我吃。
岁月的无情不只在于他会带走人的时间,他也会带走人的活力、情感,最终将人带向空洞。
年纪愈大,爷爷变得愈加少言寡语,与家人都不怎么交流了。农忙时他仍像牛一般劳作,闲时就坐在院子里抽着烟,望着远方,眼里尽是空洞。爷爷几乎没有任何爱好,也没有什么追求。他的花销很少,头发长了理个发,刮个胡子,从未见他买回任何东西。生病了,他也绝不去医院,在山坡上挖点草药,自己煎点淡黄的药水喝了。工作后,偶尔回家,我给他一些钱,不多,但他死后都还剩着。怕他走路摔着,给他买回一根拐杖,他到死也没有用过。
脾气倔强,身体衰弱,终于,他病到了。他坚持不去看医生,不吃药。我也曾把医生请到家里为他治疗,可乡村医生设备技术都有限,爷爷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每天我都回去看他,给他擦身,准备吃的,以弥补我这些年来对他的冷落。他呻吟着说:“死了好。”
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头的老人走了,那天我在上班,没有掉一滴泪。
爷爷的一生很苦,早年被迫去西昌当伐木工,回到家时,我小姑、奶奶都饿死了,只剩下孤苦的父亲。爷爷想到要把奶奶的尸骨挖回来重新埋葬,可竟没有如愿,只好随天了。从那以后,爷爷就一个人带着父亲支撑起我们这个家!也许是感到人生的凄苦,待父亲成年后他便不问家事,只顾劳作。
姑婆们说,儿时的我很调皮,也很犯混,常常折腾得他睡不了觉。母亲生妹妹在城里住院,半夜里我吵着要他带我找妈妈。他就挑着我往街上走,箩筐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我要他放一块石头。就这样,摇摇晃晃中,不知走了多远,我睡着,爷爷又重新把我挑回来。
山林间,烛火摇曳,青烟袅袅。我默默地将一张张纸钱扔进火堆,想着爷爷讲的:“这是哄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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