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林中的草地上。阳光温柔的洒在树冠上,又从稀疏的叶片间透出,在地上留下点点光斑。泥土和花的香气蒸腾而上,盘旋在空中。远处的几声鸟鸣和着小溪的叮咚像成一片。
这是哪?他坐起来,同新生儿一样环顾周围的世界。他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记得之前的一切。他觉得头痛,似乎一些记忆就在脑海里翻涌,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抓不到一丝一毫。
阳光烤在身上,皮肤上早就铺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觉得口渴,站起身,却感觉自己身上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什么。但那感觉只一瞬便消失了,他踉跄着,寻着叮咚的脆响,向树林深处走去。
他赤裸的脚踏在地上,柔软的草便将它托住,轻轻放下。微风在树冠下滑来滑去,也穿过他凌乱的头发。他的腿似乎适应了脚下的草地,步伐轻快起来。他听着渐渐清晰的流水声,大步奔向前方,一路上,他看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树木,上面生长着五颜六色的花和果实。他随手摘下一些果子,咬了下去。那果子入口甘甜,美味多汁,他很快就吃光了一个,又摘下几个,一路狂奔,终于来到了小溪岸边。
水流清澈见底,正平稳流淌。他又恋恋不舍地咬了一口果子,直接跳入了小溪,清凉的溪水令他全身一震。他在水中尽情嬉戏,直到觉得疲惫,干脆坐在了浅水中。
“你觉得自己快乐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吓了一跳,可他并没有。他回头,竟发现一个身穿长袍的人站在他的身后。那个人全身裹在黑袍中,看不清面孔,却有着熟悉的声音。
他看了看岸上的果实,又看了看水中的自己,回答道:“我觉得自己很快乐,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
“我给你看一些东西吧。”
黑袍人微微抬手,小溪中的河水竟飞向半空,形成一面镜子。镜子中的画面缓缓流动,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东西:他看到了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看到了尖顶的房子和跳动的篝火。
“你想去那里,还是继续呆着这里?”黑袍人问他。
“我想去那里!”他从水中跳起,指着水镜中的画面,“这里太寂寞了,我要去找他们!”
“一旦决定,就没办法反悔了。你确定吗?”
他毫不思索地点了点头。一瞬间,男人消失了,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待他回过神,他惊奇的发现周围树上的果实竟消失不见。树木开始枯黄,风也变得凌厉起来。他有些慌乱,低头看着浑浊的小溪,想要退回岸上,可他刚一抬脚,从水中突然探出一张巨大的鱼嘴,将他吸进肚里。
2.
他喘着粗气,突然从床上惊醒。窗外已经人声鼎沸,他也连忙从榻上跳下,套上粗布长袍,推门而出。
清晨的风还有些冰冷,更别说昨夜刚下过雨。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众人穿着灰色的麻布衣服,排队到篝火处领取早饭。
他站在长长队伍的后边,不断揉捏着红肿的右臂。那上面是几条触目惊心的鞭痕,而将它印在上面的人,此时就在那最大的木屋里享用腊肉和牛奶。和自己排队的这些人,只能吃粗制的“饼”,如果那算得上饼的话。
排队领了食物,就要开始每天的工作。他来到空地上,领取了一桶泥巴一样的物质,在一处石台上捏造“祭品”。所谓的“祭品”,是一种有着严格规格的罐子,在制作足够数量后,准时送去森林边缘的祭坛中,神就会保佑人们免受灾难之苦。
对于这项工作,他非常拿手,而他对于神的信阳也从不怀疑。他很可怜那些不相信神明得人,因为上个质疑神灵的人,还被钉在远处的柱子上,已经腐烂发臭了。
他又回忆起自己的梦来。那个梦他做过许多次,但没办法记清所有的细节,这让他很恼火,不由得手中一用力,半成的贡品被捏到变形。
还没等抱怨,一边监工的皮鞭就已经飞了过来。皮鞭打在背上,火烧火燎的疼,幸亏还有衣服隔着,不然恐怕是皮开肉绽的下场。
突然,一声号角响起——那意味着领主来了。众人停下手中的工作,向一个方向跪拜下去,监工也将皮鞭束在腰上,微微低头。
“昨天是哪个滚蛋,打碎了仓库里的祭品?”还没见到领主,他就已经听到了咆哮的声音。
“小崽子!我要杀了他!谁!昨天谁最后去了仓库!”
