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清晨,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空气中渗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凉意,整个校园还没有醒来。
正当国庆出行高峰,南站的安检口排着长龙。后面的人跟我挨得很近,总是要往前挤。其实我本没有回家的打算,如果不是因为要去高中同学赵潇潇的婚礼。
我还记得和赵潇潇相识那天的情形。高中第一天去报到,我满心想着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表现得主动一些,与大家熟悉起来,多结识点新朋友。可惜,我马上明白了什么叫“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一进教室门,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就让我感到莫名的紧张。
教室里的同学好像都在忙着,仿佛本是陌路人的也可以很快就熟识起来,而有的则是本来就认识。虽然有些初中同学也在一个班,但我都不熟。我找了后排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感到百无聊赖,后悔怎么不带本书来消遣。
她就是在新班主任激情澎湃地发表演说时冲进来的,同时还飞快地说了一句:“枝以454钩巴安?”其实是:这里是不是高一(8)班?班主任木然地点点头,她就东张西望后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
她友好地打招呼:“Hi!我是赵潇潇,你叫什么名字?”“我?邱琦芸。”
她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么晚么?我刚才还跑到3班去了!哎,也怪我近视眼,没看清班牌。”
那不是很丢脸吗,我默默在心里想着,想起自己进门前还特意多看一次班牌以确认没走错。谁知她竟用非常兴奋的口吻说:“你说我搞不搞笑?我还跟他们聊了很久,一直到老师来了我才晓得这是3班,直到他提到了我才晓得。哈哈!我出来以后还到门口看了半天班牌!”
“嗯~咳,那边同学,第一天也用不着这么兴奋吧!”讲台上的老师不能忍受我们这边的干扰声了,可谁比得上她演讲时兴奋!我想着,与赵潇潇相视会心一笑。多么神奇,她就像一阵风,把我的不安吹跑。在那之后,仿佛很自然地,我们就成了朋友。
像游戏里的勇士一路通关,我终于到达了候车厅。这里看起来改造过,又增加了许多座椅,然而一眼望过去也都坐满了人。我穿行在其中,试图找一个位子坐,正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从我到北京的第一天起,就在脑海中想象过和他相遇的情景。可这样的情景只存在于想象中,真的遇到了,我反倒不知所措。
“邱琦芸?”是他先叫出了我的名字。
“……毕樵。”我好像许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此刻竟显得生涩。可这名字分明又是我无比熟悉的,伴随了我高中三年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我,“你也在北京?”
“嗯。”
“工作?”
“读研,在R大。”
“这么厉害?R大……我上班的地方其实离你那边不远,一条线,不用换。”
“是吗?”
“下次出来吃个饭吧。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也没怎么变。”
“你回家吗?”
“嗯,你也是吗?”
“不是。去南京。我姐结婚,去吃喜酒。”
“哦?这么巧?我也是回去吃喜酒的。就那个赵潇潇你记得吗?原来我们8班的。”
“当然记得了,她的存在感太强了。”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然后,他顿了顿,问我:“蓝婧还好吗?”
“嗯,还好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杭州工作。”
“哦,挺好的。”
我与蓝婧熟识起来,最初只因为她是赵潇潇的同桌。但不久后,我和她的关系,就比跟赵潇潇还好了。赵潇潇和我是两种类型的人,和她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总能被她感染,我也喜欢这种互补。可蓝婧又是不一样的。她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是活泼的,可是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又可以是沉静的。我有时觉得,她就是那个理想中的我。闲暇时,我们总是分享着两只耳机。
而赵潇潇自从报到那天闯入3班后就和3班的人成了莫逆之交,并且常从那里挖来一些小道消息,张口闭口就是“3班的人说……”。不过她和3班的交情倒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便利。有一次我忘带英语书,当正打算拉蓝婧去挨家挨户串门借书时,赵潇潇火速把我们带到3班门口,并拦住一个刚探出头的男生说:“哎,就你了,毕樵同学,英语书借一下。”说着指了指我。他侧过头来看了看我,说:“哦,我去拿。”
上课时,我翻着他的英语书,一边想,这男生做笔记还蛮认真的嘛。等等,这写的什么?好像不是笔记。
I’m not a hero like you
I’m not a hero like you
I am who I am
No matter what I try
我心里好奇,想着还书的时候问问他。下了课,我去3班还书,却刚好碰上他不在,只好托他同学转交。
放学后,轮到我值日去倒垃圾,快走到垃圾房,看到他迎面走来。
我想开口叫他,想问他那个没有问的问题,但我踌躇了,想:他又不认识我。
他却开了口:“啊,是你啊。”
“嗯,那个,今天谢谢你借我英语书。”我把垃圾袋移到了身后。
“这么点小事,就不用谢了吧。”
“还有,那个,我想问你……”
“什么?”
