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05: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不会有所偏爱,把万物都作为祭祀时用的草狗来看待。圣人不会有所偏爱,像天地一样把天下百姓都作为祭祀用的草狗来看待。天地之间,不正像一个大风箱一样吗?虚空时内里的气象自然饱满不屈,鼓动时反倒将内里气象破坏迫出。不当的观点、观念建构起来的越多,便越是在加速败亡,不如信从自然保持内心虚静持中。
据钱穆先生考证,今人所“公认”和合为一的老子,至少是三个人的合体。一是与孔子同时代的荷蓧丈人,称老莱子,是孔子敬重的有修为的人;二是周的柱下史官,有过关入秦见秦献公之事,所以为秦当政者所神化。三是楚国人詹何,与楚国宋玉是同时代的文人。三人之中,著述谈道,名列百家的,就是这个楚国人詹何。
如果钱穆先生的考证无误,今天我们读的《道德经》,或者说《老子》五千言,成书当在庄周之后。从历史方位来论,当在春秋时代孔子的后面——战国时代前后。《道德经》中反尚智、反好动、反游仕食客的文字比比皆是,而这些恰是战国时代诸仕子的主要观点。
从这个视角出发,再来看“天地不仁”,便容易理解了。
这段文字的主要观点是“反好动”。“虚而不屈”——常人的观念,总是希望“虚则实之”的,然而,“避盈就谦”才是天道、地道、人道“无不如此”的共性规律。《易经》讲的更透彻,非但天道、地道、人道,连鬼神道也是如此——“天道亏盈益谦,地道变盈流谦,鬼神害盈福谦,人道恶盈好谦。”“盈”是什么,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自用、自专者“虚则实之”的最终结果。所以,《道德经》强调“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一显而易见的现象,并进一步运用发挥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不当的观点、观念建构起来的越多,便越是在加速败亡,不如信从自然保持内心虚静持中。当然,后来的世俗者在这个观点上过分发挥,因此有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官场技巧。居深山修道者在这个观点上过分发挥,因此有了利于修身的“清静无为”。这些都是对“真理”自有时空范畴的突破,任何真理,一旦突破了相应的时空范畴,便有可能会变成谬误。
这段文字之中,最妙的还是那个形象的类比——“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天地之间,不正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吗?表面上看,内里空空如也,其中的自然气象却是天然完备的,饱满且不易为外力所屈。反倒是内里的鼓动、躁动,最容易形成对天然完备自然气象的破坏,越是自专、自用的鼓噪,便越是容易形成破坏、迫出。
处在春秋时期的孔子,艳羡三王之治,梦寐而求能如周公一般,还已经隐见动乱端倪的天下以礼乐秩序。所以,提出了“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以“仁”为核心观念,直指克己复礼的治理理想。孟子沿着这一思想进一步发挥为“仁者亲亲也,义者敬长也”,客观来讲,是对孔子之“仁”的窄化。学术便是如此,一旦有了趋势和方向,便会走向极端。沿着这个进化方向,孟子解释舜对于瞽瞍、象的“优待”是“亲亲”之孝的极致发挥。再向前发展,便是今天我们所见的那些愚忠愚孝故事了。
《道德经》成书的时代,恰是“仁”的定义开始窄化的战国时代。这才有了看起来反“仁”的声音——“天地不仁”“圣人不仁”。
不要忘了,《道德经》强调辩证关系,仁与不仁,在著述者心中,也是一个辩证概念。有了“仁”的观念,“不仁”便同时存在了。所以,看待“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可以将之与“天地仁”“圣人仁”对应起来。天地无所谓仁与不仁,圣人也如天地一般无所谓仁与不仁。圣人和天地都把万物、百姓当作祭祀时的刍狗一样看待。
这里的“刍狗”,类似于今天的花圈。是祭祀时用的祭品——是用柴草扎成的草狗。从这个“刍狗”,也可以间接验证钱穆先生的观点——《道德经》成书晚于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孔子讲“始作俑者”,这里讲“刍狗”,今天还在沿用的祭奠逝者的纸扎,包括扫墓时用的纸钱、冥币,其间隐隐然有一个逐步进化的逻辑在,“刍狗”大概率在“俑”之后。“刍狗”在祭祀之前,为人所努力修饰,使之尽可能逼真至祭狗的程度。在祭祀之后,被弃之不用,或用于烧火做饭,完成价值的最大化。认真想一想,万事万物,包括人本身,存于世,灭于世的过程,不正如“刍狗”一般吗?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圣人的“不仁”,恰恰是在以更宏观的方式发挥“仁”。
天地、圣人表现为“不仁”的大“仁”,便是《道德经》所主张的“反好动”——尚虚、尚静。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中,对于不屈之“虚”的崇尚,对于“愈出”之动的嘲讽,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以“反好动”为出发的战国思想,逐步发展为“虚壹而静”的普适观念,《道德经》功不可没。
网友评论