他偷偷去看身边的大胡子,见他将头深深埋在胸前,不知是什么表情。
“没人承认?哈?谁能告诉我,奖赏十天的面包与牛奶!”
他微微心动,再次看向大胡子,却见大胡子也看着他。昨天,正是他们两个最后完工,再由大胡子一起送去仓库的。
“二十天!”
他真的心动了,痉挛的胃战胜了一切念头。他刚想直起身,却见大胡子先一步抬起头。
“敬爱的领主大人,我知道,就是他!”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指向他的手指,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
领主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大胡子。
“没错,我们昨天最晚收工,祭品是他自己送去仓库的!就是他弄坏了祭品!”
“胡说!祭品明明是你送去的!”他大叫。
“领主大人,他一定是故意的!你看他做的祭品,那是故意弄坏的!他一定是个异端!他还想故技重施,让我们受到灾难!”
领主听了胡子的话后,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吓坏了,连忙叫喊着解释,所有人却用着一种怨恨的目光看着他,除了大胡子之外。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是所有人中最坚定的那个,明明非常努力,可最终,他还是变成那个他曾经可怜的人。
他没有被立刻杀死,而是被锁在地牢中,领主要讲他折磨致死。
他还记得,他曾经将为数不多的口粮分给大胡子,而如今却被他反咬一口,沦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场。
他的嗓子早就因嘶吼而失声,皮鞭抽打在身上,身体只发出了本能的抽搐,那种疼痛已经让精神麻木。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被一桶桶水泼在身上,又被鞭子打晕过去。
大概是用刑的人累了,他放下了鞭子,从腰间抽出匕首,贴上了他的脖子。
他拼命的向后缩头,却被铁链牢牢捆住,挣扎显得那么无力。整个过程很快,他只觉得颈间一冷又一热,那人就又将刀收回,转身走出了地牢。
恐惧如潮水淹没他的身体,他感觉到血液正如一条小溪缓缓流过胸膛,流向地面。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啊。”
黑袍人突然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感。
我在梦里见过你!求你了,救救我!他瞪大了眼睛,被划开的喉咙发出丝丝的声响。
“是梦吗?”黑衣人竟听到了他心中所想,缓缓走到他的身前。冰冷的月光从头顶狭小的铁窗中钻进来,将黑袍人一半的身影点亮,可兜帽下的脸依旧藏在阴影中。
他觉得身体渐渐冰冷,变得僵硬。脖子上的伤口触目惊心,露出里面深红色的肌肉组织,却不再涌出鲜血。可他为什么没有死?
“我救不了你,但你自己可以。”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意识逐渐模糊。铁链不见了,地牢不见了。天地在一瞬间翻转、崩塌,混乱只有一瞬,便又回复了平静。
“是时候再次选择了。”一个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知道,那就是黑袍人的声音。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田野上。
3.
此时正是麦子收获的时节,在山岗上放眼望去,目所能及处尽是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偌大的田地上,麦子颗粒饱满,迎着风组成一片片金色的浪花。
在他的面前,是一张长桌,铺着洁白的丝绒,上面摆满了热腾腾的面包和牛奶,还有翠绿的豆子和飘香的火腿。
但通向桌子的道路上,有一块石碑立在中间。碑上有两行字,竟还有一把剑插在碑中。
他缓缓走近,去看碑上的小字:
走过碑,品尝酒与水的甜美,做起永不醒来的梦。
拔出剑,经历血与火的洗礼,踏上通往永夜的路。
“是时候选择了。”一个声音说。
抽搐的胃在渴求美食的填充,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他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头脑中的欲望更盛了,他看到面包上橙黄的乳酪,火腿上闪亮的油脂。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他突然开始心跳加快,握拳的手掌中渗出热汗,他将口中的口水咽了又咽,却停在了碑前。
他伫立了一会,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扩散开来。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抬起手,在粗糙的麻布衣服下按住自己的躯体,一寸一寸地向上摸去。他的皮肤如婴儿一般光滑,可他记得它们之前的样子。他记得每一条鞭痕的位置,记得伤口是怎样翻卷的,记得黑紫色的皮肉。他一点一点向上摸,最后停在了自己的颈间。
他不再犹豫,稳稳握住了石碑上的剑柄,缓缓用力。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突然阴沉起来,黑色的风开始呼啸,麦田快速枯萎腐烂,陷入地下的沼泽中。
他更用力的拔,将石碑中的剑缓缓抽离,那石碑竟然渗出血来。燃烧的巨石从天空砸落,龙卷风将树木尽数拔起,大地裂开巨大的缺口,洪水如同瀑布般倾斜而下。
他举着剑,在巨大的风雨里勉强站立。这时,从云端飞来一只巨大的怪物:它像一条巨大的蠕虫,它有着山一样庞大的身躯。它从空中直冲下来,将他与他脚下的土地一同吞进肚子里。
4.