“I’m not a hero like you,是什么意思?”
“啊?”他一愣。
“就是你写在英语书上的。”
“哦,那个……没什么,随便写写的,歌词而已。”
“歌词?”
“嗯,一个叫甜蜜的孩子的乐队。”
“甜蜜的孩子?”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意思。
“我有碟,想听借你。”
“那,好啊。谢谢你。”
“你哪个班的?哦,还不知道你名字。”
“高一(8)班的,邱琦芸。”
第二天,毕樵把CD带来给我。封面上,一缕墨色在水中晕染开来,右下角一个左右对称的“水”字。蓝婧问他:“可以顺便也借我吗?”
毕樵看了她一眼说:“随便你们。到时别忘了还我就行。”
往昔的钟声就在夜色来临之前敲响/
声音多么凄凉/
谁的心没有方向四处流浪/
依稀想起他的家/
……
我和蓝婧分享着两只耳机。我说:“我发现《忆江南》的女声版和原版有一句歌词不一样。”蓝婧说:“我也听出来了,原版的是‘谁的心让月色照亮无处躲藏’。”
我说:“我喜欢这个女的声音,为什么没有写名字呢?”
蓝婧说:“虽然这个女声版也好听,我还是更喜欢原版。”
“是吗……我喜欢女声版多一点。”
蓝婧说:“我们要不要问问这张碟的主人是怎么想的?”我说好啊。
“其实我觉得最后的女声版有一点多余,整张专辑的定位也有些模糊,”毕樵说,“这张专辑感觉像是把两类风格的歌曲硬塞在一张专辑里,虽然单独听是很好,但合起来不像一张完整的作品。”
其实,这张专辑我觉得棒极了,不管哪类风格的歌曲,我都觉得好听,此刻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在那之后,我们分享两只耳机的日子里,又多了一项习惯:问毕樵借CD来听。
然后是那一天。
那一天,我和赵潇潇到蓝婧家里玩。蓝婧带我去拿我想借的CD,赵潇潇在蓝婧的房间里。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赵潇潇手上拿着一个笔记本,她有些尴尬地说:“我,我是不小心看到的。”
蓝婧走过去,看到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我,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赵潇潇说,“原来……你喜欢毕樵。”
我看着蓝婧,她把笔记本默默地收好,然后转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没错,我是喜欢他。”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她的身上有一种我很向往的东西。如果是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我想。可她是蓝婧。很多年后,我都会想起那个时刻,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一定会和毕樵在一起的,她值得和毕樵在一起。即使我也喜欢毕樵。
即使很多年后,他们已经不再在一起。
(二)
自从有了高铁,从北京到D县,也不过5个多小时。我在D县出生,在D县上小学、中学,抬眼望一望那延绵秀丽的青山总是在那里,常常笼罩着氤氲的雾气。在我小的时候,会以为这小小的县城就是世界的中心,而我的人生,也会理所当然地伴随着这氤氲的青山,一直走下去。现在想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下午回到家,离晚饭的时间还早得很,看见厨房里已经挂了一条鳊鱼。
我妈在看报纸。“芸芸回来了?”
“嗯。”
“这个新楼盘地段倒蛮好的,买套给你好不好?”
