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起小时候在俺们村,物质极其匮乏,谁家都没有几件家具,仅有的家具也都是祖宗先人置办和留下来的,每件家具都有说不完的历史和故事。只有光景好的人家,才能请匠人打一两件新家具。那时候,所有家具都是木头的,有些甚至是石器。
对当时的农民来说,做家具的木材大都是伐自家院子里的树。一棵树需要十几年、几十年才能成材,也只能打一口出殡的棺材或一只结婚的衣柜。要是盖房子,一两棵树根本不够用。村里的大户人家有专门用来长树的园子,一般人家的院子人满为患,只能勉强有一两棵桐树或椿树。为了门前的树,邻里之间常常龉龃不断。
那时候木料短缺导致家具极其金贵,很多人家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睡觉的炕,来了客人就请“上炕”,一个小炕桌是待客最体面的家具。至于自己,就没有什么家具了。因为没有凳子椅子,很多人都不会坐,而是习惯蹲着。
按照技术史学家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的说法,人类古代史可以分为石器时代和木器时代,石器时代也即原始社会,农业文明出现后,人类就长期停留于木器时代,直到现代工业革命后,铁器时代才全面取代了木器时代。也就是说,我们这一代人从木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也仅仅是最近三四十年的事情。
在我小时候,一个木匠是最典型的匠人,备受人们尊敬。遇到婚丧嫁娶或盖房立木,就要请匠人到家里,备上最好的食物和烟酒,每天敬为上宾。如果从解板(将圆木锯成木板)开始,一个木匠往往需要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做成一张桌子,如果讲究一点,还要雕花或描金画画,因为用的是土漆,匠人也免不了皮肤过敏,全身瘙痒,非常难受。
每次家里来了木匠做活,我都高兴得跟过年一样,跑前跑后,给匠人端茶端饭,打下手,问这问那。至今想起童年最幸福的感觉,还是满院子刨花的木香气息。
后来,我做过多年的机械师,也做过很多年的土建工程,比起精确冰冷油腻的钢铁和巨大无比的水泥建筑,我对木器木工还是情有独钟,木器轻盈而又坚韧,它美丽的花纹,醇厚的清香,横竖分明的纤维纹理,都让我感到迷恋。
在历史上,不乏迷恋木工者,明熹宗朱由校和路易十五都是爱木工胜过做皇帝的“疯子”。见猎心喜,这次做书架,终于给了我一个满足自己木匠梦的机会。
对现代人来说,一切吃的用的几乎都是买的,你需要的只是付款即可,这也让人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乏味。远古的人类需要掌握很多技巧,需要做很多事情,这样他才能生存下来,那时候的人不仅叫直立人,也叫作巧手人。现代人不仅很少步行,甚至很少直立了,无论吃饭排泄或者出行,都是坐着,现代人也很少去做什么,只需要用手指点击几下屏幕即可“得到”(罗辑思维将艰辛的阅读简化为知识配给,“得到”二字真是意味深长)。从某种程度上,现代人不仅是坐姿人,也算是笨手人了。
读书人在古代中国被称为士君子,那时读书是贵族的专利,贵族并不是好吃懒做四肢不勤,而是要学习各种技艺,著名的“六艺”就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和御绝对是体力活儿。可惜后来的读书人专事科举,便越来越文弱了,以至于被耻笑手无缚鸡之力。
对现代人来说,现代技术分工是造成身心分裂的主要根源。分工从经济和技术上无可厚非,但对人的心智而言,过度的分工并不见得是好事。就跟食物来源一样,过度单一的食物必然导致人营养不健全。
在原始蛮荒时代,每个人都要像鲁滨逊一样,自己劈柴生火造田建屋,创造自己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在漫长的农耕时代,所有农民也基本都是自给自足的。在太行山的林州,每个人都要自己亲手给自己盖一所房子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我上小学时,因为学校没有水井,学生喝水要跑回村里,后来两位先生在暑假里竟然打出了一口深井。
人类的进化史证明,人原本是万能的,只是后来逐渐退化了。
文/杜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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