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持剑,在这条黑暗、泥泞的隧道中无休止地前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刺鼻酸味,地面上铺满了胶装的浑浊流体,直没过小腿。当他每走一步,都要用极大的力量将腿从粘液中拔出,又重重踩进前方的污秽中。
漆黑隧道的远处,有一个极其细小的光点。他知道,那是出口的光亮,但他又同时深感无力,因为他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白色的光点却没有变大一丝。
“别走了,停下吧。”
他身边的黑暗里突然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如不断刮擦着的两块铁皮。他将火把探过去,微弱的光映出一个瘦弱不堪的年迈身影。
“你是谁?”他问老人。
那老人半个身体浸泡在泥泞中,干笑了两声:“你又是谁?”
“我……”他忽然无言。他仔细的思考着,竟想不出自己是谁。
老人看着他迷惑的样子,疲惫地说:“别走了,别白白浪费力气了。”
“为什么?”他注意到,老人的左手握着一把熄灭的火炬,却已经被淹没在流体中,手臂一动不动。
老人用另一只手指着远处的光点:“那不过是是假象,我走了大半辈子,却还是在原地踏步。我们走不出去的,我坚持了太久,可看看我又得到了什么呢?我后悔了,我不应该选择这条路。”
他不由得一阵惊慌,问老人:“没有人走出去过?”
“有,只不过太少太少了。那些走出去的人,他们有些是命运的宠儿,驾驶着金色的马车,不必在泥泞里爬行;有些是世间的奇人,他们生来不同,懂得另辟蹊径。”
“我既不是宠儿,也不是奇人,但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前面有饥饿的猛兽,有尖利的荆棘;吸血的虫子会挂在你的身上,巨大的怪物会扼住你的咽喉!还有一些阴魂不曾散去,那是如我一样的颓废者的亡灵,他们会在你耳边吟唱,时刻消磨你的斗志!你还要继续吗?”
还要继续吗?
他看着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剑,不再理会近乎癫狂的老人,继续向光点艰难走去。
身后不断传来老人疯狂的叫喊:“他们会叫你失败者!颓废者!自私者!顽固者!愚痴者!他们叫你怪咖!叫你异类!叫你祸端!你早晚会和我们一样!身体跌倒在泥泞中,无法爬起!劝说着每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
在刺耳的嘶吼中,整个山洞仿佛活了起来,无数声音互相应和,形成巨大的力量钻进他的脑海。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却极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愿倒下。
“痛苦吗?”
黑袍人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声音听不出悲喜。
“有些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亲身尝试呢?你如果不去纠结,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面包和乳酪,难道还不够好吗?”
他咬紧牙,承受着脑子里轰鸣的声音说:“那种表面上的安乐,不是我内心追寻的安乐!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命运?当你拔出这把剑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其实它什么用处都没有?”
“就算如此,我也要尽全力一试。”
“你根本不够强大。”
“那就等着,一定会有人,走到尽头。”
“尽头?你甚至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会知道的,总有一天。”
说着,他用尽最后力气,将宝剑架在自己颈间,开口唱道:
太阳和月亮永远追逐
谁也不能从轨道上脱离
无形的手掌玩弄世间
如岁月的流转一般无力
而我站在暗淡的群星中
等待一闪而逝的光明
可光明又在何处?
东方的星辰一颗颗熄灭
却不见一人将火重新燃起
众人向天空仰望,把手臂高举
却只是期盼虚无的神祇
我说
让我来吧
让我的骨灰扬进海里,让我的灵魂升上天际
将满天星辰搅个清醒
我要洞穿这天地
让自由的风,吹的束缚无处逃离
就算我知道
梦早晚都会变成一团荆棘
但要让世人看看
什么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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