“给我?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了!”我妈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要不相信,D县的房子现在便宜,以后还不晓得呢。我同你讲,现在杭州佬都跑到D县来买房子,杭州的房子贵呀,D县开车到杭州一个钟头也不要,以后轻轨一造,越加便当。D县的环境多好,山清水秀……”
D县山清水秀,交通方便,哪里不好,几乎成了我妈的口头禅了。我明白,那背后的意思是,让我早点毕业回来。
她说的也没有错。虽然她说的也没错。可是她不懂。
我不是不喜欢D县。
我习惯一抬头就看到青山的感觉,以至于至今在陌生的城市旅游,只要抬头看到山在那里,心里都会涌起无限柔情,瞬间被一种安心感包围。
上大学那一年,我离开D县,到了宁波。这个城市和D县不一样,这里有大海的气息,那是一种骚动不安的气质,好像在对我说,去远方,去远方。
我爱D县,所以我只能远离它。
当故乡成为故乡,我才能以故乡的名义拥有它。还记得,我在写给蓝婧的邮件里打下这样一句话。
阿邱,可是,故乡也好,他乡也罢,没有你的地方,我很寂寞。蓝婧这样回复我。
我们在赵潇潇的婚礼上见面了。
“我这次回来的时候,在北京南站遇到毕樵了。”
“他?他还好吗?”
“看起来还好的。没有多聊。他没回D县,去南京了,说是他姐姐结婚。”
“哦对,他还有个姐姐,也是我们学校的。”
“还请我们吃过饭。”
“是啊,突然一晃这么多年了。”
“……蓝,你还记得那首甜蜜的孩子的《忆江南》吗?”
“当然记得。”
“我想起那个时候,超爱那句歌词:黄河里的水,长江里的水,最后在一起……”
“而远走的你,和这里的我,等到河水江水慢慢流干,在一起——我也超爱的,”蓝婧看着我,她总是很快就明白了我,“就像某种预言。”
新娘入场了。蓝婧说:“我怎么有一种嫁女儿的心情。”我说:“我要告诉她,你占她便宜!”嘴上这么说,看着台上的赵潇潇,浓艳到不真实的妆容,突然有些感伤。我们就这样长成了大人,猝不及防。
当年的赵潇潇真是个大嘴巴,托她的福,不出三天,蓝婧喜欢毕樵的事就传遍了8班和3班。我和蓝婧走过3班的时候,能听到里面有人起哄。
“我要对毕樵表白。”蓝婧对我说。
表白对于高中的我们来说是一件如此重大的仪式。它可以意味着开始,也可以意味着结束。我们开始热切地讨论,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场合,用什么方式。我好像比自己的事情还积极。
在那一个下着雨夹雪的晚上,蓝婧的表白,很幸运地成了开始。
我想起晚自修下课,昏暗校园里的散步,为了防止老师撞见,我被充当他们的挡箭牌。我想起我们三个坐在KFC里,蓝婧吃得满嘴都是,毕樵拿起纸巾帮她拭干净,她就朝我窘迫地一笑。我总是这样微笑地眺望着他们,觉得这样就很好,很幸福。很多年后,我觉察到我其实是很自私的,自己没有勇气对毕樵表白,就把梦想寄托在蓝婧的身上,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在精神上分享她的爱情。
“现在想来,我喜欢的,也许是那个喜欢他的自己吧,”蓝婧这样对我说,脸上是事过境迁的云淡风轻,“那时候真好,纯粹、不顾一切……”
“是啊……”我轻轻地说。
蓝婧看着我,仿佛有什么欲言又止。
赵潇潇来给我们敬酒了。新郎也是我们高中的,只是我并不熟。他和赵潇潇都在杭州念的大学。赵潇潇家里是开针织厂的,她大学毕业后也顺理成章地进了厂里工作。这大概是一个D县的女孩子最安稳的道路。
“恭喜恭喜。”蓝婧说。
“我什么时候能吃你的喜酒啊?”赵潇潇朝蓝婧笑呵呵地说。
“我?我还不知道呢。”我看到蓝婧笑容不是很自然。
赵潇潇走后,我问蓝婧:“你妈还是不同意你和张驰端吗?”
蓝婧苦笑说:“我妈么,最高兴我找杭州人,要么就浙江人,家里条件差不多的。他一个甘肃人,还是农村里的,在她眼里简直是负分。她老同我讲,你将来要吃苦头的……”
她妈妈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两个人的成长环境相差太多。但我没有说出口。
“你爸怎么说?”
