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书远诗歌札记
当然不全是,但很多时候写诗是为一个物象寻找灵魂,或者说为物象寻找肉体的过程。
明镜如月——月如明镜
这不是两个相反的活动,而是一件事。我用肉体和灵魂的概念做比,是为了与传统的比喻、通常的隐喻区分开来。
这尤其适合意象派书写。
意象一词久远矣,但古典的意象与现代的意象是有区别的。古典意象是物象的平移活动,找出物象间让人一眼即明的共性,从一个物象跃到另一个物象,形成意象链。
如李白诗《渡荆门送别》: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把映入江水的月亮比喻成天上飞下的镜子,把叠叠的云层比喻成海市蜃楼。这是古典意象的优美诗句,月与镜构成意象,但它们不是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因为二者有主从的分别:月毕竟是主角,镜在诗中的地位只是一个用来比喻的工具。
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必须是平等的,彼此需要又各自独立。出于人的某个特定的思想情境感受,两个物象通过诗人,电光石火的瞬间寻找到了彼此,以诗为盟,缔结了灵魂与肉体的关系。没有谁一定是灵魂或肉体,客观上它们是互换的,只是从物象自身的角度看,对方是自己的镜像,一如灵魂看见了自己的肉体,或肉体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在此只是道出这种平等的镜像关系。
所以意象的平等是可以互换的存在。
它们不是“相像”的关系,而是“就是”的关系。
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
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
当庞德写下《地铁站上》这首著名诗句的时候,区别于古典意象的现代意象美学便到来了。“人群中的面庞”与“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是两个平等的物象,并不是传统意义的比喻面庞像花瓣,而是“就是”花瓣。因为有比喻就有主从,这首诗没有主从关系,地铁站人群中的面庞是主角,湿漉漉的黑树干上的花瓣也是主角。当庞德在地铁站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个涌现的面庞,他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这个物象。于是诗人以己为介,为两个物象缔结了灵与肉的关系。
现代派意象是物象的平等互换关系,没有谁为谁而存在。它们的本质不是“像”,也不是古典意义的“和”,而是“就是”。在“就是”的同时,它们都能各自回到自身,而在古典意象中,比喻之后,和合之后,物象便失去了自身。
它们的相似不是表面性的,而是个体性、特殊性的(只属于某一首诗)。面庞与花瓣只在《地铁站上》缔约了对应关系,在其他诗中它们将风马牛不相及。虽然以古典诗学的角度将花瓣比喻面庞好看比比皆是,但那根本不是《地铁站上》上面庞与花瓣的那种特殊的,只属于那首诗的关系。这与中国古典诗学中约定俗成的“普遍性”意象库,如残红对应落花,月亮对应玉盘、顾兔是不一样的。
所以写诗有时候也是创造一个世界,一个微型世界,虽极小,内部也可极大。两个“远距离”物象在一个微型世界中缔结成了永远的伴侣,压缩了时空,时时就是对方,时时又能回到自身。它们终于地、无意地,且必然地寻找了对方,如灵魂与肉体的不可分割。
而这种意象美学,其实在中国古典诗学中早就有过朦胧的指向性,那就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最高层次:兴。只是这种朦胧的觉醒后来与“托物言志”彼此影响,变得面目含混起来。
2017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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