“我爸?他就想我早点成家生小孩,什么人倒是不那么在意。每次我妈都跟他吵,也吵不出个结果来……”
“那你们……”
“就还是这样么。我还是喜欢他的,分是不舍得分的。”
“现在是这样的。”蓝婧又补充说。
半个月亮还在思念开始的地方/
影子那么长/
谁的心让月色照亮无处躲藏/
依稀忘记他的家/
……
我从家里的旧电脑里翻出了当年从毕樵那张甜蜜的孩子乐队的《水》里刻录下来的MP3档。
“芸芸吃饭了。”我妈来叫我吃饭。
“今天有千张包啊。”
我妈知道我喜欢吃。“等你毕业回来,想什么时候吃都做给你。”
我妈总是说这样的话。她每次这样说,让我觉得我想要说的话在她面前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写毕业论文?”我爸问。
“马上要写开题报告了。”
“噢。”
“上次导师跟我说……”我犹豫着开口,“说觉得我很适合做学术,要不要考虑考博……”
“你怎么想?”我爸问。
“我觉得,我也喜欢做学术的……”
“博士要念几年?”我妈问。
“四年吧……”我说。我妈不说话了。
“囡囡,”我妈叫我芸芸,但我爸总叫我囡囡,“多念点书是好事,爸爸也支持。”我知道,我读了研究生,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你不要管你妈,她眼光太窄。”我看了看我妈,她好像习惯了我爸这样说她,依旧不说话。
“不过呢,学业也要抓紧,也不要忘了终身大事。身边有好的男孩子,就多接触接触。念书的时候也可以先结婚的。”
我想起了导师跟我说的话。
“女孩子最好还是趁年轻不用分心的时候多读点书,有一天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没有那么多精力了。我写博士论文那会儿刚刚生完孩子,又要产奶又要产论文,我就给自己写了个对联叫颦眉苦对文章案,俯首甘为孺子牛。”
“那,横批呢?”
“你猜。”
“仍需努力?”
“不是。”
“两相不误?”
“不是。”
“那是什么?”
“就叫‘哺乳博士’。”
(三)
回到北京,天好像一下子就凉了下来。同学说,寒露过了,就是这样。
我打开微信,给毕樵打下一行字:生日快乐。每一年的秋天,我都想对他说这句话。可此刻我想发给他,又不想发出去。这一年来,如果我想找他,也是可以打听到的,但我想见他又害怕见他,这种心情就好像: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我还是发了。既然换了联系方式,就没有道理不发。
他很快回了:谢谢你还记得。
过了一会,又发来一条:明天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第二天,我和他约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
“我喜欢北京,”我说,“它的每一条街巷都有那么多故事,就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虽然它也有很多不好,我有时候想不通它作为一个首都为什么这么脏,可就是很奇怪的,虽然它有那么多不好,还是喜欢。”
“北京的脏乱差,还是因为它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一个过渡城市,毕竟不是家乡,没有归属感。能在北京扎根的只是一小部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素质的。”
我觉得他并没有听懂我的话。但我还是接着说:
“可是我就有归属感。虽然我只是一个过客,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觉得这里的每一天都很宝贵。可能是因为我明白,如果我有一天离开这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毕业会留在北京吗?”
“我打算考博,如果考上的话,还会继续待几年。另外的事情,我还没想那么多。”
“还是学校里好啊。我有时候也会想回到学校里读书。”
“那你也可以考虑回来读么。”
“想想而已,算了。一个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不能一直靠父母养活的。我羡慕你呀。”
“可是我妈就想我早点毕业回D县。”
“也是,你一个女孩子离家这么远,家里不放心是当然的。”
“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在哪里不是一样。”
“老一辈人不这么想呀,传统的D县人都喜欢在离家近的地方。”
“那看来你不是传统的D县人了。”
“D县毕竟还是小地方,小地方的人太容易满足了。”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那种好像看透一切的语气。我感到隐隐的失落。
面对毕樵,我就忍不住想跟他说很多话,关于自己的话。也许对他,我总有一种幻想,觉得他会懂我。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明白这是我的幻想,我只是忍不住。
旁边那桌上了一盘羊肉。
我说:“我想吃红烧羊肉了。”
毕樵说:“我也想吃。”
北京人喜欢吃涮羊肉、烤羊肉,可D县人到了冬天,就喜欢吃上一碗红烧羊肉。用黄酒、酱油、香料和冰糖慢慢地焖煮到酥烂酥烂的,最最好吃。
“下回来我住的地方,做红烧羊肉给你吃。”
“你会做红烧羊肉?”
“你不要小看我。”
学校里的银杏树一天比一天更金黄了。笔直地排在道路两边,整齐得像列队的卫兵,是真正的“满城尽带黄金甲”。我从树下走过,去见导师。
“江南形象的建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题目?”
“我看《太平寰宇记》还有《吴郡志》里面,都提到古书里称吴地的民俗是‘好用剑轻死’,是一种尚武的民风。这和今天对江南婉约的印象完全不同。”
“确实,吕思勉先生也提到过,《汉书》里就是以好用剑轻死来描述的。”
“我在想,《太平寰宇记》是北宋初年的,《吴郡志》是南宋范成大编的,到宋代还是这样记述,让我有些意外。”
“古人编书常常就是把古书上的话照抄的。”老师笑了。
我也笑了:“我就是好奇,江南这种婉约的、女性化的形象是怎样形成的。”
“这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不过,这个题目太大了,要在硕士阶段写的话,只能用一个小的切入点。”
“是的,所以我想,从《忆江南/望江南/梦江南》这个词牌的词作入手。”
“你这个想法可以。这个词牌很有代表性,白居易的三首《忆江南》,对于江南题材词作是有开创性作用的。……你还记得第三首‘其次忆吴宫’是怎么说的吗?”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对,这里面就有个女性形象‘吴娃’,这里的吴娃是什么呢?”
“舞女。”
“对,你看,这个就很有意思。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皇甫松的《梦江南》,‘兰烬落’那首。”
“嗯。”我点头。
“皇甫松的另外一首《梦江南》: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这里面也有个‘双髻坐吹笙’,是个少女的形象。甜蜜、美好的梦境总是和女性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为什么呢?”
“因为词人大多是男的?”
“对,词人大多是男的,” 老师又笑了,“男人总是对女人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女人也会有。”我轻轻地说。
“你说的没错。是人都会有幻想。”
供暖开始的前几天总是最难熬的。一个人的身体太可怕了,一旦尝到了北方冬天屋里的这种暖洋洋的滋味,就重拾不起对寒冷抵抗的意志。
这一天毕樵真的请我来吃红烧羊肉了。他说,煮了两个多小时。
“其实我是第一次烧。”
“原来我是试验品啊。”
“感觉比我奶奶烧的味道还差了一点。下次再改进。”
“是羊肉不一样吧。北方的羊肉膻味重一点,可能红烧还是hold不住。”
他听我这么说,笑了:“说起来hold不住这个词最近好像都不常听到了。”
“是我们高中的时候出来的吧?”
“我觉得好像是大学的时候?”
“高中大学我都分不清了,想起来总觉得都还是昨天的事情。”
“是啊,好像都还是昨天,”毕樵说,“自从和你在南站遇到之后,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他接下来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
“我想,那个时候,我是喜欢你的。”
我呆住了,第一反应是:“那,那,蓝婧呢?”
“蓝婧……她是个很好的女朋友,长得好看,性格也好……也许别人都觉得,我应该和她在一起,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其实,我很后悔。”
他一边说,一边淡淡地笑着。我有时觉得,他这样的神色和蓝婧很像。
他这样的表情,曾经多么令我着迷。想到这,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我在心里对他说:对啊,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总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也许,还包括了我。可是,真实的你是怎么样的呢?
一度以为,高中时期的我们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可是如今,我又觉得眼前的毕樵是那么陌生,突然觉得我并不曾了解他。
“你看,现在你也一个人,我也一个人,要不我们在一起吧。”我正心绪纷纭,突然听到他对我说。
我看他的神色,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我就随便一说。”毕樵说。
回到学校后,想了想,我还是在电话里把毕樵跟我说的话告诉了蓝婧。但略去了高中时候喜欢我的部分。
“你为什么不趁机答应他?你以前不是也喜欢他吗?”蓝婧问。
“你都知道?”我一天之内第二次被惊到了。
“你当我是‘木大’啊?”木大在D县话里是笨蛋的意思。
“我才是‘木大’。”我说。
我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木的木大。
连续几天的雾霾天,我窝在图书馆里,埋头在文献中。读着读着脑中灵光一闪,在电脑上打下一句话:
“江南是王朝时代文人遁世的桃源之乡,工业社会田园牧歌式的忧伤。”
耳机里放到那首熟悉的《忆江南》。
黄河里的水/
长江里的水/
最后在一起/
而远走的你/
和这里的我/
等到河水江水慢慢流干/
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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